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帶去聽講的, 是官府各吏。
帶百姓,怕他們聽不懂;帶士人,怕他們多問;唯有帶官吏, 他們敬畏他這個太守,會毫不猶豫執行指令, 認真聽道, 且不多做探究。等官吏學會了, 再讓他們教給平民即可。
“吾將講道七日, 每日午時開講, 一日隻講一個時辰。不解答,爾等能聽多少算多少。”
少女盤腿坐在大樹下, 吐字清晰,語調仿佛躍動那般。
這群官吏偷偷望著她,隻覺得這人面容十分稚嫩, 羽毛那般輕幼, 好像他們呼一口氣, 就能將她吹走。
這樣一個處女, 尚未及笄, 能教他們什麼呢?
然後, 他們看到他們太守拿出金子,放到了那女娥面前。
嘶——
這麼貴的嗎!講一次學就要用金子當學費!
嘶——
那女娥面對太守如此禮遇, 竟然僅是頷首, 任由太守將金子放到她身邊, 而不是雙手接過!
或許是考慮到再“嘶——”下去就全球變暖了, 官吏們改成直眉瞪眼模樣,傻傻呆在原地,直到少女望向他們, 開始講課,這才定下心神,認真聽。
太守說了,認真聽道,做得好,還可以領米面!
*
官吏原本存著當工作應對的心思聽講,然而少女開講後,他們一個個身體扳得更加直了,頭不知不覺往前伸,若不是還記著這人被太守禮遇,恐怕早想要衝過去將人圍住,七嘴八舌詢問。
——儘管對方提前說了不解答。
“以六畝地為池,池中有九州……”
係統對著知網論文《明代長江中下遊淡水魚養殖技術研究》在青霓腦子裡念,青霓對著那群官吏複述:“池不宜太深,深則水寒而難長……”
官吏低頭瘋狂地用毛筆在竹簡上書寫。
有人抄得快了些,不慎濺了一前襟墨跡也顧不上擦一擦了,抓緊時間記錄。
這些可都是政績啊!他們之中有縣吏,有鄉吏,倘若能讓治縣治鄉中民眾都養起魚,變成富貴之鄉,豈不是更容易打出名聲,往上升遷?
這頭一直低著,低得汲黯脖子都僵成了一塊凍肉,全身上下隻有手在一直寫字,一直活動。
他們聽著精衛說養魚,說魚塘要怎麼挖,說魚苗要放多少條,雄魚占多少,雌魚占多少,幾斤重比較合適,幾月幾日放下去……詳細到每一處細節,就算是傻瓜在這裡,恐怕也不至於不會做吧。
第一日,精衛講了魚池養魚。
第二日,精衛講了天然水域養魚。
第三日,精衛講了稻田養魚。
儘管淮陽郡不種稻,但是有其他地方種。
汲黯捧著這幾日記下來的內容,從街頭巷尾穿過。
枝頭盛開著一簇簇花,春風吹著女兒家身上羅帛,小人背著貨箱走街串巷,喊:“磨鏡子!磨鏡子哎——”
“賣梳子咧——賣梳子——銀的、木的、貝殼梳都有!賣梳子咧——”
飯菜香味飄在街道上。
三月猶寒,汲黯攏著披風駐足,望著自己治下,一時風景如畫。
他抱緊了懷中竹簡,眼神漸漸堅定——
“吾要這七日之講,天下皆知!”
……
“家主,家中銀錢不夠了。”老仆說:“若要抄錄出足夠竹簡,傳遍天下,非七八十萬錢不可。”
汲黯頓時頭疼地按住了太陽穴。
“若……”他斟酌著說:“若請人自費抄傳呢?”
老仆瞅了瞅自己家主,輕飄飄說:“非農家者流不可。”
汲黯笑:“妙!”
*
其他地界汲黯不太了解,然而淮陽郡中哪處有農家子弟,他一清二楚。僅是將精衛所講之道送過去,消息便比清風河流還快地四散奔出,四方農家子弟蜂擁而至。
他們對於養魚沒興趣,但是對稻田養魚大有興趣。
第四日精衛要講道時,面前空地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更遠的地方,還有人在河上架了舟,係在河邊樁上。
官吏都擠不到前排去。有人在高處往這邊看,咋舌:“乖乖,就像花,還是一朵大花,花瓣層層疊疊簇擁著花蕊。”
“還好……”汲黯低語。
還好這時候神靈隱瞞了身份,不然,這一塊地恐怕就不是人擠人了,恐怕得來個人壘人,諸子百家齊聚此地,誰也不肯離開。
農家之外是不學農,但是可以化而用之啊!就像黃老之學,套一下怎麼養魚,幾個筆法下去就是“守柔弱日以強大”,就是“恭儉樸素”!怎麼,我都自給自足,自己養魚自己吃還不叫簡樸嗎!
