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可謂是折騰得人仰馬翻。
起先還隻是他一個鬼的兵荒馬亂, 但當滑鏟的那隻腳尖直直擠進迎面而來的某輛車子輪底時,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在那短短的兩秒之內,它以一種完美到不可思議的方式證明了杠杆原理的正確性。倘若阿基米德在世, 必然會為如此精巧的支點而感動,彆說是地球了, 就連太陽係都撬給你看。
儘管此時被撬起的不是宇宙也不是阿撒托斯, 隻是一輛小小的手推車,然而等它重重撞上牆壁的那一刻,劇烈的銳響震顫了走廊內每個人——哦不, 是每個鬼的鼓膜,如果它們有那玩意兒的話。
混亂當然沒有到此為止, 被鏟開的倒黴蛋直接從車把上翻了個顛倒, 抬腳就踹在了迎面過來的另一個倒黴鬼身上。
多米諾骨牌坍塌的壯觀景象不過如是。
再者這可比多米諾骨牌熱鬨多了, 忙碌在拍賣會後台的員工算不上多, 但一個拉倒一個完全不成問題, 更不用提還有輛在左右牆壁間橫衝直撞的手推車。扛著與自己體型不相符分量的行李的背負怪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箱子裡的紙鈔和泛黃泡沫材料嘩啦啦飛了滿天。優雅姿態全無的拉彌亞倒栽蔥地掛在燈管上,蛇尾無力地垂掛著帶倒了貨架。連又細又長地飄在空中的木靈都沒能幸免, 它尖叫著被旁邊同事當作了趁手的欄杆, 下場就是淹沒在倒塌成山的貨箱中不知所措。
“真見人!”貓妖輕盈地避開向自己砸來的木箱,但這並不妨礙她在木板摔得到處亂飛時整個尾巴都炸了毛,用那尖細的嗓子憤怒抗議道, “誰呀!笨手笨腳的還不如趁早辭掉啦!”
“這不能怪我啊!”
一切的導火索聞言也急了眼, 那名冥冥之中被不幸選中的員工艱難地從手推車的紙盒底下掙紮出來, 揮舞著雙臂為自己辯解:“鬨人了,我運的貨活了啊——”
走廊內齊刷刷地響起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在場或妖或鬼,不約而同地將自己悚然的目光挪向地板與木板紙箱相接的縫隙, 而下一秒,完全與這些視線中嫌惡相符的事情就發生了。
那節嚇掉了送貨員半張臉的圓胖手臂再次從裡面探出來,這回也不僅僅是一隻小手了,不明物扒拉開頭頂紙片後就完整地現出了真身。在人類眼裡可以用可愛來形容的嬰兒咯咯笑著,又忽然一撇嘴,“哇”地大哭起來。
比起尋常嬰兒更響亮的尖銳哭聲響徹了整道走廊,他一邊哭還一邊到處亂爬,任憑你躲到哪個犄角旮旯都逃不掉魔音貫耳的恐怖。
精神汙染!這絕對是精神汙染!
“我討厭人類小孩子!抓他啊!”
“他爬太快了,抓不住——”
“吵死了,你們行不行啊!”
“啊啊啊啊啊啊他碰到我了好惡心啊啊啊啊!”
而這體現在數牆之隔以外的地方——
地震了一下。
地又震了一下。
樓梯間內。
眾人:“……”
“好慘啊,”周菁菁不由得感歎,“怎麼會這麼慘。”
虞檸:“?”
