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1 / 1)

穿成柔弱小師叔 封空 29625 字 6個月前

江宴從小有張精致的臉頰,無論內心多麼猙獰,外表瞧著,都是乖良漂亮到有點可人,尤其是睡著的時候——

蓋著被褥,像個恬靜安分的小孩,老老實實躺在榻上,五官逐漸展開的小臉,透著白皙稚氣。

沒有任何聲音的幽靜夜間,落在他眉眼的燭光,都透著柔和,根本看不出一點之前的歇斯底裡,瘋狂模樣。

這樣的江宴,會讓江葉草熟悉很多,他摸了摸小孩毫無血色的臉。

好涼......

臉上依舊沒有多少肉。

回到小靈山,長大了,個子也長高了,渾身肉卻還是很少,分外清瘦。

江葉草視線落在江宴昏睡時,也緊緊握著的小拳頭。

他掰開過,發現小孩以前總是被修剪整齊的圓潤指甲,變得坑坑窪窪,全是咬印,掌心更是慘不忍睹,布滿反反複複被覆蓋的掐痕。

他不知道江宴何時如此痛苦的,也無法想象,小孩原本玉藕似的手臂上,那些猙獰可怖的刀痕,是怎麼出現的。

江葉草整日整日坐在床邊,看著那張昏睡的小臉,怎麼也想不通,在他眼皮底下長大的江宴,為何變成那副模樣,為何如此痛苦......

“你是不是病了,”江葉草摸了摸江宴額頭,低聲喃喃。

江宴自是不會覺得自己有病,甚至在傷好後,當江父江母提出要帶他去佛寺祈福時,露出他們有病的眼神。

他早不信神佛了。

倘若神佛有靈,願普度眾生,為何當年他就在他們腳下長跪祈求,滿天諸佛卻對他視而不見呢。

江宴討厭寺廟,不想踏進去一步,可哥哥要去,要他陪他去。

好吧。

哥哥的話,他可以忍忍。

寺廟是座千年大寺,伽古寺——

去的那日,江宴被早早叫了起來,一踏入伽古寺的大門,眉頭忍不住皺起。

空氣中彌漫的香火味道,是他討厭至極的,那高坐的佛像,更讓他無比難受,仿佛回到了那日風雪冷廟中,走投無路的絕望。

他冷冷看著一臉虔誠跪拜的江夫人,片刻,又看向遠處與住持交談的江靈主和哥哥。

“哥哥,我們什麼時候走。”

似是感受到他莫名的焦躁,江葉草在他發頂摸了摸,“再等等好麼。”

哥哥好久沒摸過他頭了。

江宴眨了眨眼,異常乖巧道:“好。”

他和哥哥一起進了禪房,裡面坐著個瞧著即將油儘燈枯的老和尚,與之對視一眼,江宴渾身不適。

哥哥安撫的拉著他,江宴臉色才好了些。

伽古寺有座高聳的普佛塔。

七千年前,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大法師,建了座佛塔,用來超度一位邪魔。

可惜,尚未實現便圓寂了,佛塔亦被毀壞。

伽古寺的普佛塔,便是依照那佛塔所建,此塔在修真界佛教眾徒

心中的地位,如北鬥一般。

那老和尚偷偷與哥哥說了什麼,在門外無聊踢石子的江宴,不得而知,江葉草出來後說:“阿宴,你陪哥哥在這裡清修好不好。”

江宴一刻也不想在這待。

但他看了看江葉草,抿唇道:“好。”

江葉草淺笑摸摸他的頭,將一盞蓮花燈放在他手裡:“那在這等我,哥哥去收拾東西,很快回來。”

江宴想跟著一起回去,可是,哥哥的祈福燈要人看管。

不能熄。

他坐在奉燈堂外,一手護著燈不被風熄滅,眼巴巴望著大門處,從晌午等到黃昏,還沒看到哥哥身影。

哥哥怎麼還沒回來呀。

他有些不安。

“阿宴,”母親和老和尚又來了。

好煩呐。

從入佛寺,江宴心口翻湧的煩躁快壓製不住了,他看向了老和尚。

老和尚眉頭緊皺,低聲與母親說了什麼,母親臉色微變,稍作思忖走了過來。

“阿宴,我們去塔裡等哥哥。”

江宴冷冷看著她:“為什麼要去塔裡。”

江夫人指向他手裡的燈:“快到時間了,要把請來的祈福燈放在塔裡,才能給哥哥祈福。”

