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母面對老太爺時不敢撒潑, 聽了這話,一張臉由白變青,又由青變白, 最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捶地大哭:“這破世道逼得人沒法活了,小的不孝,老的以輩分壓人, 他爹啊, 你怎麼去得那麼早,留我一人在這世上受苦啊, 我們夫妻感情那麼好,現在卻有人要休了我, 不讓我們百年之後合葬……當初我們就不該生這個討債鬼……”
老太爺看她雖然不與自己頂嘴, 卻句句都在罵自己與何明遠, 當即就怒了。不提以前有什麼恩怨,在這一次的事情上,何明遠跟他完全是為了村裡人的銀子著想, 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
“還要撒潑是不是?”老太爺氣得渾身發抖,顫著聲音大吼, “給我拿筆墨紙硯來,我休了這個潑婦。”
休妻是很大的事, 尤其替死人休妻,更會惹人議論。老太爺如果是林氏的公公, 那彆人還不會多想,可他隻是族張長輩,哪怕林氏再不對,他出面休了, 難免都會惹人詬病,說他有私心,甚至是說他被人收買都有可能。老太爺都這把年紀了,沒必要把自己置身於風波之中。
當即就有好多人衝上去勸老太爺消氣,也有幾個婦人去扯何母,讓她趕緊起來給老太爺道歉。
何母確實被嚇著了,哭都忘了哭,心裡恨極,卻不得不服軟。她慌慌張張起身:“我……我錯了,隻是氣不過何明遠害我孫子……”
老太爺看出了她眼中的不服氣,跺腳罵道:“家門不幸,竟然娶了你這種不講道理的女人。何家寶乾的那些事一點不像樣,他在城裡借利錢呀!借的錢足以毀掉你們家所有的財物,你卻還要護著,腦子呢?”
他連連擺手: “你願意供著是你的事,但你彆拉村裡人一起倒黴啊!大家的銀子都來的不容易,那都是從嘴裡省下來的,你怎麼忍心?”
何母不以為然。
老太爺年紀大了,一生氣胸口就悶。好話說儘,見她跟聽不懂似的,也不再白費唇舌。
“反正,如果你要賣宅子田地,必須先把村裡人的血汗還上!”
何母面色大變,強調道:“我沒有要賣。”
老太爺嗤笑一聲:“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樂意賣祖宗留下的田宅?”
活了大幾十年,老太爺也有一些門路。反正他已經放出了話,隻要何家要賣田地,千萬告知他一聲。
這事,還是何明遠提醒的。
因此老太爺真心覺得何明遠是個好後生,要是何明耀折騰著把家裡的田地宅院賣掉了村裡人還一無所知,等他們把銀子還給城裡的債主之後,村裡人想再問他們拿錢……怕是隻能等下輩子!
關鍵是大家同族,同村住著,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狠啊!
真要是逼出人命,不說村裡人願不願意這麼狠,老太爺第一個就不答應。以防讓村裡人的銀子打水漂,就得把何明耀給盯緊了。
何母跑來罵一場,本來是想將兒子臭罵一頓之後再訛詐點銀子幫自家還債。眼看老太爺攔著自己討不了好,隻能狠狠瞪一眼兒子,灰溜溜回家。
何明耀從頭到尾沒出聲,有點慶幸自己今天沒有被老太爺罵。可他聽到了老太爺說的要先還族人的債,心裡頓生不好的預感。
更糟糕的是,何明耀回到鎮上之後,消息靈通的人都上門來追債了。有些人唱念做打,又是動之以情,又是拿命威脅……願意借錢的都是認識了多年的人,何明耀隻得將兒子那裡拿來的三兩銀子拿出來還債,開一個口之後不得了了,來要債的人越來越多,後來實在拿不出來。債主們也不走。
幾個兒媳婦見事情不對,乾脆帶著孩子和男人回了娘家。
一來是不想被這些債主糾纏,二來也是避開公公婆婆,省得他們又打兄弟三人的主意。兄弟三個已經足夠照顧何家寶了!
何明耀年輕時就住在鎮上,夫妻兩人天天都忙著上工,兄弟三個從幾歲起就開始在各種鋪子裡做事,早些年賺的錢都被夫妻倆收走了。也就是後來大一點了才自己攢著……饒是如此,也被夫妻倆拿了不少去供養何家寶讀書。
如今兄弟幾個都成親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有那個錢供養弟弟,還不如供養自己兒子呢。彆說幾個媳婦不願意繼續供養何家寶,就是兄弟三人,也是不願意了的。
何家寶半夜裡才回來,債主已經離開何家。夫妻倆面對面坐著沒精打采,看見何家寶進門,何明耀歎氣:“家寶,咱們不去城裡,那些債主會不會追來?”
