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微笑羔羊(十七)(1 / 1)

第十七章微笑羔羊(十七)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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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莎沒有想過逃跑。

她坐在燃燒殆儘的火堆裡,眼眸像空洞無垠的灰霧。

尚且滾燙的灰燼像是蘭斯溫暖的手一樣將她包裹,好像下一刻男孩就會伸出手來,將她再次拉進熟悉的懷抱。

但第一雙伸過來的手握著尖刀。

殘餘的火星撲簌簌濺起,將那雙像鼠爪一樣的鎮民的手燙出水泡,卻沒有傷害火光中的女孩分毫。

看呐,看呐,惡魔之子的殘灰傷害不了她啊。

於是被火灼傷的尖刀豎起來大叫:“她不是娜莎!”

於是所有的聲音彙聚在一起高呼:“她不是娜莎!”

她是藥——

無數雙垂涎渴望的牲畜的手伸向中央的女孩。

她是靈——

無數雙或長或短或鋒利的刀刺向蒼白的皮肉。

她是純白的血肉——

紅色的卷發淩亂得像天鵝被群狼撕扯下的羽毛。

猩紅的血液在炙熱的灰燼裡綻開猩紅的花。

好疼啊……

“蘭斯……”

被無數雙手托舉在半空的娜莎仰垂下綿軟的頭顱。

好疼好疼啊……

“蘭斯……”

“讓她閉嘴!讓她閉嘴!”

嫩粉色的筋肉落在孩童的口裡,滾燙的血液滑進老人的喉管裡,蒼白的皮肉撕扯進女人的白牙縫隙裡,跳動的臟器粉碎進入男人滿是酒肉的胃裡。

不成型的肢體在半空中抽搐,已經發不出半點悲鳴。

也不需要再有悲鳴。

畢竟,一直安詳、和平、友善的梅裡小鎮,在度過這個被惡魔侵擾的黑夜之後……

將恢複往日的健康、活力、美好。

——《微笑羔羊·牧羊女》

……

……

……

陸語噥幾乎快要尖叫,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出了聲。

在娜莎最痛苦的時候,情緒波動強烈到成了黑洞,她作為旁觀者的意識直接被卷了進去,除了沒有痛覺,幾乎是親身經曆了那段慘烈的酷刑。

直到從人物書中抽離,她的身體還控製不住地在小床上抽搐。

無儘的憤怒在心中湧動叫囂著,恨不得淹沒整個小鎮。

但床前窗邊的修長身影卻強行讓她清醒了過來。

他沒有戴面具,像是已經側身站著看了她很久,幾縷漆黑的卷發被挽在耳後,眼周繪著靛藍色的菱形圖案,唇角的猩紅油彩畫了一個誇張的笑臉。

但那雙一向含笑的蜜金色眼睛此時半分笑意也無,盛滿了驚疑不定,和恐懼。

——就好像,看見了什麼他認定了不可能、但又卑微期待著能夠發生的事一樣。

陸語噥撐著床板迅速坐起來,額角還殘留著因為情緒過於痛苦而留出的冷汗。

小醜來做什麼?他站在這裡看了多久?

三條觸手戒備地環繞在她身側,新生的第三條似乎已經快進入成熟期,但她現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關注。

“複生之後。”他突然開口,“我挖出她的屍骸守候了很久。”

小醜並沒有靠近,他此刻的身份是蘭斯——自火堆的灰燼與仇恨中複生的惡魔之子。

陸語噥原本就疑惑既然人物書裡的蘭斯已經死了,副本裡的蘭斯又是怎麼出現的?現在也算是找到了答案。

“她是人類,即使闖入冥河,人類也沒有複生的可能。”

即使說著陳述句,蘭斯的語氣卻是飄忽的、遲疑的、像怕吹破了什麼夢境。

“……而你剛剛在喊疼。”

好疼啊,蘭斯,好疼好疼啊。

一聲接一聲,像是要把他帶進十二年前,那個最無力、最痛徹心扉的黑夜裡。

起初他篤定她是披著娜莎皮囊的怪物,現在卻在卑微的期望中遊移不定。

“隨你怎麼想,小醜先生,我隻是做了一個醒來就忘了的噩夢而已。”

陸語噥這次沒有刻意扮演“娜莎”,她慢慢走到他面前,額角的汗水還未擦拭,臉色無比冷淡,看起來有種強撐著的倔強。

“從頭至尾,都是你自顧自地認定我不懷好意,自顧自地想拉我入局,現在又企圖在我身上寄托你無處安放的……美夢?”