江宴低頭看著蓮花燈,神色柔和了些。

雖然他是不信神佛的,但這是哥哥的祈福燈,假如不按規矩來,神佛要是小心眼,對哥哥不利可不行。

天快黑了,風聲漸起,夜裡的普佛塔燈火昏暗。

塔內壓抑極了,抬頭是滿天諸佛,一座座莊嚴的佛像垂眸凝視,仿佛審判罪人一般。

江宴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深吸口氣,捧著燈來到最高的燭台上,燭台集滿了灰塵,他用袖子擦了擦,將哥哥的蓮花燈小心放在了上面。

完成了。

江宴嘴角微翹,回過頭,看到了神色不安的母親和手持佛珠,神色肅穆的老和尚。

塔門在他們身後緊閉,江宴嘴角笑意頓了頓。

“阿宴,”母親溫聲,似乎想解釋什麼,“阿娘陪你在這,驅除魔性好不好。”

什麼魔性。

江宴視線落在她身後的大門,神色漸冷。

“哥哥呢。”

江夫人上前,緊緊握住江宴的手:“你不要怕,阿娘陪你一起。”

江宴仿佛聽不到,一字一頓問:“哥、哥、呢、”

在他固執的詢問中,江夫人眉頭緊鎖,解釋道:“阿宴,你不能總賴著你哥哥,他......”

“我最後問一遍,”江宴冷聲抽回自己的手,黑瞳陰沉的可怕。

“哥哥在哪,”

江夫人忍無可忍:“小葉不會來了!你在這跟娘親安心清修,等壓製了魔性,我們再一起出去......”

後面的話,江宴已經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不會來了?

可哥哥說過,很快

會回來的,讓他在這等他,不是嗎......

哥哥是丟下他,不要他了嘛......

不會的,哥哥不會這樣對他。

江宴使勁搖了搖頭,極力否認,可眼前一切漸漸變得光怪陸離。

周圍的佛像像是在嘲笑他一般,咧著嘴角,悉心護了一下午的燈,也在嘲弄一般,搖曳著燈火嘻嘻哈哈。

“你閉嘴,”他指著眼前搖晃的女子身影,又看向了逼近的老和尚。

“彆過來、都彆過來——”

“江夫人,快退!他體內魔氣太甚!”大師一聲厲喝,手持法杖與佛珠,朝滿臉戾氣的江宴打去。

砰!

江宴被法力打得撞在燭台上。

之前被他放在最高處的蓮花燈,在劇烈搖晃中,“咚”地落了下來,狠狠砸在他額頭上。

江宴頭發散開,吐了大口血倒在地上,被蓮花燈砸的頭破血流。

江夫人尖叫一聲,紅著眼就要衝過來,被大師死死拉住,“夫人不可心軟,你看他周身的魔氣!”

熄滅的燈盞咕嚕嚕滾到眼前,快被打死的江宴,望著滅掉的蓮花燈,又看向了窗塔外完全暗下的天穹。

哥哥很快回來。

哥哥,很快是多快。

天黑之前。

江宴攥緊手,眼睛漸漸紅了,額頭鮮血淌過他長長的睫毛,將他眼底染的一片血紅。

天已經黑了,哥哥......

江宴眼裡閃動著的清醒與哀傷,都隨著外界徹底消失的天光一點點燼滅,到最後,終於隻剩冰冷的恨意,和嘴角癲狂的笑。

騙子.......

幫凶都該死。

*

小靈山。

行囊落在腳邊,一個小少年驚慌失措地捶打著牢固的結界。

“爹爹、娘親!你們快讓我出去!!”

“我們說好的,爹!!娘!!!”

從天亮喊到天黑,聲音叫到嘶啞,沒人理他。

而當夜,衝天的火光自普佛塔燃燒起來,陰冷的紫色火焰,照亮了修真界半邊天。

所有人都知道,有大事發生了。

清冷的月亮,都被伽古寺那夜流出的血,染成了紅色,掛在天邊猶如血月一般。

江葉草喘著氣終於趕到時,伽古侍已經淪為一片廢墟.......

抑或說是,地獄。

血紅的月亮下,地面遍布的妖藤,將一具具屍體垂吊起來,風中晃動。

江宴孤身蹲坐在台階上,雙手捧著盞碎裂的祈福燈。

聽到動靜,他抬起染了半邊鮮血的小臉,眼神淡漠,嘴角麻木地微翹了翹,歎息似的道:“哥哥啊,你終於舍得來了。”

江葉草呆呆望著屍體中兩個熟悉的身影,無聲張了張嘴,他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氣,跪倒在地。

後方,趕來的人群望著這人間慘象,難以置信地驚呼悲嚎,齊齊

望向台階上的披發小孩,仿佛在看世間最可怕的邪魔。

伽古侍乃當今享有盛譽的古寺,

其內的普佛塔,更是佛徒心中的聖塔,一召噩耗傳來,天下佛門大怒。

一輪圓月漸漸升起,月亮如潮水湧入寂靜的古寺,大火過後,半空飄落的灰燼,如同下起了細雪。

冰涼如水的月光中,一個小孩被綁在高大的朱紅柱子上,四周鋪滿了施有法咒的降魔木。

數十位神色肅穆的僧人,盤膝坐在八方,敲著木魚,口念佛咒七天七夜。

這裡像是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獻祭,告慰曾經死去的無辜亡靈。

江宴臉上的戾氣已經褪去,他左右垂垂眼,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四周的降魔木。

要被燒死了......

