十六歲的青霓跟著秦光弼去拿匕首和外衣, 宋軍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缺了一開始那股氣勢後,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繼續謀反?
勁頭過去後,還有點後怕, 不太敢。
繼續忍氣吞聲?
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去。
但他們也實在沒太大本事, 不然也不會混成山匪又被宗澤招安, 這年頭可不是是個山匪就能湊成《水滸》, 再說,水滸裡, 梁山泊還有小兵呢。
這群宋軍反複扭著衣角,轉著刀柄,摸著一切熟悉物件, 臉上卻是十分迷茫。
他們不清楚,自己究竟還能做什麼。
難道其實錯的是他們?
他們不該奢望那麼多?朝廷也就是拖了一會兒軍餉, 飯也還吃得上,可能過一段時間,餉錢自然就會下發, 他們不該瞎鬨騰?這樣也不會拖累姑子了?
當這個疑惑表達出來時, 宗穎羞愧地偏過頭,沒有回應。
這個問題他回答不了。
不給軍官發軍餉,他們鬨騰,錯了嗎?
他們沒錯,錯的是……
“錯的是世界!”
十六歲的青霓大聲說。
所有人都轉過去看他,目瞪口結。
十六歲的青霓撥了撥自己的頭發, 面目深沉:“相信本座, 錯的不是你們, 錯的是世界!”
有宋軍沈楞之後,問:“為什麼說……錯的是世界?”
“這個世界不公平!貴族公子生來富貴,手無縛雞之力的草包可做得將軍,胸無點墨的蠹蟲也能當個府尹太守。即使什麼都不願做,也能躺在錦繡堆裡沉醉溫柔鄉。”
“而你們,擅動腦也無書可念,善習武又可能吃得飽?即使天賦異稟,食不飽也力能扛鼎——噢,若運氣好些,能去給廢物公子當那鞍前馬後的侍衛,便算極好的出路。”
宋軍心神一顫,腳底板好像有什麼東西刺撓,坐立難安。
“我看你們都是響當當的漢子,成親了嗎,生孩子了嗎,父母老了嗎,兄弟姐妹需要你幫襯嗎,親朋好友看得起你們嗎!”
“你們兄弟姐妹長大了,也要成親,成親就要分家,家裡本來就沒幾個錢,分到手裡就更少了。等孩子長大了也要成親,女孩家沒幾個嫁妝,夫家哪裡看得上,嫁過去也會被磋磨,男孩家拿不出聘禮,哪家好女願意嫁過來!”
“但就軍餉這點錢,你們幫扶得了家裡嗎!”
全場宋軍呆呆地聽著,有幾個人已經哽咽出聲了。
太難了。
太苦了。
平時他們也不細想,被這麼一問,再仔細品味一下,簡直悲從中來。
而那“惡魔”依舊沒有放過他們。
“就算不幫扶家裡,你們自己過,就這點錢,你們過得下去嗎!是,軍糧有朝廷發放,你們三餐不愁,但每個月餉銀才四百文,能買個什麼?”
“你白日操練過勞,夜裡轉筋腹痛,問了醫師,醫師為你開了藥,一服三百文,你想了想自己一個月餉銀才四百文,向醫師道謝後,決定自己忍忍。”
“快過年了,妻子新衣得備上,你去成衣店轉了一圈,好一點的衣袍要三百銅錢,你又去看了布匹,一匹麻布五百文,雖說買布匹能多做幾件衣服,可你上月不曾剩錢,你咬咬牙,還是回去買了成衣。這個月才開始過,就隻剩下一百文。”
“士兵沒有營房,你在外邊賃屋居住,隻賃了一間,你,你妻子,你孩子都擠在一間房裡,地段特彆差,出門買個菜要穿過大半個縣城,一到下雨天屋裡就滿是汙水,不過這樣子,你每個月房錢隻需要九十文,地段好房子,一間要一百五。”
“但是,你隻剩下一百文了。”
“好在房主人好,答應你先拖欠著這個月的房租,你鬆了一口氣。孩子想吃肉,可一斤羊肉要六十文,你舍不得,孩子鬨騰,在地上撒潑打滾,你氣上頭,下意識打了孩子一巴掌……”
“夠了!不要再說了!”有宋軍大喊出聲,而後蹲下去,捂著臉痛哭。周圍儘是眼中含淚之人。
孩子想要吃點肉,自己都買不起,這樣的日子,有什麼奔頭呢?
