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你一定想不到現漢家變得有好。”
霍去病坐衛青墓前,仰起頭雪花從天空飛旋飄落,手中是一杯酒, 身前是酒壺與方滿斟的酒杯。然而他乾完之後, 另外那杯再不會有人啜笑意,將它一飲而儘。
元封三年,漢以武力強打通樓蘭道, 為漢控製西域,進而穩住漠北土打下基礎, 一旦有異族想要占領這片草原, 就可以從西域與漢土兩面夾擊。
衛青主動請求再次為天下之主征戰, 披上甲胄, 登台, 君王拜將, 儘管年未出征,卻沒有人會懷疑司馬將軍能不能將榮耀帶回,奉給他主。
他確實凱旋了。
那被允許騎馬近君前,天降階,羽林低頭的將軍外人來是麼風光, 他才四十三歲,年歲正壯, 仍然有無限可能。
他仿佛可以永遠保家族富貴, 永遠當家中頂梁柱, 作為一根定海神針,保衛漢,使整衛家簡帝心,榮寵非凡。
霍去病回憶了很遍, 記憶似乎模模糊糊,讓他想不起來究竟為什麼,舅舅的生命走得那麼快。但,那些細節又清晰擺他面前,嘲笑他一切早有預料。
很陰雨天,舅舅因腿腳『毛』病,無法上朝時。
他靈活馬上炫技,身體一仰,就能貼馬背,避過各種明槍暗箭,從軍陣中衝出一條路,然後舅舅挑釁,要和舅舅比一比,舅舅卻僅是微微笑,說“去病英勇,舅舅不及”時。
舅舅眼眸依然溫柔如春風,裡面卻沾染上絲絲『藥』汁苦澀時。
——從樓蘭道回長安後,他就開始喝『藥』了。
但霍去病咬腮幫,想來想去,卻覺得舅舅身體每況愈下,根源出他那表弟衛伉身上。
衛伉是衛青長,出生時儘管並非萬眾矚目,但是令人豔羨。他出生於其父龍城捷後,漢天親手抱過他,笑說:“仲卿,你的關內侯有人可傳了!”
連此,是天親口取來:“朕的仲卿,天下莫之能伉,這孩便為‘伉’吧。”
天下莫之能伉。
天下沒人能比得上他。
但或許是長,或許是從小錦衣玉食,又或許是天因其父,加榮寵,便將其養成無法無天『性』。不敢欺男霸女,卻不肯好好念書,『性』又驕縱,整一油頭粉面公哥,誰人見了,都搖頭道一聲:“不似其父。”
元封三年,衛伉二十一歲。
他原先有爵位,宜春侯,因其父戰功卓著,劉徹愛屋及烏,他繈褓時就封其為侯,可惜人太囂張,竟然和人打賭,說自己能隨意入宮,而後騙守衛宮門的人,說自己收到聖意需要入宮面聖——賭約是贏了,侯位卻被劉徹一怒之下摘了。
但是,劉徹日日見衛青,愛之憐之,於是又衛伉心軟了,想他沒有爵位,就算成年後能夠因列侯之享有相應的爵位,終究免不了被彆人輕,便元封三年,派他與其他將士屯兵樓蘭道,等漢需要進攻樓蘭時,他能就近獲取戰功——到時候,衛青或許會再次出征,不是衛青,會是其他將,他隻需要戰場上聽從指揮,隨便鍍金就了。
天一片心意,衛伉卻沒明白。
他嫌棄軍旅艱苦,竟然半路當了逃兵,跑回長安。
衛青一開房門,見到長訕笑的臉,問過緣由後,一口氣險些沒能上來。半時辰前才喝過的『藥』,苦味反上咽喉,讓他眼前發黑。
*
人並非因此出,但霍去病數手指頭,想到舅舅養病那兩年,表弟衛伉那些驕橫跡,眼睛裡幾乎有了淚水。
長不省心,身體又被病痛折磨,舅舅後那兩年該有難受啊。
可……
“我知道,舅舅你是開心的。”
霍去病仍記得那兩年裡,舅舅有時候不能出門,就問他長安有什麼變化。
他告訴他:“今歲,陛下首次舉科舉,錄取兩百人,其中,學官孤兒占了一百三十七。”
學官孤兒便是那些為國捐軀將士的嗣,八年前,劉徹各辦學官,專收死後代。他們入學後,無須擔心學費與食宿問題,由朝廷包攬。
舅舅聽說了,便笑出聲:“不愧是英魂之後,得我兵家精髓,一出動,便以雷霆之勢,占了高。”
他又說:“舅舅還記得前些年我們出郊踏青,見有平民買了官鹽歸家,路上不慎撒了一點,他驚慌蹲下去,用指頭沾了,和塵土一同吃進口中嗎?”