她搖搖頭:“這是否對我太不公平了一些呢?”

小醜收斂了神色,他沉默片刻,問:“你想要什麼?”

“一個約定。”陸語噥手裡舉起那條綠蕾絲發帶,“或者,一個交易。”

【——是否確認發動C級特殊道具:小娜莎的發帶x1的“約定”效果?】

【——是】

“請您與我一起……拚儘全力為娜莎實現心願吧。”

……

“嘔——!”

梅裡小鎮牧場的地窖裡,陳枝和八眉躺在稻草堆上,一個比一個反應誇張。

“啊啊嗚嗚嗚放開她啊啊啊……”八眉在夢裡哭得像要背過氣去。

陳枝看起來比他冷靜,但身體反應更大,她正蜷縮著身體一個勁地乾嘔,卻因為最近大家食物短缺而吐不出什麼來。

他們並沒有選擇同時開啟人物書——那會把所有人都置於無法應對突發狀況的無知無覺狀態,也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商議之下,陳枝和八眉先開,等他們醒來之後再換成顧洵和齊星。

看兩人目前的反應,《微笑羔羊·牧羊女》的內容大概不太樂觀。

又過了十來分鐘,兩人才陸續醒來,臉上滿是分不清楚現實與過往的恍惚。

“魔鬼……那些鎮民才是魔鬼啊臥槽。”八眉渾身虛脫地打著寒顫,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他們說十二年前的疫病的時候我居然還同情過他們……”

一想到他們還曾和面包店老板娘、鐵匠、馬車夫等人

交流過,一想到那滿大街看起來熱情質樸的鎮民們曾經做過什麼垃圾事,他幾乎要忍不住像陳枝一樣吐出來。

等兩人緩過來之後,他們互相交流了一下人物書的內容。

兩人都選擇跟著娜莎的視角看完全程,所以對下來沒什麼大的偏差,副本主線任務裡的“小羊羔”應該是指黑羊,“小夥伴”是指蘭斯,黑羊和蘭斯是一體的,而“仇敵”是指梅裡小鎮的鎮民。

但除此之外,人物書有些細枝末節上八眉和陳枝的選擇不一樣,導致看見的內容也不同。

比如,在娜莎從酒館回來的那個夜晚,黑羊偷溜出地窖的時候,陳枝選擇了留下來陪伴在睡夢中哭泣的娜莎,而八眉選擇了跟著黑羊跑出去。

也因此,八眉是看見了黑羊如何堵上酒館的大門,如何把油燈叼進酒窖踢翻,如何被倒下的木架子砸傷眼部的。

——人物書並不是什麼簡單的記憶提取,而是真正記錄了那段塵封的曆史。

顧洵和齊星:“你們現在說得越詳細越好,等我們開人物書的時候可以去挖掘更多的細節。”

於是八眉和陳枝開始了痛苦的瘋狂回憶,期間又差點吐出來。

他們還發現,【靈性】屬性在人物書中似乎並不起效——或者說,進入人物書的玩家都能看見那些不符合常理的畫面。

比如,八眉沒有也能看見黑羊誘發疫病時,它背後升起的詭譎黑暗。

“原來你解鎖【靈性】之後天天要面對的都是這種畫面嗎?”八眉拍拍陳枝的肩膀,沉重道,“真是辛苦你了。”

陳枝:“……倒也看得沒那麼清晰。”

他們現在更關心的問題是:既然小娜莎已經死了,那他們認識的長大版本的娜莎,到底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鬼魂,還是副本為了給他們增加難度而強行搞出來的同名NPC?

……

“經由方舟係統檢測……”?

係統E-616友善地向陸語噥發出提醒。

“已有超過50%的玩家對您的NPC身份信任度下降。”

“請注意,在副本通關結算時,若信任您NPC身份的玩家數量低於50%,係統將扣除您的所有任務獎勵。”

陸語噥對此有所預料,並不著急:“我想先確認一點,紋章並不屬於任務獎勵的範疇,對嗎?”

