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過年、中秋這樣的節日, 賀峻一直更在意生辰這一天。
可偏偏這三年多來,他先是去治災,接著才養好身體就去了北地,連著三年的生辰都是他孤身一人。
馬上他就十八歲了。
十八歲在如今並沒有什麼特殊含義, 不過於賀峻而言, 他也就剩兩次生辰就要及冠了。
每一次都很珍貴。
賀峻是有些近鄉情怯的。
人一長大, 都是會變的。
尤其他們還生在皇家, 親情總是要排在權勢和猜忌後面。
他如今有軍功在身,和不少武將及同上戰場的勳貴之子都是過命的交情。
父皇必然不放心他, 他早有預料也不以為意, 就怕兄長……
賀峻幽幽歎了口氣。
應該不會, 當初兄長會不顧自身和北齊人比騎射, 其實有一定程度還是為他考量。
他並非是自戀, 而是仔細想過的。
他知道兄長不是愛出風頭的人, 既不在意名聲, 更不會一時衝動傷害自己的身體。
兄長之所以會那麼做, 除了維護國家臉面, 另外就是不願讓三皇子如願。
若是三皇子和北齊人比騎射勝了, 再請些文人寫幾首酸詩,到時候隻怕三皇子要比他這個在邊關正經廝殺的人還要聲名遠播、仿佛立了什麼大功。
父皇為了製衡他,隻怕會放任甚至推上一把。
而他不管有功勞還是苦勞,卻不能讓人大肆宣揚, “功高震主”這個詞他還是懂的。
不過, 兄長插了那麼一手,便沒有三皇子什麼事了。
隻是,兄長不僅受了傷,隻怕那一手騎射功夫也引得父皇懷疑、忌憚, 畢竟以往兄長都給人一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印象。
當時這消息傳到邊關,眾人都不怎麼信,還覺得傳言很離譜。
賀峻卻是毫不懷疑——兄長本就是天資聰穎、驚才絕豔之人,看得多了一學就會有什麼稀奇……
他與兄長時有通信,但畢竟不能事無巨細地詳談。
他知道三皇子已經定了親,皇妃是國子監祭酒和瑩月郡主的孫女。
國子監祭酒名滿天下,父皇為三皇子定下這樣一位嶽家也不知有何用意。
還有林中書令因病致仕,新任中書令是個保皇的中立派。
莫非父皇已經開始防備兄長了?
父子……君臣……
嗬……
心中盤算著這些,賀峻長歎一聲。
隻願他和兄長不要走到這一步。
他自是相信兄長的,就怕有小人,甚至是天子從中作梗。
賀峻感概片刻,就很快打起精神來。
朝堂是另一個戰場,甚至不見刀光、稍有不慎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總不能凡事都靠兄長安排。
*
進了皇城,賀峻儘管很想拐到東宮瞧上一眼,可不得不先去拜見嘉樂帝。
等他回完話,已是黃昏時分。
今日辰王回宮的消息提前傳了回來,皇後已命人準備了接風宴。
賀峻一聽,便也歇了去東宮的心思。
他準備先回自己宮中梳洗換身衣服,隨後去給皇後請安。
賀峻兩年不在宮中,宮女和內侍一見他都急著表現,他在軍中凡是都由自己動手習慣了,便讓他們都退下,獨自沐浴穿衣束發。
他頭發還沒有乾透,就準備出門了。
滿宮的仆從被他的氣勢所攝,也不敢多勸。
賀峻走到門口卻突然停住腳步,指著一位正在行禮的宮女道:“你過來。”
“殿下……”
也不知她想了什麼,羞得臉都紅了。
賀峻:“再走近些。”
附近的宮人神色精彩極了,有人豔羨,有人鄙夷,還有宮女不動聲色地調整角度。
那宮女心跳如擂鼓,又走近一步,含羞帶怯地看了賀峻一眼,剛想開口,就聽辰王殿下問道:“我身上有什麼味道嗎?”