屍體都沒有,看來沒有讓哥哥殮屍的福氣了,不過就算有全屍,哥哥大概也不願意。

好幾日了,哥哥甚至不願意來看他最後一眼。

死到臨頭的江宴,睫毛輕輕煽動,還是有點難過。

“你可知錯,”底下僧人擲聲。

江宴眼裡的一點脆弱散去,用沙啞的嗓音冷冷道:“我沒錯,禿驢。”

“冥頑不靈。”

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大雨沙沙落了下來,燃燒的降魔木卻未受到半點影響,躥起的火焰順著圓柱攀升,在江宴腳底燃燒,帶著灼熱的氣息。

很燙。

燙的好疼。

江宴卻無暇顧及,他眨了眨眼,視線透過濃煙四處張望,試圖從叫好的人群中找到一個熟悉的影子。

片刻,他有點失望地低下頭,看著纏繞而來的層層火焰。

不認錯,哥哥連最後一眼都不來看他嗎。

可他沒錯啊。

江宴倔強的繃著小臉,火光照亮他的眼睛,看起來像全世界都在燃燒。

他要被火焰吞沒了。

還是有點怕的......

江宴縮了縮腦袋,到最後一刻,才感覺到一點對死亡本能的恐懼,那雙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自然流露出一絲可憐無助。

像隻被遺棄的小狗,要被打死了。

“哥哥,”他有點怕的嘀咕了聲。

很久以前,沒了哥哥和流螢燈相伴,第一次獨自趟夜路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路叫著哥哥的。

叫哥哥的時候,感覺哥哥就在身邊,就不怕了。

江宴小聲嘀咕,竭力安撫著自己,這時他那低垂的腦袋,好似被人用手按了按,耳邊傳來咬牙切齒的低啞聲音。

“叫哥哥也沒用了。”

江宴愣了愣,懷疑自己聽錯了,左右張望果然什麼都沒看到。

可是下一刻,淪為廢墟的古寺,地面倏然冒出許多靈草植株,像是重新煥發出生機一般,鬱鬱蔥蔥。

燃燒的降魔木上,生出的諸多草葉,將火焰完全包裹起來。

眾人驚愕的望著天降神跡般的一幕,待回過

神,才發現柱子上的小邪魔已經不見了,隻有一株草葉,在月下輕搖。

荒蕪的郊野間,一個青稚清瘦的少年身影背著江宴,四處逃竄,身後是窮追不舍的佛修。

江宴沾著煙灰的小臉,臟兮兮的,他表情有點呆,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哥哥,”他不確定的喚了聲。

江葉草紅著眼眶,鼻尖輕聳:“安靜點,忘了逃跑的時候不能說話嗎。”

對,說話會被發現。

江宴將腦袋往江葉草頸間埋了埋,乖乖閉上嘴。

這是哥哥很早以前就告訴他的。

因為他們以前經常被驅趕,逃竄,總有人欺負他們兩個小孩。

他們漸漸就變得很會逃,準確點講,是哥哥變得很會帶著他逃,而這過程中,他隻要乖乖不出聲就好了。

江宴兩隻細瘦的手臂,無聲地環住江葉草脖頸。

真好。

原來哥哥沒有丟下他啊。

江葉草感受到後頸微微濕潤,靈力幾乎耗儘的身體微微一震。

他下唇咬的血紅,將小孩背緊了些,繼續在黑夜裡,帶著僅剩的弟弟拚命逃竄。

就像回到了多年前。

不同的是,他們都長大了些,而江宴這次闖的禍實在太大了。

一路逃亡,佛門都知道有個叫江宴的小魔頭,罪不容誅,有佛門的地方,他們都不能靠近。

偏遠村落也要小心,不知何時就會躥出一個見過江宴畫像的村民,給自己立一功德。

江葉草隻有帶著江宴,行走在無人的荒野深山裡。

荒野中,流螢蟲倒是隨處可見,江宴已經不是眼巴巴等著哥哥做燈的小孩了,他自己做了一盞流螢小燈,遞給了江葉草。

好些天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殺了爹爹娘親,還殺了那麼多人。

“哥哥不生我的氣麼。”