“當然記得,去病啊,那土雖然是來自官道,相土路而言比較整潔,然而,官道上每日人無數,畜生出出入入,還會將糞『尿』拉於其上,官道上去被打掃乾淨了,內裡不知有少臟汙。平民時常經過,又如何不知,可仍然舍不得那幾粒鹽,皆因家中財少,鹽難得爾。”
“現今或許不會再出現那場景了,白玉京中有製鹽之法,忠臣得之,早早將其獻與陛下,陛下隱而不發,直到桑弘羊將鹽鐵官營一徹底落實,民間明面上再無私鹽,陛下才將其拿出,如今鹽價徑直壓到每鬥十五錢。”
“當真?這可是往常鹽湖邊才有的價啊!”
“確是如此!”
舅舅便極為高興。
漢家變化不少,他一樁樁一件件說出來,都是好,舅舅笑聲不斷,笑笑,便克製不住咳嗽,臉『色』蒼白得厲害。
高興之餘,舅舅惋惜:“我如今不能親眼見了。”
他那時說……
他那時說了什麼?
霍去病閃電般把眼角淚抹了,勇冠三軍的冠軍侯怎麼能流淚呢,還是舅舅墓前。
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凶狠說:“有什麼不能親眼見的,明年他們開肆第一天,我就找板車給你抬過去,還可以讓他們給你報一報上一年收獲——你彆再笑了!不想丟臉,明年就站起來和我一起出門!”
他親手刨出來那輛板車,終究沒能用上。長平烈侯墓塚前,他把它燒掉了。
“已經兩年了,舅舅,你放心,伉那小我,惹一次禍我就打一次,他現到我就兩股戰戰,做收斂了很,不疑和登很穩重,像你,如今很得陛下重,不疑還和太甚篤,你不必『操』心。”
“至於我……”
霍去病『摸』『摸』下巴,許久未修理,已經胡拉碴了。
“我要去戰場了,要是好運,我就親口和你說,要是不好運,你就再等一段時間。”
他彎腰拾起酒壺與酒杯,離開長平烈侯墓塚,轉身進了未央宮。
“陛下!此次樓蘭之戰,去病請戰!”
陛下不允。
陛下害怕。
陛下居然會害怕。
霍去病驚奇之餘,胸膛暖洋洋,好似有爐裡面發熱。
“陛下。”好一會兒,霍去病才說:“舅舅臨終前,一直記掛樓蘭道之,打下樓蘭,樓蘭道才算徹底完成。陛下難道要我哪一日到泉下,見了舅舅,他若問我——”
霍去病直視陛下,目光灼灼。
“冠軍侯何?我將如何答之!”
“……”萬般語卡劉徹嗓裡。
冠軍侯何?他該戰場上,而不是長安中,而不是華美宮室裡,被人美食美酒豢養。
他該像一把尖刀,帝王所指,利刃所。
“罷了。”陛下妥協了。
*
劉徹親手為他的冠軍侯披上黃金甲,送他出玉門雄關,他奔赴千裡,所領將士,戰意將綿延雪山壓得黯淡無光。
太初元年,樓蘭王冒犯漢家,漢天宣告出師有,冠軍侯領兵破樓蘭。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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