“啊?”
賀峻皺著眉不耐煩地重複道:“讓你聞一下本王身上可有異味。”
過了年至今,他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吃羊肉了。
而且,比起韃子和大多將士,他算是很愛乾淨的了,但到底不如當皇子時精細。
他自己沒聞到身上還帶著腥膻味,但為免“久居鮑市不聞其臭”,還是找個人確認一下吧。
“如實回答!”擔心宮女不敢說實話,賀峻厲聲警告。
那宮女很是莫名其妙,又被冷臉的賀峻嚇到,便老老實實深嗅一下,而後搖頭道:“沒,沒有。”
賀峻點點頭,又讓她去拿一個味道淺淡的香包過來,自己係上,才大步往皇後宮中走去。
*
賀明雋確實在皇後宮中。
今天本就要上朝,下朝後嘉樂帝又召他議事,再加上他知道賀峻今日回宮晚上要設宴,就乾脆沒有回東宮。
如今皇後知道他的打算,便既不提點他嘉樂帝的心思,也不談論朝堂之事,隻拉著他打麻將。
如今麻將算是一項風靡的娛樂。
這自然是趙晚枝搗鼓出來的,放在珍寶閣中售賣。
不同材質的麻將價格不一。
因著珍寶閣背後是東宮,至少在都城,無人敢仿製搶生意。
不過也有人議論太子依靠這種讓人喪誌的玩物斂財不妥,甚至還有禦史告狀稱太子搞這些歪門邪道容易讓官員沉迷此道進而荒廢正事,結果被賀明雋一句“有官員貪墨,難不成要怪銀子?世間誘惑何其多,若毫無毅力,怕也不配為官”懟了回去。
其實,玩麻將的大多是後宅婦人。
皇後就很喜歡借此打發時間。
皇後腦子不笨,她棋下得不錯,可不知為何,在麻將桌上她手氣很差,於是她就很喜歡拉著賀明雋打上幾圈。
賀明雋既能喂牌讓她贏,又不至於放水太明顯讓她失去贏的愉悅。
賀明雋並不喜歡玩這些,他覺得太過無趣。
隻是皇後到底是長輩,還是一個聰慧、懂得拿捏人、他以前多少算是利用過的長輩,他不好拒絕。
不過縱然身體被困在牌桌上,他腦中總是回想、梳理著現代知識。
上次射箭取得那樣的成績,賀明雋自己其實都有些意外。
人們常說“三天不練手生”,而他是數年沒有碰過弓箭,可他一拉弓那種熟悉感,就好像他在這個世界度過的幾年光陰不存在似的。
他當時不動聲色,但心裡到底留了幾分痕跡。
之後他就開始回想自己學過的東西。
他記性不錯,但如今似乎有些太好了。
看來係統,或者說係統背後的能量,比他想的要強。
或許因為身體緣故,他若太專心去複習那些知識很容易頭疼甚至暈倒,如今一心一用反而能慢下來。
聽到宮女來報辰王來請安,賀明雋便看似很隨意地打出一張牌。
皇後睨了他一眼,輕哼一聲,像是不情願又妥協地把那一排麻將放倒。
賀峻便是踏著那一聲“和了”進來,然後看到兄長、皇後娘娘和兩個宮女圍著一個四方桌子前正在緩慢起身。
他腳步頓了一下。
他在北地聽說過“麻將”這物件的,隻不過北地並不太時興,他也沒閒心玩這個。
看到兄長玩這個,更是讓他有些意外。
等皇後在主位坐好,賀峻就跪下請安,在皇後一疊聲場面話中站起身,他又衝著賀明雋的方向喊了聲“兄長”。
賀明雋點點頭,很自然地將視線落在兩年未見的賀峻身上。
擱現代還未成年的年紀,可如今賀峻不止能獨當一面,還見慣了生死、手上也沾了不知多少條命。
豐富的經曆讓他迅速成長,心智上的變化看不出來,更直觀的是他的氣質和體格。