野外的夜空繁星點點,星辰璀璨,兩人蹲坐在濕地石頭上,四周是高高的蘆葦,形成天然壁障。

風一吹過,葦絮飄飛。

“哥哥真的不怪我嗎。”江宴歪著頭,說這話時緊緊盯著身旁的少年,神情惴惴不安。

江葉草指尖撥了撥流螢小燈,看了眼他:“你覺得自己有錯嗎。”

江宴不說話了,黑眸定定望著他。

江葉草默了瞬,沒有責備,隻溫和地笑笑,抬手摸了摸江宴柔軟的發頂:“不怪你。”

江宴微微睜大眼:“真的嗎。”

江葉草眉眼微彎:“嗯。”

他不會再怪江宴了。

他知道,弟弟隻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生病了,要怪隻能怪他沒有提早發現,等到江宴病到無可救藥,病到病入膏肓的時候,他竟才後知後覺意識到。

是他的疏忽,不是嗎。

江葉草放下流螢小燈,摸出傷藥:“把手伸過來。”

江宴猶豫了瞬,握緊的小手探了過去。

果然,昨日才敷藥愈合的掌心,又被指甲掐的血肉模糊。

“對不起哥哥,”江宴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的。”

以前需要遏製心間暴戾情緒,總要找到發泄口,久而久之,他手指輕碰掌心就忍不住掐進去了。

他昨日才答應了哥哥,不掐的,可是......習慣了。

江葉草無聲抿了抿唇,將傷藥又一次敷了上去,在江宴血痕交錯的掌心握了握,“那這樣,以後忍不住蜷起來的時候,就來握哥哥的手,這樣你的手指就會展開了。”

江宴眨了眨眼,試探性地反握住江葉草的手。

五指收攏,江宴眼裡閃爍的微光漸漸亮起,就像走在懸崖邊,突然抓住了牢固的樹根,再也不用擔心隨時會墜下去般。

江宴小臉露出驚喜之色,江葉草輕笑摸了摸他的頭。

到了晚上,野外蟲鳴在不知名的角落,拉著小夜曲。

江宴靠著江葉草睡著了,偶爾一腳踩空般驚醒過來,驚惶無比地睜開眼,都被熟悉的氣息包裹著,揉揉腦袋。

“沒事,哥哥在。”

像做夢一樣,江宴還是不可置信。

可是哥哥真的就在身邊,活生生的,也不對他生氣,就像很久以前那般,眼裡隻有他,其餘什麼都沒有他重要。

江宴腮幫微鼓,惴惴不安的心漸漸放下,依偎地往哥哥懷裡鑽了鑽。

真好。

那些人早該死了。

江葉草抱著身體發冷的小孩,將那睡夢中,不安攥緊的手指一根根撬開,覆去溫熱的手掌。

寂靜的夜林裡,江葉草下頜在江宴發間輕蹭了蹭,灰暗的眸光不知看向何處。

他其實不太敢閉眼,一方面,逃跑的時候不能放鬆警惕,另一方面,他怕閉眼就會看到爹娘死不瞑目的面孔,看到江曜在湖水裡泡到發白的小臉,還有那些懸吊在妖藤上的無辜僧人遊客......

可是他答應過江宴,不會丟下他。

這個承諾,他總要守住。

他曾經指著江宴手臂上的一條條傷痕,挨個問過,江宴倒是記得清楚,隻是說起來有點猶豫。

“這個是哥哥把月見草給江曜的時候割的,已經很淺了。”

“一兩朵也不可以嗎。”江葉草不明白。

“不可以,”江宴小心地看了眼他,見他神色沒有異常,才耷拉著腦袋小聲,“哥哥給我種的,我一朵都不想讓給彆人。”

江葉草沉默半晌,摸了摸他的腦袋:“知道了,是哥哥不好,以後不會了。”

“這條呢,為什麼劃得這麼深,”

江宴默了默,悶聲道:“哥哥給他梳發,紮和我一樣的辮子......我不喜歡。”

江葉草記起來了,也是那次之後,江宴開始遠離他了。

“這麼討厭嗎。”他隻知道江宴有不喜歡與彆人一樣的習慣,沒想過,隻是一樣的發飾,會讓小孩那麼在意。

江宴微

微頷首:“因為哥哥以前,隻給我梳的。”

江葉草沉默,許久低“嗯”了聲,將人撈到懷裡:“對不起,都是哥哥不好。”

他知道江宴會在意,可沒想過,小孩會在意到這種程度,在意到無處發泄的時候隻能自己傷害自己。

“哥哥沒有不好,”江宴低聲。

他知道自己這些舉動是無理取鬨,因為從一開始,當他搬著小板凳,鬨著要跟著哥哥去學堂的時候,小靈山很多人,包括爹娘,就說他無理取鬨了。

明明在以前很正常的事,到了小靈山,總有人製止他,讓他不要隨時纏著哥哥。

可他在這世上隻有哥哥啊。

他不緊緊跟著,走丟了怎麼辦。

他才不管彆人說什麼,憑什麼那些人,想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讓他放棄唯一擁有的東西。