借利錢是個毀名聲的事,是欠錢不還,就真的沒有夫子再願意教導何家寶了。
何家寶其實不太確定那些債主能不能追來,但是他還想讀書,道:“那肯定不行,砸鍋賣鐵也要把那些債給還上。”
李氏忍不住哭了。
何明耀無奈,枯坐了一夜,一大早去找鎮上的中人。
在這個鎮上,何姓族人很多,沒有占到五成,至少也有三成。族大勢大,姓何的人家擁有的田地都是上好的。隻要誰家要賣,立刻就有人買,談談價錢,三兩天之內一定能賣掉。
何家寶沒出面。
這麼丟臉的事,不適合讓身為童生的他出現。
*
顧秋實抽了空,特意去找了何明友。
何明友的妻子姓柳,跟何家一個村,村裡柳姓族人不多,但也不少了。
兩人當初是自己好上的,柳氏是家裡的大女兒,她娘生她的時候有些傷了身子,好多年都沒有開懷,直到她都已經十五歲了,才重新有孕。
二人好上時,柳母肚子裡的孩子還沒生,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大,因此他們不舍得放女兒出去住,再說柳家的院子挺大,哪怕留下女兒女婿在家住也足夠寬敞。至於以後……以後再說。
兩人成親時,沒說在哪兒住,成親後幾天柳氏與婆婆他吵一架,然後夫妻倆就回了娘家。
等到何母回過味兒來,已經是半個月之後。她上門要求兒子跟自己回家,被何明友拒絕了。
何明友是家裡的老幺,何母不想讓他在家裡乾活,不止一次的催促何明耀給弟弟找活乾。可是,鎮上的活並不好找,何明友乾的都是又臟又累的苦工,就這,娘還讓他對哥哥心存感激。
其實何明友挺感激哥哥照顧自己的心意,可是嫂嫂的臉色實在難看。他在外頭上工,夜裡是住在何明耀家裡的,結果有一天發現廚房裡藏著半盆肉……明明下午吃飯的時候沒有這些菜,而這些又確確實實是剩菜。
說到底,就是怕他吃了。
何明友收拾東西回家,跟母親說了這事。結果母親還讓他諒解,還催他趕緊回鎮上!並且拒絕了他住在外面的提議。
於是,何明友說什麼都不去。他算是看出來了,他和三哥就不配過好日子,明明是憑自己的勞力賺錢,卻還要感激何明耀。
既然家裡容不下他,他就不留了。
何明友在嶽家住著不說有多安逸,反正比在家要好點。夫妻倆下地乾活,嶽母會幫著帶孩子,有好吃的不會避著他,逢年過節會給他做新衣……雖然也有矛盾,但何明友認為人要知足,三哥住在家裡,帶著妻女拚命乾活,一家子連件新衣都穿不上,吃的都是黑豆鹹菜。
他在嶽家,隻是偶爾湊合的時候會吃兩頓鹹菜,平時都是正常吃飯菜。總的來說,他覺得嶽家是把自己當成了家人,而母親……把他們兄弟當長工。
乾活慢了不行,吃太好了不行,穿太好了不行,動輒就要被罵。做孩子的時候挨罵沒什麼,可當爹了怎麼行?
再說,在家裡,他生的孩子也過不上好日子。
對於主動過繼出去的三哥,何明友沒什麼多餘的想法,他自己不願意留在家裡,三哥留不留,他無權乾涉。不過,大家是親兄弟,加上之前三哥特意讓他去乾了兩個多月的活,多給了工錢,明顯是照顧他,他不可能翻臉不認人: “三哥,快屋子坐。”
柳家夫妻也熱情地迎了出來。
顧秋實拍了拍何明友的肩膀:“我從這裡路過,順便跟你說幾句話。說完就走,就不進去坐了。”
他衝著柳家夫妻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湊在何明友耳邊低聲道:“我得到了消息,何明耀想把宅子和地全部賣掉給他兒子還債……村裡那些借錢給他的人都盯著呢。家裡的田地與我無關,可你……”
話還沒說完,何明友已經變了臉色。
他在嶽家住了十多年,不可能一輩子住在這裡。小舅子十三歲了,家裡的這點田地不可能讓他們姐弟分,歸根結底,他還是得從何家分一份。
“多謝三哥提醒。”何明友滿臉感激。
顧秋實擺擺手:“不說這些客氣話,你不覺得我在挑撥你們兄弟感情就行,今天看地的人已經來了,你要是不賣地,得抓緊一點。”
何明友不能立刻飛回家中質問,顧不得與顧秋實多說,轉身跟妻子說了幾句,然後飛奔而去。
柳氏急匆匆出門,路過顧秋實時,還道了聲謝。
於是,就在村裡人等著何明耀賣了宅院田地拿錢時,何明友回了家。
院子裡中人和買家都在,何明友一步踏入,看見買主正在屋裡到處亂竄各種挑剔,質問道:“娘,你們這是做什麼?”
母子倆都沒想到何明友會突然回來,何母皺了皺眉:“你來做什麼?”
何明友看向中人:“我知道您是中人,關於賣這個院子,我們家人還沒有商量好。”
何明耀:“……”哪兒冒出來的攪屎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