E-616回答道:“是的,宿主與紋章是互利共生關係,方舟絕不會主動剝奪玩家獲得的紋章。”

一個巧妙的話術——“不會主動”,可不代表沒有其他迂回的手段。

像是猜到了陸語噥心中所想,E-616補充說明:“在高級副本中,玩家之間可能存在爭奪紋章的情況。”

“D級與C級的紋章與宿主的共鳴度較低,被剝奪概率較大,而您的紋章稀有度等級已經提升到B級,被剝奪概率較小。”

“此外——雖然和您說這個有些早——S級的紋章必不可被剝奪。”

說這個確實有點早,

但也是一條有用的信息。

陸語噥想了想又問:“紋章的顏色和稀有度等級有關嗎?”

她的黑山羊之觸是猩紅色的,升級之後依然是猩紅色,而蘭斯手背上的紋章是暗金色的。

E-616優雅的紳士音頓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回話,卻不是在回答她的問題:“您是在其他玩家身上見到了紋章嗎?我並沒有在這個副本裡探查到有另一枚舊神之卵寄宿成功的波動。一般情況下,新手副本屬於低級副本,不會有超過一枚以上的舊神之卵。”

玩家?不,不是玩家,而是NPC……等等。

等等,她也是NPC,但她也是玩家。

陸語噥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否認:“並沒有,我隻是想了解更多和紋章相關的信息。”

E-616於是友好地回答了上一個問題:“紋章的顏色隻與舊神之卵本身的特性相關聯,但部分紋章在升級之後可能會發生特性的變化,在這種情況下,紋章的顏色可以發生轉變。”

“——這類情報,等您登陸方舟之後,都可以在方舟大廳中找到答案。”

這是要結束話題的意思。

E-616似乎很忙碌,要在不同的副本間奔波。

之前陸語噥對此樂見其成,畢竟她厭惡被盯梢的感覺,但現在卻有些舉棋不定的焦躁——蘭斯的手上為什麼會有紋章?

還有,之前蘭斯出現的時機有些太巧了。

就在她通過人物書得知蘭斯是黑羊且黑羊被燒死的時候,他給出了惡魔之子複生的解釋,又質疑她的身份,巧合得簡直刻意。

“雖然概率很低,但我想提醒您一句。”

在離開前,E-616又提起了之前的話題。

“如果您在副本中發現了被舊神之卵寄生而非吞噬的高危NPC,請務必第一時間遠離,並及時上報係統。”

“——祝您遊戲愉快。”

……

“噠、噠、噠。”

押解羔羊的馬車駛入了彩燈閃亮的小醜雜技團。

雜技團帳篷圍起來的區域沒有灰霧,於是跟在馬車上的中年男人愈發確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他很不滿另外幾位玩家的臨陣變卦,更不滿他們完全沒有和他商議的意思——雖然就算他們和他商議了他也不會同意他們的做法。

隻是運一群羊而已,老老實實完成任務拿到報酬不好嗎?

“籲——!”

馬車夫在雜技團最大的帳篷前停下馬車,將馬匹拴在一邊。

“我們到了,現在去領你們的工錢。”

中年男人頓時積極地拉著中年女人下車,他們跟隨馬車夫進入到主帳篷裡。

隻見裡頭燈火通明,無數星星一樣的小燈掛在高高高高的帳篷頂,沙金色的星星幕布正對著觀眾席,將場內一層層往下堆疊的圓環形座椅襯得如同大劇院一樣華麗。

雖然空蕩蕩的沒有人,但這裡的光亮足夠帶給

人強烈的安全感,中年男人愈發篤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霍奇先生的辦公室就在後台。”馬車夫老傑克說著,帶他們往下走去。

中年男人誇讚著場內的設施:“這裡的表演台可真寬敞,得夠好幾百人看演出吧。”

馬車夫沒有回話,隻是沉默著,保持著僵硬的步伐往下走。

中年男人怏怏閉了嘴,中年女人卻突然停下腳步,語氣飄忽卻執拗道:“我不下去了。”

她的眼底全是紅血絲,短短兩天看起來像老了十多歲,中年男人氣急敗壞地想伸手拉扯她,卻在看見她手上那些長著絨毛肉芽的詭異傷口後頓住。

“……那你在這裡等我。”他說,又轉頭和馬車夫確認,“她的那份工錢我能幫忙代領嗎?”

