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宴請山鬼後的第三天。

“氣死我了！”

李世民熟練地自己給自己倒水, 仰頭一口喝乾，袖子滑下，露出一小截勁瘦的腕。

樹木幽靜之處，山鬼蕩著藤椅, 納悶：“你這是又怎麼了？缺錢了？世家找你麻煩了？又被官員諫言？偷偷去西市那家酒坊買酒, 被魏征看見了？”

“！！”李世民不由自主發問：“你怎麼知道我偷喝……”

山鬼指著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了。”

邊上, 隻有宿主能看見的係統掃描界面, 明明白白標出李世民前天趁著魏征沒有下班, 去西市沽了二兩酒——這一欄後邊寫著對李世民不遵醫囑, 偷摸喝酒的身體應該用什麼食療的針對性建議。

李世民誤以為山鬼口中的“看到”指的是觀過去未來的“看到”，目光往那雙明淨的眸子上飄, 嘀咕：“在你面前我真是一點秘密也沒有。”

山鬼：“所以，你到底在氣什麼？”

祂好奇地問。又道：“是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嗎？”

李世民帶來了一個縹囊, 埋頭從裡面掏出兩份卷書軸, 扔到桌上, “左面這卷是今年的科舉記錄, 一個寒門通過科舉的都沒有，更彆提百姓了。”

唐朝科舉和隋朝不一樣，隋文帝創立科舉製, 卻並非後世人熟知的科舉, 隋朝的科舉類察舉製，沒有五品以上官員推薦，不得參加。然而，一般人哪有門路去拜訪五品官員？唯有世家子弟得以科舉。

而唐朝的科舉增了投牒自進一項，允許任何人自行報名參加科舉，牒就是文書證件的意思。

“哦。”山鬼頓時沒興趣了, 移開了視線。

李世民也並不意外，他本也不是來指望山鬼的，而是過來培養感情。

昔日他能在軍營裡和士卒同吃同住，打成一片，如今就能一找到機會便在山鬼面前晃悠。他相信感情可以通過相處加深。

李世民付了茶位費，徑直坐在三樓的食桌前，滾動冊子翻看，翻著翻著，手指便在桌面重重劃了一道，長長的摩擦聲拉響。

他似乎很是不悅，又往後滾翻大長段，一張臉都板了起來。“怎麼武德年間也！”

李世民不敢相信，回頭又重新看。

“武德五年，秀才一人，進士四人。沒有寒門子弟，也沒有普通百姓。”

“武德六年，無秀才，進士四人。全被世家包圓了？”

“武德七年，秀才二人，進士六人。一個布衣都沒有？退一步，寒門呢？也沒有？寒門不是破敗的世家嗎？”

“八年沒有布衣。”

“九年還是沒有布衣。”

山鬼又起了興趣，唯恐天下不亂地拱火，“有什麼好氣的，不就是武德年間科舉記錄，全都是世家的人中舉嗎？書籍本來就在世家，你辦的官學，師資方面也比不過世家，寒門和布衣輸給世家太正常了，甚至都不需要世家動什麼手腳。”

李世民聽了反而更氣了，五臟六腑火燎燎的，連喝了好幾碗水才壓下去。

“稍微好一點的學士，都被世家招攬去了，像孔穎達這樣毅然加入官學教書的儒生，還是少數。”

靠寒門和布衣自學，那恐怕幾百年都不一定有幾個人能壓過世家子弟。

這一點青霓也清楚，根據現代學者統計，830名唐代進士中，士族子弟達589人，占總數的70.96%；小姓約109人，占13.13%；兩者合占總數的84.10%，寒素子弟家132人，僅占總數的15.9%。

讀書？科舉？世家最不怕的就是比讀書。想光靠科舉把世家打壓下去，很難很難。

李世民揉揉額頭，“兜來兜去，還是得靠錢。”

為什麼世家能有那麼多讀書人去教書，除去他們自己培養的家學外，還因為有錢才能請來學問高的老師，不然，還真以為人家是看你世家包裝出來的名聲，然後趨之若鶩嗎？

李世民想了想，覥著臉問：“足下可知哪裡有金礦銀礦銅礦？”

“一清二楚。”

“可否……”

山鬼朝著李世民一笑。

那笑容美不勝收，然而李世民左看右看，隻能看出上面明裡暗裡四個大字“你以為呢”。

李世民倒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問不出來了，這一問隻是做個嘗試。

他把卷書軸團吧團吧，紅繩係好，扔回縹囊裡去，“算了算了，我還是老老實實讓百姓種地，讓將軍打仗吧。李靖今日午時就和西突厥使臣出發了，我就等著他把吐穀渾打下來。”

吐穀渾位於祁連山，擁有黃河穀地，單單說這個，顯示不出把它打下來的重要性。但，祁連山脈緊挨著河西走廊啊！

李世民搓搓手，“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要道，打通後，絲綢之路就能夠重開。”

那可是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發展通往西域的貿易，就能給大唐帶來錢！

一時間得意忘形，李世民驕傲地對山鬼說：“也不知足下喜不喜歡胡椒，它來自西域，比金子都值錢，到時候世民上供給足下？”

——就當是給神祇的貢品，如犧牲之流。

“胡椒？”

青霓一下子支楞起來了。

可巧，你要是說從西域帶回來汗血寶馬，那她沒辦法，但胡椒……這可是調味品！

李世民眼皮直跳。

藤椅蕩了過來，山鬼坐在上邊。

“胡椒？”

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指……這個？”