他不要。

死都不要。

*

佛門中人十分執著,直到第三年,再也沒有那兩個小孩任何消息,才漸漸偃旗息鼓。

說不定,早就死了呢。

而長成期的小孩,一天一個樣,江宴介於男孩和女孩之間的精致五官,漂亮之餘,褪去了小孩的稚氣,多了抹少年人的鋒利,輪廓更清晰了。

他眉眼展開,濃密的長睫煽動,笑時盈盈,不笑時則透著抹陰狠。

十五歲的江葉草,俊秀非凡,眉眼多了抹柔和與沉穩,隻不過,他眼下總是有著淡淡青暈。

夜裡,挨著江葉草睡的江宴,感受到哥哥睡覺時的不安,低聲道。

“哥哥,我會保護你的。”

江葉草淺淺彎起嘴角,摸了摸那腦袋,輕“嗯”了聲。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因為很久以前,在千古鎮被乞丐壯漢們拿刀棍追趕的時候,才四五歲的江宴,就會像隻勇敢的小獅子跑出來,拚命引走那些人,最後抹黑回到他身邊,抱著他說:“哥哥彆怕,我會保護你的。”

而現在十一歲的江宴,會更加勇敢和厲害。

江宴掌心的肉長好了,沒了掐指的習慣,手臂上劃傷也都沒了痕跡。

江葉草望著江宴失神。

現在的弟弟,應該能照顧好自己了......

他始終不知江宴怎麼了,小時候那麼乖的江宴,為何後來有了歇斯底裡,喪心病狂的一面,江宴不肯說,他隻能當對方病了。

兩年了,他用了各種方法,依舊無法改變江宴的觀念。

他隻能儘可能控製他不發作。

這病,他無能為力。

聽說天底下最厲害的玄沐仙尊,近來下山遊曆,如果是那位仙尊,多半能治好江宴。

江葉草帶著江宴,尋尋覓覓半年有餘,江宴不知他想去哪,但哥哥想去哪,他都會跟著的。

在此期間,江葉草體內靈力變得不穩,時常染病,江宴不知為何會這樣,每每驚慌不安地把脈診斷,都得不出結果。

葉草隻能無奈看著他:“沒留意,一點風寒而已。”

江宴買了厚厚的大氅,將哥哥圍了起來。

又要到冬日了。

“哥哥,我們去暖和點的地方吧。”

江葉草搖頭,他聽到消息,玄沐仙尊近來在天山一帶露過面。

天山終年積雪,江宴看著江葉草清雋蒼白的少年面容,並不想去,可哥哥說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仙尊。

當年兩人為避瘟疫吃下的仙葉,大半片在江宴體內化作了妖藤,小半片在江葉草體內化作了靈株,兩年多前,江葉草為了將江宴從古寺救出,損了根基,需要找地方靜養修補,否則體質會愈來愈差,可他要帶著江宴四處逃跑,沒有時間停下,何況......

他也累了。

江葉草已經快三年沒入睡過了,一閉眼,都是些死氣沉沉的臉......

他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躊躇著寫了封信。

這封信是擔心仙尊以為江宴本性惡劣,不願施救所寫。

他不想仙尊誤會弟弟,因為弟弟一開始,真的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隻是在他沒注意的時候,不知怎麼變得面目全非了。

他知道一定有原因的。

他希望仙尊能夠看來弟弟其心本善的份上,饒恕他的罪惡,救救他,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向善機會。

而那些枉死之人,江宴犯下的諸多業障,悉加他身。

他願意承擔一切惡果。

雖然不是時時,但念力達到一定境界,會有神靈聽到虔誠祈求的心聲。

江葉草所寫的信,為他指明了方向。

天山北,紅葉碧水小雲天。

江葉草歡喜之際,一口氣好像鬆了下來,他頭暈目眩地抓著信件,唇色發白。

江宴拎著桂花糕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幕,險些嚇壞了。

他急急扶江葉草坐下,將靈力輸入他體內,沒一會,江葉草臉色好了些,揉著額角,似乎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你緊張什麼,昨夜沒睡好罷了。”

江宴嘴唇顫了下,沒有說話,隻緊緊握著他的手,眸裡浮現出久違的不安。

江葉草摸了摸他的腦袋,將信件和一枚至青的玉璜交給了他。

“你把這封信,送到小雲天。”