還有之前所說“稻田養魚”之法,稻田養魚,魚排泄反哺稻田——這就是我們道家的陰陽轉化思想啊!
就是這樣沒錯,誰讚同!誰反對!
第四日,精衛講了魚苗運輸之法。
農家弟子與官吏奮筆疾書。
第五日,精衛講了常見魚病及防治之法。
農家弟子與官吏繼續奮筆疾書。
然而,給魚治病實在是匪夷所思,他們隻聽說過用魚治病,還是頭一次聽說魚生病要治,還會生虱,池水還會有腐敗一說。晦澀難懂,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有些地方根本不知道該用哪個字。
“今日到此為止。”
眾人臉色頓時如紙般蒼白,然而隻能眼睜睜看著少女起身,轉身上了樹後扁舟,於水泊中悠揚遠去。
隨後,此地沸揚起來——
“你記下了多少?”
“我隻記到先生說,家中有錢的人,可以在魚苗放下前,用鹽水浸泡魚半刻鐘這裡……”
“我也是我也是,有個字我捉摸不準是什麼,停頓了一下,先生後面所說無錢之人可以怎麼做,我就跟不上了。”
“魚病望聞問切誰記了!”
“對養魚有利的水色主要有茶色、茶褐色、黃綠色……還有什麼來著!誰借我看看!”
“茶是什麼?”
“先生說是蜀中一種綠植,長相大概是……”
汲黯帶著微笑,靜靜凝視這一幕。
今日之農家,便是他日之百家。
董仲舒在陛下面前爭贏了道家,天下便都成了公羊學派的天下,諸生愛公羊儒者頗多。本以為已經沒機會了,但是,現在炎帝之女會重新攪起天下學派大勢……
汲黯眼前浮起黃老之學輝煌一幕。
那時他未曾出生,後來僅僅是隻聽人說起,景帝時,黃老學者黃生與儒學博士轅固生在帝王面前辯論,由於帝王插手打了圓場,這場辯論儒學沒贏,道學亦沒輸,然而,這隻是明面上,在當時道學占據朝堂,儒學沒爭贏,便已是輸了,被道學繼續打壓。
那時候真好啊……
汲黯側首,目光順著那水波遙遙追去,仿佛看見了神靈立於舟前,大風起時,羽衣獵獵。
神祇降世。
百家新生。
當年黃老之學與儒學爭了那麼一爭,壓著儒學一頭,今次,他要再爭一次!
*
“統統統統!”
輕舟上,雪貂臥在青霓身邊,青霓翻了個身,熟練地開始擼貂,從耳朵擼到尾巴根。墨發從額旁垂下來,發絲微微勾掃著那雙明亮的眸子。
青霓美滋滋:“我才發現我居然有做老師的潛質誒!你看他們學得多認真,沒一個走神!”
雪貂:“……”
青霓捏它耳朵,理直氣壯:“難道不是嗎!”
雪貂凝重點頭,“你說得都對。”
舟往下遊漂,撞到某處就擱淺了,青霓跳下船,雪貂緊隨其後,船被收進倉庫中,人往城裡去。
“衣衣,我們去哪兒?”
“找個酒家吃飯!”
酒家裡熱熱鬨鬨,人們喝著酒,吃著小菜,熱氣在店中蒸騰。
簾子被掀開,冷風與熱氣相撞,像是酒水裡啷當起冰塊。有食客看過去,卻沒看見人,是一頭雪貂歡快地撲了進來。
“好機靈的貂兒!”他們笑,“是來討食嗎!”