他如今看起來已經沒了少年的稚氣,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挺拔、利落、堅韌,還帶著點難以遮掩的飲血的煞氣。
賀明雋的外形也有點變化,隻是與賀峻相比就不甚明顯了。他身量又高了些,臉長開了,愈發顯得容貌昳麗,可偏偏他是個“目中無人”的冷淡性子,眸光總是那樣平靜沒有溫度,再配上他矜貴的氣質,既讓人不舍得移開目光又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如果出征邊關的人是三皇子,回來見到這樣的太子,還看見他們正在打麻將,隻怕心中就要不平衡了。
可是,賀峻卻沒有。他覺得兄長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合該如此。
比起宮中處處奢靡,他在邊關的生活確實堪稱淒苦,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賀峻雖然小時候過得不幸,可他畢竟在賀明雋身邊跟著耳濡目染了幾年,就算不如賀明雋超然物外,至少也不會是憤世嫉俗、覺得整個世界都虧欠他。
賀峻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可拉住他的手的皇後卻生了幾分憐愛和歉疚。
太子那一雙手,看著比做成麻將的白玉還細膩,而辰王的手已經生了繭子。
“這兩年你在邊關吃了不少苦吧?”
賀峻答道:“都是兒臣應該做的。”
皇後和賀峻到底不算親近,她又說了幾句表示關懷之後,便道:“知道兄弟倆許久未見,肯定有話要說,本宮去瞧瞧晚宴準備得怎麼樣了,你們自去敘舊吧。”
賀峻訕訕地道謝。
等皇後離開,賀峻就不知說什麼好。哪怕是面對嘉樂帝的試探,他都可以遊刃有餘,可此時他竟有些局促。
賀明雋主動道:“出去走走吧。”
他在麻將桌上坐了有一會兒了。
賀明雋不喜歡沒有意義的寒暄,就直接問了之前的折子和戰報上沒提的事,以及賀峻籠絡住了哪些人。
一聽他開口,賀峻便知道兄長還是以前的兄長。
賀峻一五一十地說了,隻隱瞞了起初有人悄悄試探他是否有心爭一爭,其中一位便是在嘉樂十年狩獵時和兄長鬨了點矛盾的黃將軍。
黃將軍大抵是聽說得罪了太子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總擔心被報複。
賀峻找機會警告了一人。
不過,在北齊的武威大將軍被斬殺後,就沒人再提了。
他也就不必再和兄長多言。
賀峻並不知道這其實是賀明雋樂於見到的。
聽賀峻說了許多,賀明雋將裝著瓜果的盤子往他的方向推了點,然後不緊不慢地說:“鎮北候的爵位能保住,但鎮守北地的人該換了。還有,等戰後諸事了了,父皇應該會同意與北齊開通互市……”
馬匹就不說了,大晏的耕牛也有些不足。
賀峻做出傾聽的姿態,思索了片刻,不確定地問:“兄長是要我推選合適的人、拿出個章程?”
賀明雋頷首以示肯定,卻話鋒一轉:“新的守將應是你信任之人,開通互市的相關事宜由你主辦。”
賀峻聞言,一時沒有回話,他對邊關的情況自是了解的,可是哪怕父皇不說,他也應自覺當一個閒王。
他不是怕事,更不怕難,隻是兄長這麼做,豈不是在和父皇對著乾?還是說,兄長已經開始奪權了?
賀峻斟酌著問道:“父皇他……兄長如今的處境,可有難處?”
