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雋一步步走近,詭異而豔麗。
那陰冷的氣質,那無形的殺氣,似勾魂的使者。
此情此景,怪誕而恐怖。
薑覓一點也不怕,反而笑著打招呼。
“王爺,你來了。”
蕭雋黑沉沉的瞳眸像兩眼深不見底的暗潭,潭底奇異的美景幽幽地招搖著,仿佛瞬間能將人吸進去。
他看著薑覓,問:“你有心事?”
薑覓驚豔於眼前的美景,又惋惜其中的凶險。
她輕輕點頭。
偌大的侯府之中,她孤身一人。看似身邊全是至親,卻無一人真心待她。她不懼爭鬥,但又實在是為徐氏和原主感到悲傷難過。
“世人都說我父親情深義重,對我母親一直念念不忘。所有人都像是瞎了一樣,看不到他這麼多年依舊妻妾和美,也看不到他和彆的女人又生了一堆兒女,我真替我母親感到不值。”
“男人三妻四妾,不過是尋常之事。”
是啊。
尋常之事而已,何來的值與不值。
薑覓低頭苦笑,拿起一把刻刀。
這刻刀按她的要求打造,小巧而鋒利。她試了試手感,掂在手中把玩起來。刻刀和鋼筆一般大小,在她手指間如活物一般。
突然她“嗤”了一聲,抬眸望著蕭雋。
“嘴上說著心裡有人,身體則想什麼快活就怎麼快活,這般身心不能如一的感情,算什麼狗屁癡情!”
“你這是善妒。”
“我不是善妒,我隻是不想受氣。不管彆人怎麼看怎麼想,反正以後我是萬萬不願受這樣的氣。我長得這麼好看,還這麼有錢,誰要是敢讓我受這份氣,休怪我不客氣!”
她用刻刀比劃了一個切割的動作。
蕭雋莫名感覺自己身底下一涼,氣勢大變。
一時之間,屋內仿佛陰風過境。
薑覓不由自主抖了抖,後背瞬間冒出細密的冷汗。明明她心裡也不怎麼害怕,但身體的反應最為真實。
她以為這位慎王殿下多年裝傻,心智和心性必定異於常人,一定可以接受任何不合世俗的人和事,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哼。
看來男人就是男人。
哪怕是像蕭雋這樣看上去沒什麼七情六欲的男人,依然想著三妻四妾齊人之福。
她語氣緩了緩,道:“王爺莫怪,我說笑的。我才不會做違法犯紀之事,萬一把自己搭了進去多不值當。我這個心胸狹窄又行事偏激,大抵是不能容忍自己和彆人共侍一夫。何況我這麼有錢又這麼好看,以後我才不要看男人的臉色,彆人看我的臉色還差不多。”
蕭雋氣勢一收,又恢複成活死人的模樣。
他曾聽到那些人私下談論此女,言語之垂涎令人作嘔。貪其色又不願娶之為妻,欲納為妾室又礙於身份太高。
徐家失勢,安國公府早已名存實亡。酈京城中的世家名門誰也不願和徐家沾染關係,恐引來無端的猜測與打壓。
“你不怕彆人說你猛浪?”
“說我猛我承認,說我浪我不能認。再說我不是還有王爺嗎?我現在就盼著王爺能得償所願,到時候我背靠大樹好乘涼,日後有王爺罩著誰也不敢說我半個不字。”
氣氛突然凝滯,一室的沉默。
良久,蕭雋垂眸道:“你等我。”
薑覓以為他指的報恩一事,頓時滿眼堆笑。
“好,我等王爺。”
她卻是沒有看到,蕭雋眼底那一瞬間的變化。
言歸正傳,他們還有正事要做。蕭雋既然按照她的圖紙打造出了工具,今晚最為重要的事情就是開鎖。
她查看開鎖所用的工具,技藝精巧且不說,所費的時間也不過一天而已。心知蕭雋這些年來暗中經營,手底下應該有一些有用之人。
有了趁手的工具,她蹲下去開鎖。
幾綹發絲散落在耳側與額前,隨著她的動作不時攪亂她的視線,她幾次隨意將它們捋到耳後,不多時複又零亂。最後她實在是不能忍受,索性將簪子一取準備重新挽發。
烏發傾泄,青絲如絹。黑瀑般的發散落下來,越發顯她容色流光冰肌玉骨,似春風溫柔了山水,般般入畫美不勝收。
她的動作無比自然,毫無顧忌。
蕭雋就這麼看著她,空洞而幽深的眼底似有無數火花迸開。那支白玉茶花簪子斜插進她的發間時,一如有什麼東西直直穿過蕭雋的心。
她挽好頭發後繼續開鎖,神情無比專注。半刻鐘後她找準竅門左右兩手同時用工具一旋,獸鐐應聲而開。
“王爺,打開了。”
“你果然很有用。”
“謝謝王爺誇獎。”薑覓笑了一下,眼神清澈靈動。“能幫到侯爺,是我的榮幸。”
她掂了掂獸鐐,這鎖的重量比她以為的還要沉一些,鎖環的內壁之上刻著一行字:山獸為患,馴化為上。
蕭雋應該早就看過這些字吧?