與那字一起出現的玉璜,是信物,隻有戴上才能抵達小雲天仙境。

“這是什麼,哥哥呢。”江宴捏著信。

江葉草一臉倦怠道:“我想休息會,就不陪你一起了。”

來去至少要兩日,江宴不肯:“我等哥哥一起。”天山腳下,還有大佛寺,哥哥獨自在廢舊的洞府裡,要是有人尋來認出哥哥該如何。

江宴不願冒險。

然而通常情況下,哥哥不退讓的話,他是說服不了哥哥的。

江宴乖乖揣著信件,登上天山。

江葉草自是不放心,可他身體不適,又不想耽誤此事,於是一路時常用玉簡詢

問。

聽到玉簡的聲音,江宴也放心許多,快馬加鞭趕到小雲天。

可他到了小雲天入口,臨門一腳的時候,不得不停下。

一個久違到快要忘記的身影,站在入口旁望著他,饒有興致的眸光,落在他手中的玉璜和信件。

“找到仙尊了嗎。”玉簡傳來哥哥的聲音。

江宴默了默,望著被奪走的玉璜,低“嗯”了聲。

江葉草在洞內等了一夜,第一天,江宴沒多久回來了。

小少年眉目比之前清朗了許多,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著,小雲天是怎樣的仙境,說著仙尊有多仙人之姿,最後握著他的手,低聲道:“不過還是哥哥最好。”

江宴輕聲道:“哥哥,你彆擔心,仙尊說會幫我的,隻是最近我要多去小雲天才行。”

江葉草鬆口氣。

不過他還是不放心,有次偷偷跟著江宴去了小雲天,天山北,雪厚無比,他跟著江宴的腳步,來到一座白霧飄渺的碧池前。

在那看到了腰間戴著玉璜的白衣身影,青年額間一點朱砂,恍若仙人,與世人口中的仙尊如出一撤。

江宴很乖地跟在對方身旁修行。

江葉草終於放下心。

鵝毛大雪蓋住了血一樣的楓葉,也遮住了江宴看向他的眸光,還有江宴身旁青年,眉眼涼薄淡漠的笑。

又一日,江宴一如既往地去拜訪‘仙尊’。

哥哥忽然拉住他的手,在他頭頂摸了摸:“阿宴,自己小心。”

佛寺最近來了個厲害的大師,以為哥哥在擔心,江宴頷首道:“哥哥放心吧。”

江葉草嘴角彎了彎:“嗯。”

江宴愣了愣,他好久沒看到哥哥這般笑了,不是淺淺的笑,而是真正放鬆釋然的笑。

發現哥哥心情好,江宴側頭,臉頰在江葉草掌心輕蹭了蹭:“哥哥等我回來,給你帶桂花糕。”

江葉草:“好。”

*

小雲天外,雪中楓紅簌簌,樹枝間染著血一般的顏色。

一個倚在樹下的身影,修長手指把玩著玉璜,忽而看向湖邊打坐的江宴,憐憫似的道:“還不回去麼。”

江宴冷冷看向他,不是這邪魔讓他老實待在這的嗎。

不想和這危險的邪魔繼續待在一起,江宴毫不猶豫地離開,路上,他想給哥哥買點桂花糕,可是想到那邪魔眼裡的憐憫,他莫名心慌起來,什麼都沒買,急匆匆回來洞府。

善惡終有報。

江宴在古寺屠殺後的第三年,也迎來了自己的報應。

哥哥死了,死在了一個雪天裡。

這次他甚至不在哥哥身邊,他回到洞府,隻有沒有生氣的少年屍身。

哦,還有一封哥哥留給他的信。

信裡哥哥說,機會不易,要他跟著仙尊虔心修行,哥哥不是丟下他,隻是太累了先休息。

江宴知道幾年來,江葉草一直難以安眠,但他從

未想過,原來哥哥一閉眼,都是那些他以為哥哥已經忘記,放下的面孔......

他曾經親手造下的殺孽,化成了哥哥的夢魘,折磨了哥哥三年。

哥哥是自己不想活了。

哈。

江宴呆呆望著江葉草冷白的面容,呆呆看著再也不會回應他的哥哥,心間的黑山茶染了血,疼的變成了緋紅。

他心口疼到窒息。

原來他把哥哥逼到這種地步了......

是他錯了。

對不起哥哥,是他錯了......

江宴倉皇無措地握住江葉草的手,學著小時候,貼著冰涼的掌心輕蹭,想要將哥哥暖起來。

可是他忘了。

他早已經不是哥哥身邊的小暖爐了,他現在,自己都是冷的。

邪魔往往不懷好意,但確實總能在江宴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身旁,至少不像神靈,對他的祈求視而不見。

“......對不起啊哥哥。”

破舊的洞府內,江宴低聲喃喃,用江葉草漸暖的手捂著自己寒涼的臉。

他知道江葉草費儘心力是為何。

但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江葉草因他落到這下場。

哥哥還沒過十六歲的生辰,才十五歲......