馬車夫沙啞地笑了一聲:“當然,進去吧。”

……

【——是否確認開啟“娜莎”專屬人物書《微笑羔羊·牧羊女》?】

【——是】

顧洵和齊星各自在人物書的場景中睜開眼睛。

根據八眉和陳枝的描述,他們入場的時間點正處於娜莎撿到黑羊之前。

他們直接略過小娜莎在牧場工作的日常,轉而去探索十二年前的梅裡小鎮。

鎮上恰好在過節,孩子們歡欣雀躍,舉著小木偶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奔走相告——有小醜雜技團要在鎮上表演啦!

雖然那個雜技團隻是很不出名的末流雜技團,但對於梅裡小鎮這樣的偏遠小鎮來說,能看雜技演出可是頂頂稀罕的大事。

作為旁觀者,顧洵和齊星的移動速度很快。

來到小醜雜技團駐紮地後,一個長得有點像鼴鼠的侏儒和一個長手長腳的雜耍藝人正在隱蔽的角落裡爭執。

雜耍藝人氣急敗壞:“天呐,你是怎麼看守的,就一隻路都走不穩的羊羔你能讓它跑出去?”

侏儒氣得跳腳:“你睜大眼睛看看,這籠子還是鎖著的,鑰匙就在團長那裡,你問我它怎麼跑出去的?”

“……”

沒人能解釋這不合常理的一幕。

雜耍藝人一抹臉:“你還是想想怎麼和霍奇團長交代吧。”

侏儒表情陰沉:“團長就是因為那個什麼惡魔之子的傳說買下它的,現在這種情況團長難道還能怪我嗎?”

“傳說……”雜耍藝人打了個寒顫,“誰會相信那玩意?團長就是為了搞個噱頭。”

“——再打不響名氣,我們雜技團就要吃不起飯了!”

但現在,那頂著惡魔之子名號的“表演道具”丟了。

聽到消息之後急匆匆趕過來的雜技團團長果然氣急敗壞,因為匆忙,他還穿著小醜道具服,胖乎乎臉上的油彩都扭曲了。

隻有玩家們清楚,本該被困在鐵籠中的黑羊此時應該已經出現在牧場附近的草叢裡,被一無所知的牧羊女娜莎撿回家。

得益於娜莎的小心翼翼與蘭斯聰慧的謹慎,雜技團在暗地裡

尋找多日之後,隻能放棄了繼續尋找的打算,演出結束便離開了梅裡小鎮。

之後的日常基本和陳枝八眉所描述的一樣,隻是顧洵和齊星一個專注鎮民視角,一個專注黑羊視角,也看見了很多細節。

比如,變成人形的黑羊並不是一開始就什麼都會的,他默默學習著人類社會的行為方式,在給娜莎打造出第一張小床前已經偷偷練習了好久。

比如,蘭斯曾經很為自己當初能力不夠導致留在臉上的痕跡自卑,而娜莎則安慰他,孩子們最喜歡的小醜先生還會專門在臉上畫菱形的彩繪呢,這可是又快樂又能賺錢的好職業。

比如,蘭斯為了送娜莎生日禮物,攢了很久的錢買下了一條綠蕾絲發帶,而娜莎為了送蘭斯生日禮物,偷偷摸摸學著做小醜木偶,但那木偶最終沒有送出去。

比如,在壯漢醉醺醺的闖進地窖之前,曾提前給聞聲趕來的牧場主塞了銅幣。

再比如,在梅裡小鎮的詭異疫病與惡魔之子的傳聞傳開後,當年在梅裡小鎮停留過的雜技團又一次偷偷回到了這裡。

在牧羊女娜莎被瘋狂的鎮民吞沒時,霍奇團長從燃燒的灰燼中,偷走了正在拚儘全力複生的、黑羊的殘骸。

……

副本世界,雜技團。

霍奇團長的辦公室外。

“咕唧、咕唧。”