——唯一能盼望的就是有仗打了吧。至少活下來,有軍功,就能往上升,打完一場後,搶些東西,也沒人會管。如果碰上這時候,才是最幸福的時候,或許可以給家裡搶到值一兩頭牛的財物。
這種情況下,軍餉拖著不發,他們怎能不恐慌,不氣憤。
十六歲的青霓看了一眼那崩潰痛哭的宋軍。
“你們難道是好吃懶做嗎!”
“你們難道是奢侈度日嗎!”
“你們難道不努力,不上進,不願意提高自己,不肯去拚命嗎!”
“當然不是!可為什麼辛勞一年,卻好像花錢如流水,根本攢不到錢?”
宋軍腦子“嗡”地一聲響,有人一把抓住少年袖子,好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因為有太多的人高高在上,他們隻有一成,卻占據了這世界上九成的財物,你們窮,沒錢,卻以九成的人口,搶占剩下的一成財物。”
“是這個世界錯了!不是你們錯了!”
“你們需要有人重新分配財物,就像古時候。一家沒房子住,百家去幫他建房,不收錢,而他也不需要做其他,隻需要在百家要建房時,出一份力氣!”
“家裡沒田地,就由百家幫你開荒!同時,你也要幫百家開荒!大家平分田地,一個人能種多少畝地,就分配多少畝!”
“你有一口飯吃,你鄰居就有一口飯吃,你鄰居有一口飯吃,你也會有一口飯吃!互幫互助,公家分配資源!”
十六歲的青霓語氣激昂,雙臂一揮:“全世界的無——唔唔唔……”
其他玩家正好趕到,一把將那張嘴捂住,對著宋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腦殼有疾!”
十六歲的青霓:“唔唔唔唔!”
其他玩家直接把人拖走。
*
“你記不記得,這個遊戲背景是宋朝?”
“記得!我本以為這個遊戲世界普普通通,沒想到還隱藏著玄機!迷惘的人們啊,天神會引導你們……”
“閉嘴吧你!”
八歲的衣衣挽起袖子,給十六歲青霓塞了一嘴,十六歲的青霓呸呸呸往外吐。
十八歲的青霓一把將他扛起來:“反正武器和外觀已經拿回來了,風緊,扯呼——”
哈士奇們一溜煙跑回滑州,徒留下一群宋軍心頭火熱,久久不息。
這時候,宗穎還沒意識到嚴重性,看到宋軍似乎已經不騷動了,填滿胸腔那股焦躁才有了些許緩解。
他請了道士勘測風水,將十九歲衣衣的遊戲軀殼葬在滑州城附近,至於趙構親手給她寫的碑文,宗穎直接就讓人砸了,又恨恨踢了一腳,才為遊戲軀殼立上宗澤所做之碑。
他膽大包天,對天子不敬,宗澤和陸宰都看到了,卻隻是瞥了一眼,一聲不吭。
她躺在墳裡,他們給她上了香。
宗澤悶聲道:“我不會讓你白死……”
他看向白馬渡,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泣:“過河!我們會過河!這金賊絕不會囂張太久!”
宗穎俯身在碑石前放下一束春花,漂亮鮮嫩,洋溢著生機。
“願你輪回路上,四季長春,奇葩爭豔。”
他立在碑前好一會兒,才返程東京。那裡還有太多事務要處理,還有一百八十萬大軍需要他調和,可彆以為這些士兵就是一條心,他們之間時不時會起紛爭,有時還會聚眾鬥毆,宗穎操心得本來就稀疏的頭發更稀疏了。
回到東京後,他喊來秦光弼:“這幾日,軍隊如何?”