他可以接受自己一切報應,但怎麼能讓哥哥就這樣孤零零死在寒冷的雪天裡。

邪魔這次什麼都未讓他交換,他隻用了半條命,就救回了哥哥。

“這樣就可以了嗎,”邪魔提醒什麼似的說。

“你哥哥可不是彆人殺的。”

江宴渾身一僵,蒼白小臉上,所有喜悅消失殆儘。

對。

是他‘殺死’的。

哥哥不能殺他為爹娘弟弟報仇,甚至不舍得怪罪他,隻有折磨自己。

就算醒來,依舊會被因那些故人的打擾,陷入無儘的痛苦折磨。

江宴眸光一點點沉下,如同被黑暗侵蝕了般。

邪魔望著小孩眼底升起的一絲癲狂,嘴角微彎。

這才對。

他可不能讓這麼好的苗子,中途夭折了。

在江葉草剛恢複生機之際,江宴垂眸,抹去了江葉草的記憶,他又存了一點點貪心,保留了些小時候的記憶,隻是稍稍模糊了。

等哥哥醒來,就隻記得有他這個弟弟了。

到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

真好。

邪魔已經走了,丟了大半條命的江宴,臉色比死過一回的江葉草還慘白,他艱難喘著氣,像小時候那般湊到少年身邊,緊緊依偎著。

他守了哥哥三天,到了傍晚,江葉草終於依稀有了意識。

“水......”

聽到求之不得的聲音,江宴雙眼一紅,蒼白的臉,頓時有了生氣。

哥哥渴了,“我去給哥哥找水。”

江葉草迷迷糊糊感覺

身邊的人離開了。

他想伸手,沒拉住......

洞府外不足三裡∨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就有汪清泉,江宴靈力缺失無法瞬移,隻能儘可能跑快些。

到了清泉處,他氣喘籲籲地用手裡包好的荷葉,來不及休息,匆匆盛了些乾淨的水。

他望著荷葉裡清澈的水,勾唇準備折回去,腳步忽地一頓。

林間深處傳來動靜。

“阿彌陀佛,聽說這幾日有人在天山看到了小魔頭江宴。”

“不可能,竟然還活著麼。”

“誰知道,大師說的,四處找找吧。”

這裡離洞府很近了......

江宴止了止步。

交談中尋水走來的佛修們,剛走到泉水,抬頭一望,

一個瞧著十一三歲的少年站在樹邊,衣衫單薄,太陽在落下,他身後,一片冰寒的皚皚白雪。

佛修們面面相覷,小少年眉目清晰,面色蒼白如紙,唇有些紅,是那張與記憶中畫像相似的臉,隻是長大了些。

“阿彌陀佛。”

黃昏籠罩的林間,江宴轉身逃跑的刹那,佛修們追了上去。

*

轟隆——

冬雷陣陣,夜晚下起了大雨。

一個假意掉下萬丈懸崖摔死的少年身影,沙沙雨聲中,染血的指甲嵌入石壁,借著一路樹根和陡壁,艱難從懸崖下爬了起來。

佛修們都走了。

哥哥,哥哥還在洞裡等他......

江宴擦了擦嘴角鮮血,拖著搖搖欲墜的身形,朝洞府方向走去。

剛走了兩步,他腹處的傷口徹底撕裂,江宴臉色發白,支撐不住倒在了冷寒的雨夜裡,他手指竭力掙紮蜷了蜷,想要起身,耳邊劈裡啪啦的雨聲卻漸漸遠去。

江宴暈了過去。

地面混著血流淌的雨水,蜿蜒著,默默穿過泥窪草苔,流向無人問津的黑夜。

這場雨下了一天一夜,晌午好不容易放晴了,坐落在天山腳下的集市,重新熱鬨起來。

肉包子打狗,還被狗追了一路!

一個小叫花邁著雙腿,仗著腿短但能跑,硬是被狗子追了三條街,還能喘口氣拐個方向往山裡跑。

那狗也是太久沒嘗過肉味了,追趕了去。

“都給你一個了!”小叫花叫嚷著,誓死保衛最後一個包子,被追到深山也不投降。

終於,在他跑進一個奇怪的地方後,那狗放棄了,畏懼似的退了退。

小叫花捂著咕咕叫的肚子,正打算坐下吃包子,忽然想起什麼,左看看右瞅瞅,才發現不知身在何處了。

他有些心慌得左右掃視,最後視線放在了身後洞口。

小叫花遲疑地走了進去,許久,在裡面看到一個眉目清潤,分外俊朗的大哥哥,隻是大哥哥不知是死是活,臉色很蒼白的樣子。

對方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什麼。

是活的。

小叫花大著膽子走過去,湊近耳朵聽了聽,聽了半晌,灰撲撲的臉頰滿是迷茫。

什麼弟弟。

還是遞遞。

想了想,他看向手裡唯一的食物,遞了過去:“你是要吃包子嗎。”

江葉草頭痛欲裂,朦朦朧朧睜開眼,看到個陌生的小孩站在面前,瞧著四五歲的樣子。

“你說遞遞,是我給你遞這個包子嗎、”小孩茫然問。

弟弟......