雪貂向他們挨個作揖,有食客驚奇地扯下一根黃澄澄雞腿丟過去,雪貂便迅捷猛起,一口叼住。
“好!”食客們啪啪啪鼓掌。
雪貂叼著雞腿,直立起來,四處作揖。
為了一口吃的,貂貂特彆努力,貂貂的主人掐著它的尾巴把它倒提起來,琥珀雙眼與黑亮瞳孔相對……“嗚~”雪貂無辜地叫了一聲,雞腿從口中掉下來,又被它抱在懷裡。
青霓回手衝著那丟雞腿的食客一抱拳,大大方方道:“貂兒頑皮,見笑了。”
那食客好笑之餘,又忍不住多看兩眼靈貂,聲音也更溫和了,“沒事,它很惹人喜愛。”
青霓找了個空案,跪坐到席子上,讓店家上幾道招牌菜便用手指和雪貂玩鬨。店門口簾子輕輕晃動,隔絕了裡面熱鬨與外面冷清,卻無法隔絕店中客人目光,或多或少偷偷向青霓瞥過去。
“這是士族女吧?”
“就算不是,也是富家女,尋常人家哪有那麼白的臉和牙。”
“富貴人家也來這種小酒家用餐?”
“嗐,人家想吃什麼吃什麼,說不定是來嘗個鮮呢!”
西漢飲食和秦朝時也不差多少,但是,誰叫從淘寶買吃食過於費錢呢,青霓也隻能夠忍一忍了。說來奇怪,她吃自己做的飯菜還能咂出幾口美味來,吃古代食物,愣是難以下咽。
飯菜端上來了,雪貂瞅著那不太行的食物,在青霓腦海裡說:“衣衣,要不還是放自己一馬吧!”
“我不!我偏要勉強!”
主要是淘寶的錢都要用在刀刃上。
青霓“啊嗚”一口吃入匙中飯菜,還儘職儘責做出好奇與思考神態。
——精衛不需要飽腹,但是,精衛可以因為好奇人間食物而用餐。
隔壁桌在喝酒,談話,酒壇子越壘越高,便在某一刻,“啪——”碎了一地。
怒摔酒壇子的人,酒氣猛然高漲,紅著臉晃晃悠悠拍著桌子,大吼:“該死的濟東王!老子總有一天要宰了你!”
酒家裡立刻一靜。
他朋友臉色煞白,一把捂住他嘴巴,戰戰兢兢地把懇求目光望向其他人:“他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他親人被濟東王殺了……”
那醉鬼眼裡卻藏著無窮憤怒,誰也不知他是真醉還是假醉,他的殺意是那麼真實。
風聲停了,很快又大了起來,從簾子外呼呼吹入。酒家靜了一瞬,忽然有食客說:“這事還沒傳到淮陽郡嗎?濟東王已經死了。”
醉鬼不醉了,眼睛閃閃發光地盯著那食客,“你說什麼!”好像感覺自己有些凶,壓著嗓音,有些發顫,“你、你說什麼?”
食客便說了神靈雷劈濟東王劉彭離之事,說得繪聲繪色。風停了,簾子安靜下來,屋裡沒有漏進陽光,有些暗,這暗色卻沉澱著一絲暖意。
“哈哈哈——”醉鬼一口咬住桌上烤雞,“好啊!”他大塊朵頤起來,“死得好啊!”
這件事確實還沒有傳到淮陽郡來,酒家中人聽聞後,驚詫不已,扯著那食客問個不停。
“真的是神仙嗎!”
“真的被雷劈了嗎!”
他們討論起精衛,感慨有精衛在,就算劉彭離是劉漢皇室也不能逃脫天罰。他們高興地說,天罰出現,那些惡人肯定會收斂不少。
“也不知道神靈現在在何方,如果能來淮陽郡就好了。”
“來了咱們也不認識!還不如早晚三炷香敬著,說不定神靈能保佑你子孫滿堂呢!”
……
青霓撫摸著雪貂,矮下腦袋去,抱著它竊竊私語:“統統……”
她咬著雪貂耳朵,小小聲地笑,“我在給大漢帶來改變,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黃老學者黃生與儒學博士轅固生辯論,當年是這麼辯的。
黃(道家):湯武不是受命於天,是弑君。
轅固(儒家):胡扯,桀、紂是昏君,虐待百姓,百姓不堪受苦,逃往湯、武的地盤,湯、武才有能力誅暴君,這不是受命於天是什麼?
黃(道家):君是君,臣是臣,上下尊卑不能亂,就算桀、紂是昏君,他們也是君,湯、武再是聖人,他們也是臣,君王有過失,臣子應該做的是匡正,你直接弑君算什麼!
轅固(儒家):哦,那劉邦代秦怎麼算。
【景帝本來在興致勃勃聽他們吵架,發現自己家房子快著火了,趕快攔住他們,不許再說】
*
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弑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弑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雲,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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