手指輕輕點了點李世民的桌面，刹那間，一瓶胡椒出現在李世民面前，瓶子有他掌心那麼長，李世民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個時候前往西域的河西走廊還被吐穀渾占著，貿易難通，再加上很多稀罕東西沒到長安前，就先被各地域的世家搶先買過一輪，縱然他貴為大唐天子，也從沒一口氣見過如此之多的胡椒。

“這也是……”五鬼搬運術帶來的？

“嗯哼？”

李世民看著胡椒的雙眼，簡直要發光。

山鬼喊來廚娘，問她：“會燉羊肉湯嗎？”

廚娘點了點頭。

山鬼將那一瓶胡椒丟給她，廚娘手忙腳亂接住，臉嚇得發白——在她心中，手裡捧的不是胡椒，而是一瓶黃金。

看著胡椒被丟出去，李世民甚為惋駭，頗像是想要衝上前幫忙接住，待胡椒被成功接住，提起的心才放下。

山鬼：“燉一鍋羊肉湯盛上來。”

廚娘小心翼翼捧著那瓶胡椒，臉上迅速熱成火，顫抖著嗓音問：“主家當真願意讓我來烹煮？”

“嗯？”

“如此貴重的東西，當請宮中大廚主刀，以金鍋銀勺烹之，我僅是會些家常小菜……”

李世民也是讚同，“足下若想品湯，世民立即讓光祿寺進行烹煮。”

“等光祿寺過來？何必？”山鬼看向廚娘，“讓你去做你就去，”

祂語氣中的混不在意，沒有絲毫掩飾。

柔軟的絲綢如今就踏在祂足下做毯子，價值千金的胡椒也隨意丟進鍋裡，這時候還是香料的奢侈品，被祂當做調味品。

李世民也分到了一碗羊湯，胡椒調和了羊肉該有的膻味，暖羹入胃，香醇的湯水令他長哼一聲，雙眼舒服地眯起來。

“這是我喝過最費錢的湯水了。”大唐天子感慨。

廚娘也是臉頰燒紅，心情激動。

這是她烹煮的最值錢的一碗湯。

青霓低頭瞅著那碗羊湯，心說，以前還沒穿越時，這樣“價值千金”，加了胡椒的羊湯，她每過兩三天就要散步去店裡，喝一碗暖胃。

李世民：“我有一個想法……”

廚娘識趣地離開——她方才留在此處，是為了那每個月高昂的薪水，給主家將羊骨上的肉剔下來。

一隻瘦橘貓正好從門口躥入，青霓往下邊丟了一塊生肉——從食材商店兌換出來，“嘭”地砸在它面前不遠處，橘貓整隻貓嚇炸了毛，警惕地瞅了很久，方才叼起來，往牆角一蹲，一絲不苟地咀嚼起來。

山鬼托著腮看野貓兒吃肉，漫不經心地應李世民一聲：“嗯？”

李世民也不意外，仍舊興致勃勃：“之前足下不是說了和珅被抄家的事嗎？在大唐，貪官肯定不會主動站出來，所以我有了一個想法，安排人去試探六部官員，偷偷賄賂他們，如果有人接受，能接受這一次，以前肯定貪過！”

山鬼扭頭，看向李世民。

青霓想起史書上的某件事，按照曆史，釣魚執法，讓自己人去賄賂官員應該是發生在武德九年的事，看李世民這個樣子，他武德九年可能因為彆的事情耽擱了，就沒有去做。

李世民擦了擦喝熱湯時暖出來的額頭細汗，眼睛黑亮亮的，“怎麼樣，這是一個特彆妙的辦法吧！”

咳……

青霓忍著沒有笑出聲，故作正經地點頭，“你可以試試。”

李世民就真的去試了。

“楊堅也是這麼做的，現在我正學習楊堅開皇之治的治國方法，嚴防楊廣亡國的錯誤。”走之前，他這麼炫耀，“楊堅假如知道有我這麼個好學生，繼承他的治國理念，一定很高興。”

李世民掂量了一圈，覺得刑部的油水會比較足，就讓心腹準備絹帛一匹去賄賂刑部的司門令史。對方可能打著燈下黑的想法，覺得剛說過和珅的事，皇帝認為官員會老實一段時間，必定沒那麼快讓人查官員廉潔與否，於是，他大著膽子收下了這份“死神的禮物”。

拿到了罪證，李世民立刻讓人叫來大理寺卿，讓他處理了這件貪汙罪。

而民部尚書裴矩正巧在彙報事情，聽了一耳朵後，連忙攔著自家陛下。

“當官的接受賄賂，罪的確應當處死；但是陛下派人送上門去讓其接受，這是有意引人觸犯法律，恐怕不符合孔子所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古訓。”

李世民：“……”

好像也對？

他鎖著眉糾結了一會兒，在抄家和不能釣魚執法之間，還是忍痛選擇了後者。

那張臉一瞬間垮了下來，“裴卿，這個人真的不能抄家嗎？”

裴矩堅定地搖頭，“陛下，這個頭不能開。倘若開了，官場風氣不一定能變好，卻必會讓陛下形象變得不好，也損害了司法的權威。”

李世民遺憾歎氣。

然後把在長安五品以上的官員都叫了過來，將這事一說。

其他大臣：“……”

冷汗“唰”地流了下來，感激的目光偷偷投向裴矩。

這要是真的被他們陛下嘗到甜頭，以後官場豈不是人人自危？家裡下人外出買肉，人家不小心多給了二兩，他們都要嚇死，腦補這是不是被人暗算了。

李世民沒有發現臣子的不對勁，自顧自往下說。

“裴矩這樣就很好，沒有一味順從我。你們覺得呢？”

那雙黑亮的眼睛一個個看過去。

——你們之前誇過我了，快來誇誇我的大臣！可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