古怪黏膩的水聲掩藏在辦公室的門後,像是有什麼怪物在張大嘴咀嚼。

將訪客帶到後,馬車夫就離開了,中年女人獨自站在觀眾席長長的過道上,死死盯著後台周圍的地面,不敢轉身,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死亡倒計時45:21:19/異化進行時28%】

一定是幻覺吧,她想,如果不是幻覺,她為什麼會覺得,這本該結實的地面,看起來像不住呼吸起搏的巨型活肉。

【死亡倒計時45:21:10/異化進行時29%】

濃烈的甜膩腐臭像渾濁的泥漿一樣將她包裹,她的嗅覺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靈敏了?她的視線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矮了?

【死亡倒計時45:20:46/異化進行時30%】

啊,身體好癢,仿佛有無數的絨毛在她的皮膚下面扭動,想要鑽出來。

撕裂!撕裂!撕裂眼前的一切!

“嘭!”

中年女人後退的腳步被一根冰涼的手杖壓住了。

單手提著手杖的小醜低下頭,看著眼前已經半身都被灰白色狗毛覆蓋、佝僂著腰的玩家——因為靠近汙染源,她距離異化完成隻有一線之遙,像極了科學怪人實驗室裡的廢棄半成品。

啊呀,真可憐……反正已經救不回來了。

小醜抬起手,幾道發亮的白絲纏繞上中年女人的四肢與頭顱。

於是已經在發狂邊緣的半人半犬的怪物直接卡住,僵在原地,像一隻動作滑稽的提線木偶。

木偶睜著空洞的眼眸,

她的腦子還在轉動,但心中已經沒有了恐懼——準確來說,是什麼情緒都感受不到了。

她跟在掌控著提線的主人的身後往前走去。

“吱呀——”

在被推開的辦公室門後,中年女人見到了她的丈夫。

或者說,她一半的丈夫。

在那由紅色經絡和蜂窩樣脂肪構成的肉質地板上,她的丈夫正像一塊即將被消化的肉條一樣嵌在地裡。

他還活著,臉上滿是驚懼扭曲到變形的表情,像求救一樣死死上伸的手裡還抓著兩枚閃閃發亮的金幣。

而在地板和辦公桌的連接處,白白胖胖西裝革履的雜技團團長正惡狠狠地瞪著來人。

“蘭斯——”

他怨毒又恐懼地說道。

“你又想來我這裡偷走什麼?!”

要不是因為眼前這該死的惡魔,他怎麼會從備受追捧的大城市回到這窮困的小鎮?又怎麼會像座肉山一樣困死在這裡?

“彆忘了……”他陰沉沉地說,“你是永遠不能傷害我的。”

是他霍奇買下的黑羊,是他霍奇給了他複生的力量……

即使是惡魔,也要遵循契約!

“你的汙蔑可真令人傷心,我已經拿到最想要的【約定】了。”

蘭斯彎起蜜金色的眼眸,卻示意自己身旁的中年女人上前。

“現在,我隻是來替一位可憐的女士取走她應得的報酬而已。”

是的,她應得的報酬。中年女人愣愣地想。

於是她上前去,在她丈夫恐懼又充滿希冀的眼神下……從他手中,硬生生摳出了那兩枚金幣。

啊,多熟悉的眼神。

她想起來了。

她的小寶在被丟出去之前,也是這樣希冀又絕望地看著她的。

然後,“嘭——”

一團血霧。

……

【叮咚!】

寂靜的夜裡,係統E-616冰冷的提示音響起。

【新人考核副本《微笑羔羊》目前存活玩家:6人】

【再次提醒,副本內死亡為真實世界死亡,副本內收獲將歸玩家本人所有】

【——祝各位新人遊戲愉快】

在這個瞬間,地窖裡正在嘗試補全C級道具小醜木偶的四名玩家紛紛抬起了頭。

死了一名玩家?死的是誰?

是中年夫妻裡的一個,還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第七位玩家?

如果湊不夠六個人,他們購買入場券的任務就完不成了!

難道真的要去偷去搶?