對。

腦海一片空白的江葉草,恍然想起來了,他有個弟弟。

這些天,他能感覺有個小身影在身邊,依稀抱著他,有時耳邊還會聽到低聲啜泣。

那哭聲太難過了,難過到他沒法安心入睡,必須竭力醒來。

江葉草頭暈目眩地坐起身,不確定地看著床邊的小孩,“你是......”弟弟嗎。

小叫花恍然大悟般,摸出懷裡珍藏的一張破布帛。

布帛上繡有‘葉驊’兩字。

“我有名字,”小叫驊燦爛的笑了,“我是葉驊。”

葉驊......

床榻上的少年低念了念兩字,恍然想起,他叫江葉草。

對了。

是弟弟。

爹爹娘親都死了,隻有他帶著弟弟活了下來。

腦海裡模糊的小身影與面前的小孩重疊,“你是江葉驊,我弟弟了。”

葉驊撓了撓腦袋,有點蒙。

他發過一場高燒,之後有人叫他小傻子......他隻知道自己叫葉驊,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大哥哥,你是說我叫江葉驊嗎。”他不解道。

江葉草頷首:“還有,你該叫我哥哥。”

江葉驊“哦”了聲,他是無所謂啦,“哥哥,你要吃這個包子嗎,”

江葉草看著江葉驊單薄的衣衫,皺了皺眉,把披在身上的大氅將小孩裹了起來。

“哥哥不吃,你吃吧。”

江葉驊埋頭吃起包子,旋即被江葉草拉著手,走出了洞府。

午後陽光正盛,一片冰雪消融,春暖花開的跡象。

哥哥的手好暖和。

江葉驊第一次被這麼暖和的手握著,雙眼發亮。

“彆再吃冷包子了,”江葉草看著江葉驊瘦骨伶仃的模樣,眉頭微蹙,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小孩腦袋。

“乖,哥哥帶你去酒樓吃暖和的飯菜。”

弟弟之前哭的那麼傷心,他不能再讓弟弟受苦了。

小叫花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在得到個天下第一好的哥哥,已經滿足的時候,遇到了天底下最厲害的玄沐仙尊。

遲遲沒等來拿玉璜前來的小孩,玄沐仙尊出關後,親自來尋了。

“你曾經給我寫了封信,這就是你說的弟弟?”青年玉面雪白,一點朱砂。

江葉草不記得寫沒寫過信了,但意識到面前是誰,他立馬回答了問題:“

是,仙尊,這是我弟弟。”

青年視線落在裹著厚衣裳,小臉緊繃的江葉驊身上,眉頭微蹙,再次問了遍。

“你確定是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江葉草被問得茫然起來。

以為仙尊看弟弟哪裡不順眼,他下意識把江葉驊攬到了懷裡。

雖然仙尊說他們有師徒之緣,但若不帶上弟弟一起,他是不會走的,就算對方是仙尊也一樣。

他不能把弟弟丟下。

他答應過的。

“是。”江葉草肯定道。

玄沐仙尊深深看了眼他,視線又落在不遠處躲在桂花糕鋪子後,眼圈發紅的小孩。

仙尊默了瞬,朝隻有他注意到的小孩走去。

但就在那刹那,單薄衣衫還沾著血跡的小少年,轉身跑了。

這一轉身,少年氣息便被人刻意擾亂了。

猜到是誰,仙尊皺著眉頭,許久無奈地歎口氣:“......走吧。”

江葉草頷首,拉住江葉驊的手,準備跟上師尊離開時,腳步恍然又頓了頓。

他莫名回頭看了眼,身後人來人往,賣桂花糕的鋪子飄著清香,鋪前人影空空。

江葉草看了會,想不到自己還在找什麼,他視線轉了好幾圈,最後落在身旁四五歲的小孩身上,心終於安了些。

他摸了摸江葉驊疑惑抬起的腦袋,眉眼溫和地笑了笑。

“沒事,走吧弟弟。”

此彆對面不識,相忘於世。

“願汝安好,喜樂無憂。”無人問津的糕鋪木板邊,有人用指甲輕輕寫下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