山獸指的是誰?
馴化的又是誰?
被彆人當成要馴化的獸,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須臾間,透過眼前這張絕豔的臉,她好像可以想象多年前那個五歲的孩子該有多麼的玉雪可愛。原本金尊玉貴集萬千光環於一身的皇孫,到底經曆了怎麼樣的裂變才會變成今天的模樣。
“為何這般看我?”
“我看王爺好看。”
蕭雋蒼白如雪的臉上,忽然多了一絲血色。
薑覓大感驚奇。
“難道王爺從不知自己好看?”
蕭雋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去,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承繼了母親的七分容貌。幼年時世人誇他讚他,無一不是極儘溢美之詞。後來旁人議論他,通常都帶著幾分惋惜與隱晦,甚至是惡意。
“聽彆人說過:那個傻子,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真是巧了,彆人也說我:一個蠢貨,真是白瞎了那張臉。”
說完,薑覓笑起來。
“我和王爺還真是同命相憐,除了皮囊和臉以外,再無其它的可取之處。”
因為同命相憐,才惺惺相惜嗎?所以這女人才會在自己面前毫無顧忌,寬衣解帶沒有半點避諱,言語放肆極其隨心所欲。
歡喜的滋味,又從壓抑多年的心底探出了頭。
蕭雋感受著久違的愉悅,千年寒冰般的眉眼柔和了一些。
半晌,他突然來了一句。
“解鈴還需係鈴人,看來確實如此。”
薑覓聽懂了這話,感慨不已。
徐氏世代善工,在前朝末年時達到巔峰。相傳那時族中能人眾多,有入仕為官者,也有民間從業者,覆蓋所有工造內務水利衙門和市井工業。
那時民間和朝堂都有徐氏之技,巧奪天工之說,徐家的技藝備受世人推崇。隻是任憑技藝再深,也深不過人心。
蕭雋這話的意思是在告訴她,此獸鐐乃徐氏所造。
所以這是因果輪回。
獸鐐已經取下,而蕭雋始終未動。
依照常理,一個多年戴著鐐銬的人,一旦卸去這樣的牽製必定會興奮地走上兩步。而他並沒有,甚至在他的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
薑覓暗道自己之前猜得沒錯,他的手裡有鑰匙。
“王爺,這些東西多少錢?”
她問的是自己所用的那些工具造價幾何,此前她曾說過會付工錢。原本她想著自己畢竟救過蕭雋的命,又是一個有利用價值的人,這位慎王殿下怎麼著也會客氣一番。
沒想到對方一開口,說出來的話竟然是:“你救過我,眼下對我也極有用處,日後我必有報答。既然姑娘行事有分寸,又執意誠心要付工錢,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了。”
薑覓驚了。
她沒想過要賴工錢,隻是這話聽著怎麼那麼彆扭。合著欠她的可以日後再還,而她欠的則要明算賬。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無恥了,沒想到這死人臉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什麼人哪。
光知道給她畫大餅,口口聲聲說什麼會報答她的恩情,卻大言不慚地要她的真金白銀,且絲毫沒有羞愧之心。虧她之前還同情心泛濫,感慨他命運多舛,簡直是一片憐憫之心喂了狗!
她美目圓瞪,像是要把蕭雋畫的大餅刺出一個窟窿來,看看這餅的內心是空的還是實的。她卻是不知道自己清澈的水眸中有多麼的波光粼粼,似嗔還怨如嬌花怒放,分明是氣惱淩厲的模樣,又盈盈楚楚儘顯媚態。
蕭雋記得年幼時守著那株茶花開時的情景,如雪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綻放,怯弱嬌嫩又堅定無畏,如同眼前的少女。他似受到蠱惑般欺近,蒼白絕豔的臉在薑覓瀲灩的眼晴裡放大,冰冷卻充滿侵略性。
薑覓大駭,心跳如鼓。
這人到底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