……

與此同時,陸語噥的臉色也不好看。

查看人物書並不是什麼危險行為,四人組聰明一點輪流開啟,今晚應該可以順利度過平安夜。

如果今晚有人要出事,人選除了她之外,大概率是在那對去雜技團的中年夫妻之間。

一開始陸語噥猜測“提取

羊油”是一個可以被接取的支線任務,按照新手副本整體不超過30%的死亡率來說,中年夫妻一定不會這麼快就出事。

除非,馬車夫從頭到尾都在撒謊——也就是小醜在撒謊。

羊油並不是能從那些孩童異化成的羊羔身上提取的,甚至……羊油可能也不是羊油,那對夫婦走入了陷阱。

陸語噥伸手拿過放在床頭的油燈,裡面殘餘的油脂已經遇冷凝固成純白色的油膏,散發的香味淡了些,卻依舊不被黑山羊之觸待見。

她想,小醜為什麼要撒謊呢?

係統E-616說,如果在副本中發現了被舊神之卵寄生而非吞噬的高危NPC,需要第一時間遠離,並及時上報係統。

……但這句話來得太遲了。

陸語噥已經和蘭斯定下了“約定”,在約定完成前,約定雙方無法傷害對方,陸語噥不可能向方舟係統舉報他。

綠蕾絲發帶就如同蘭斯送進她手裡的潘多拉魔盒。

在道具技能的誘惑下,明知可能有危險,陸語噥也一定會選擇使用。

一來,把蘭斯和她綁定在一起,有利於混淆視聽、身份互證,讓其他玩家不再懷疑她,或者讓他們自己腦補出一套合理的解釋。

二來,按照目前的形式,玩家們不一定能湊齊金幣,陸語噥手上也沒有足夠的錢買票,她的NPC專屬支線任務“售票員的職責”可能會失敗。

這個任務失敗會有什麼後果?係統沒有明說。

好一點的情況就是單純沒有獎勵,因為她並沒有把金幣“弄丟”,從字面意義上解讀,霍奇先生沒有理由讓她抵債;

壞一點的情況就是霍奇先生耍賴,一定要她交100張入場券的錢,到那時候她恐怕就要直接和肉山對上了……那蘭斯必須得出手幫她。

因為,“請您與我一起……拚儘全力為娜莎實現心願吧。”

小娜莎是“娜莎”,她也是“娜莎”。

這是一個明目張膽的文字遊戲。

……

“篤、篤篤。”

娜莎的家門外,傳來了僵硬的敲門聲。

陸語噥的思緒被打斷。

這個點來敲門的肯定不是鎮民,也不可能是那四位玩家。

她心中有所猜測,第三條觸手哼哧哼哧殷勤地去開門,門外屈身站著的卻是本該在雜技團裡的中年女人。

看來死去的玩家是中年男人。

她已經不像個人了,手腕——或者說狗爪上——幽藍色的倒計時被灰白色毛發覆蓋,而異化進度大概能看清已經達到30%。

但她並沒有發狂,繃緊的發亮的白絲束縛著她的行動,朝陸語噥僵硬地伸出爪子。

陸語噥定定地看著那些白絲,把一條觸手伸出去。

等觸手再收回來的時候,牙尖黏糊糊地咬著兩枚金幣。

紅發少女看看金幣,又看看中年女人,搖頭道:“另外幾位異鄉人沒有和你說嗎?六張入場券的

打包票價才是2金幣,這樣不能單賣。”

中年女人睜著空洞的眼睛,發出犬吠般的聲音:“不用唔,給我。”

陸語噥皺起眉頭:“你丈夫不是去找羊油了嗎?”

“不……油……不能吃……”

中年女人的身子一點一點低下去。

“吃了就……永遠……留在這裡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走進了灰霧中,身子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臟兮兮的家居服上,一層新鮮的血跡覆蓋了原本暗褐色的血跡。

人血與狗血,一時間竟難以分辨。

……

……

……

“鐺……鐺……”

副本第三天,5月30日。

梅裡小鎮的鐘聲照常敲響,悠遠的鐘聲驚動了在廣場停留的白鴿,它們嘩啦啦地飛遠了。

熬到這個時間,所有玩家除了陸語噥的精神都有點撐不住。

尤其是,死亡倒計時還在一步步逼近,他們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

他們手上總共也就隻有176枚銅幣,還損失了一名勉強算是隊友的玩家。

除此之外,他們還面臨著嚴峻的選擇——到底是想辦法找更多的線索?還是去賺那似乎根本賺不夠的錢?