賀明雋:“並無,隻是我希望你這麼做。”
賀峻肅然道:“臣弟知道了。”
“不必如此緊張,隻是先和你說一聲,讓你心中有數。”賀明雋的聲音依舊平緩,“你才回來,可以先歇息幾日,其餘的,之後我再慢慢和你交代。”
賀峻應了一聲,想了想,又語帶遲疑地安慰道:“父皇他到底是天子……”
他自小不受重視,沒感受過父愛,他隻把那人當皇上,可兄長不一樣,以前父皇是費儘心思在為兄長鋪路的。
“嗯?”聽到賀峻這半截子的話,賀明雋茶杯遞到唇邊停住了。
不等賀峻再多言,賀明雋略一思索便明白賀峻想說什麼。
他扯了下唇角,半抬眸斜睨著賀峻,道:“你還是操心一下你自個兒吧,父皇防的不是我,而是你這個有軍功在身、與眾多武將及伯侯之子袍澤之情的辰王。與北齊一戰,你表現得有些太好了。”
不隻是戰功赫赫,還有,北齊的武威大將軍自然該斬殺,隻是那種死法,誰看不出賀峻是在為他出氣?
嘉樂帝不會過於忌憚一個依賴自己的太子,但若這個太子背後有一個忠心耿耿的武將就不同了。
經那一事,嘉樂帝覺得辰王隻怕對太子唯命是從,他就算再看重太子,可側臥之榻豈容他人酣睡?
大多皇上都是既不想要太子是個庸才,又不願見太子德才兼備、威望甚高、還手握軍權。
更何況,賀明雋在嘉樂帝面前一貫沒什麼謙卑畏懼的姿態,他行事還很肆無忌憚。
以前嘉樂帝是縱著他的,嘉樂帝身為一國之君不能過於隨意,有些事由他這個太子牽頭會方便很多。
可凡事都有兩面性。
如今嘉樂帝有些不放心了。
就賀明雋的性子,即便他的儲君地位目前很穩固,若傳出消息說他謀逆,隻怕朝中大半官員都覺得這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嘉樂帝還不至於打壓他這個太子,但帝王多疑,就開始用製衡之術以防萬一。
賀明雋想得明白,他甚至早有預料,再加上他本就不是多重情之人,彆說對嘉樂帝心生怨懟了,他內心連一絲一毫的波動也沒有。
而且,三皇子能有如今的地位,是他故意放任的。
對手,當然要勢均力敵才好。
要用三皇子磨賀峻這把刀,那磨刀石就不能一碰就碎。
隻是這一切,賀明雋沒打算與賀峻說清楚。
賀峻仔細琢磨了一番兄長的話,還是問道:“可我不懂,若父皇忌憚我,那我今後規規矩矩的,不沾兵權便是,兄長又為何要我做這些?”
賀明雋:“治水患、上戰場,你的功勞不該被埋沒。”
見賀峻打算表態,他抬手打斷道:“即便你不在意,是我把你推到這個位子的,沒人能將你拉下來。”
他的聲音還是平靜無波的,聽起來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可這話讓賀峻心跳如擂鼓、四肢卻像是冬日埋伏在雪地中一般僵硬不能動。
兄長暗指的那人是父皇吧。
賀峻覺得自己雖不能完全明白兄長所想,但也能猜測一一——兄長像是在下棋,不隻是他,哪怕他們的父皇都是棋子。
他苦笑一下,卻沒發出聲音,端起已經涼掉的茶灌了一大口,他才道:“我,知道了。”
賀明雋看出賀峻的異樣,不禁皺了眉,問:“你不願意?”
其實到了這一步,已經由不得賀峻選擇了。
賀峻:“沒有,隻是……有些意外。”
他說著,忽然想起之前兄長就指點過他,兄長本就對那個位子無意。
但他一直沒有仔細考慮,隻按著兄長的安排走。
他其實有點想問兄長就絲毫不擔心他會背叛嗎,若他生了奪儲君之位的心思,兄長可會失落生氣……
可他止住了。
他不會那麼做,假設沒有意義,他就當兄長是信任、在乎他好了。
賀峻抬頭,保證道:“我不會讓兄長失望的。”
賀明雋聞言,眸中浮現一抹清淺的笑意。
朝堂上的日子他真是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