秦光弼稀奇道:“他們這兩日沒有爭吵與對打,我竟然有些不習慣。”
“居然沒吵……”宗穎話沒說完,就止住了。
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緣由——這兩天姑子剛下葬,便是賊配軍也知恩,又怎麼會在這兩日間起矛盾?
倒也確實是這個理由,然而,那些宋軍心裡清楚,他們悶悶不樂,將臉埋進雙掌中蹲坐,更多原因是那天,十六歲青霓說的話。
他們不想,不想過那種生活——房間破爛,妻與孩子過年才能換一件新衣,想要吃口肉都舍不得,生病了更不敢買藥。
為什麼會這樣!
其中一個宋軍想得更多。
他是農家子,從小替家裡乾活,一年到頭歇息不了,乾得汗如雨下。他勤勞,他不好吃懶做,雙手磨出水泡,再把水泡磨平,磨出了一手繭,地裡糧食卻總是不夠他們生存。
遇上個好年,麥子豐收,臉上笑容還沒下去,官府就叫人前來收稅。
稅錢三百,但是官府要求“折變”,“折變”之後,稅收徒增六七倍。
然後是還貸,他家裡種子是夠的,可春耕時官府非說他們家青黃不接,將錢財強行借貸給他們。如今到了收成時候,得還。
勒緊褲腰帶,把這“貸款”還上,又得自負費用,將稅糧運到指定官倉中,他家是四等戶,官倉定程二百裡。若是不願意運,也可,得給官府上交“腳錢”,每鬥麥要交五十六文。
本以為這樣就夠了,省一省,擠一擠,還能過個好年。
可是啊,官府又說:“這糧食運過去,地上多多少少會撒一些,堆放倉庫也會損失一些,老鼠和麻雀會吃掉一些,這些損失,你們也要出,得‘加耗’,每一石稅糧,得多加七鬥。”
那就再緊一緊好了,父母臉上笑容消失,可還能過,今年冬不買冬衣了,就算大雪紛飛,也總能熬過去。
官府又說:“你們交個‘頭子錢’吧,不多,每貫錢收取頭子錢二十三文。”
——也就是手續費。
交吧,沒關係,熬一熬還能過,采橡實、蓄菜根、吃糟糠,熬過冬春就有夏糧了。
牛革筋角稅,義倉稅,進際稅,印契稅,人頭稅……
壓得他們全家喘不過氣來。
父親強打起精神,笑著說:“還好上一年也是豐年,我攢了一些交子,去兌換一些鐵錢,能撐過這個冬天。”
然後,朝廷改鈔了。
每三年印一次新交子,父親也不慌,以前官府都會把舊交子回收,但是這一次,官府居然不按規定將舊交子收回去!
他們的錢,突然不是錢了!
一年積蓄,消失無蹤,母親受不住打擊,便在某一日投河自儘。
等到開春,他父親決定把家裡的牛賣了,湊夠種子錢,已經談好了人家,不日來牽牛,在那天之前,父親拚命抽打家裡那頭牛,想要在賣出去之前,讓它多給家裡耕幾畝地,那畜牲記恨,竟在解繩出賣當日,用自己的角去撞他父親,腸子都撞出來了,挑在牛角上。
他一下子失去了父母,天大地大,無處可去,孑然一身,於是當了山匪,最後跟著頭兒被宗留守招了安。
“我想去滑州。”
那農家子突然開口,他這是要做逃兵,周邊皆是宋軍,但無一人阻攔他。
“我想問問靈官人,我們家不好吃懶做,我們家不驕奢淫逸,可我們家為什麼會家破人亡!我們家怎麼做,才不會家破人亡!”
“他一定知道辦法,他的同伴捂了他的嘴,那些後面的話,一定是解決的辦法!”
“我要去滑州!”
“我要去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