“蘭斯可能就在小醜雜技團裡,不知道是人形還是羊形。”齊星說,“我之前打聽過,這個雜技團就是人物書裡背景板一樣的雜技團,團長依然叫霍奇,但小醜似乎另有其人。”

陳枝這次的意見卻相對保守:“我們已經失去了【押解羔羊】支線的金幣獎勵,如果還賺不到錢,距離能購買入場券的數額也太遠了——起碼得賺到票價的1金幣15銀幣,這樣還有和售票員談判的餘地。”

“彆說1金幣15銀幣……就是15銀幣都懸啊。”八眉喪裡喪氣,“人物書的價值絕對大於1金幣,選擇【解放羔羊】才是通往主線的正確支線。”

顧洵沉思:“如果做出正確的選擇會導致玩家完不成死亡倒計時任務,那這個副本的邏輯就是有問題的……或者,有什麼我們沒有發現的破局方法。”

八眉苦中作樂:“比如在死亡倒計時結束前先讓主線任務進度達到80%直接通關?哈哈哈哈哈哈。”

顧洵:“……”

顧洵:“實在不行就等晚上去鎮民家裡偷吧,成功的概率比你的80%高。”

總之,不管怎麼分析來分析去,玩家們依然窮得叮當響。

在三比一的投票下,四人最終還是決定白天先去雜技團——除了想找線索之外,他們還得去確定一下那對中年夫妻的情況。

此外,不太想和鎮民打交道也是影響選擇的另一個原因。

任何看過人物書的正常人,見到那些鎮民們都是會反胃的!

不過,在前往雜技團的路上,玩家們被一個看起來隻有八九歲的男孩攔了下來。

——八九歲,那必然不是十二年前

出生的,他們還能用正常的臉色對待。

那個看起來木訥又老實的孩子抬起僵硬的小臉,像是要對暗號似的,悄聲和他們說:“異鄉人,你們也認識蘭斯哥哥嗎?”

玩家們頓時回憶起當初面包店老板娘的小女兒也說過類似的話,隻是被老板娘製止了。

陳枝蹲下身來,努力忽視對方僵硬如木偶的表情,一臉溫柔地問:“噓——你怎麼知道我們認識蘭斯?”

男孩指了指齊星腰間掛著的小醜木偶:“這是蘭斯哥哥的小木偶,不過好像和我的不一樣哎。”

他指的是玩家們昨晚嘗試修複但並沒有修複成功的C級道具——地窖小書桌上的那盒顏料並不能在木偶上留下痕跡,可能還是缺少了什麼條件。

【C級特殊道具:小娜莎的小木偶(半成品)x1(由小娜莎親手製作的小木偶,可惜還沒有畫上眼睛,補全油彩後將方可解鎖完整功能)】

他們思來想去,可能隻有“親手製作”這個條件未滿足了,他們想拜托售票員娜莎來補齊顏料,順便也試探一下此“娜莎”是不是彼“娜莎”。

小男孩卻繼續說道:“這個木偶,可以賣給我們嗎?”

陳枝一愣:“你們?”

小男孩左右看看,示意他們跟上。

玩家們遲疑片刻,還是跟著男孩七拐八拐地跑進一個小巷。

小巷裡,男孩喊了一聲,居然有十幾個年齡不大的孩子們,從角角落落裡跑了出來。

“他們手上有不一樣的木偶!”男孩宣布道。

於是所有孩子們熱切的眼神都投了過來。

“這個木偶,可以賣給我們嗎?”

孩子們齊齊問道。

男童和女童的聲音,嚴絲合縫地疊在一起,像是十幾張嘴長在了一張嘴裡。

玩家們幾乎想要拔腿就逃。

但很快,第一個孩子從兜裡掏出了錢幣,亮晶晶的銀色和略微黯淡的銅色。

然後是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第四個孩子……

雖然沒一枚金幣,但那一雙雙小手裡捧著的錢就像救命的信號一樣,直直紮進了玩家的眼裡。

“請把木偶賣給我們吧!”

他們說。

“我們會用羊油報答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