“但凡你幸災樂禍的笑容先收收呢?”她由衷地建議道。
“哎呀,難得有這種程度的熱鬨看嘛。”既然嘴角的弧度怎麼都壓不下去,毫不客氣的周菁菁乾脆放肆地越揚越高,“反正被惡心到的不是我。”
虞檸嘖嘖搖頭。
她一開始也隻是想搞點可以渾水摸魚的亂子,沒想到竟然出了奇效。
就像周菁菁用的詞是“惡心”,她注意到遠遠傳來的那些聲音似乎並不是害怕,仔細一想也猜出幾分緣由。鬼怪以人類的恐懼情緒為滋養食糧,而還無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麼的幼崽哭得再大聲都隻是廢料,還是吵得要死的廢料。甚至反過來說,新生兒對人類而言本就是希望的象征,自然與崇尚死亡和絕望的家夥水土不服。
這明明一弄就死又避之不及的矛盾態度,讓她不合時宜地聯想到了……一種有著兩條長長觸須的巨型昆蟲在房間裡亂飛的畫面,突然就覺得能理解他們了。
咳,不過就像周菁菁說的,要駭破膽的又不是他們,他們隻是平平無奇的吃瓜群眾罷了,看著一群鬼怪吱哇亂叫地跑來跑去——
怪好玩的捏。
“這是……”旁邊插進來的聲音慢吞吞地問,“什麼?”
被養母拋棄過一次的皮臉不放過任何跟上來當小尾巴的機會,他那遲鈍的大腦並不足以理解太複雜的人際關係,隻要“媽媽”對自己好就行。這一點也不小的小尾巴艱難地將自己龐大臃腫的身軀縮在樓梯平台的角落,還很懂事地沒有擠過來,再好奇都隻是待在原地磕磕絆絆地開了口。
“不知道。”虞檸和藹道,“等拆了看看再說。”
現在是愉快的開箱時間。
所謂戰利品就是要確認過價值才好決定該怎樣投石問路,她在其他“人”興致盎然或看熱鬨的眼神中拆開了那個鬼嬰推來的包裹,一層層的油紙包覆下,裡面是由二十厘米左右的木片鑲嵌成的箱子。
木箱不大,重量一點不輕,這也是東西被偷梁換柱後送貨員卻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的原因了——它跟大頭鬼嬰冒充人類後的體重也差不到哪裡去,意識到這點後,虞檸的心態忽然多了幾分微妙。
她又將這個鑲得格外精致、繁複得無法輕易打開的箱子放在耳邊晃了晃,聽到裡面滾動著粘稠的水聲,頓時感覺更不妙了。
“這啥玩意兒?”秉著放在這裡拍賣的肯定不是好東西的謹慎原則,她難得沒有耐心當場消耗殆儘地直接莽,而是再次貼著耳朵聽起來,總覺得泡在箱內的東西跟著她的動作亂漂撞出陣陣悶響,“怎麼聽著小料還那麼多呢?”
白曜忽然“啊”了聲。
不論是作為人類的時候是個考全級第一的學霸,還是馬甲一掀成了兼職黑幕的幕後操盤手,他都當之無愧是在場知道最多的,此時開口難免帶了點揶揄:
“這不是取子箱嗎?”
他又補充道:“好像還是八開。”
虞檸:“……”
草。
她還來得及退貨嗎?!
怎樣都是對恐怖片和鬼故事倒背如流以及如數家珍的人了,雖然實物擺在面前不能一眼就認出來,她倒是聽過這赫赫聲名在外的凶物的。
但凡跟娃娃和“子”沾上邊的東西,來曆總歸是為了詛咒沒得跑。顧名思義,就是取下孩童的手指和內臟榨取的鮮血放入注滿雌性動物血液的箱子裡做成的咒物,活祭品年紀越小要用的“材料”就越多,一人做成的取子箱稱為一寶,八人就稱之為八開。
耗費的是生祭,起到的效果自然也會強大到恐怖,受贈者往往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斷子絕孫是輕的,還在世的家人也都會淒慘死去。
壞消息是離得越近效果越強,把箱子做得如此精致正是為了讓人把它拿在手上賞玩。
好消息是取子箱的數量也會影響詛咒效力,區區一個也就來個滿門抄斬吧。
“你你你撿什麼不好撿這個!”這不有人立時有點急了,水沼美美子氣得直跳腳,“西——”
她一個激靈,扭頭看到楚人美沒跟過來才悻悻鬆了口氣,但還是硬生生地改口道:“西邊來了個啞巴都要跟東邊來的喇嘛一起罵搞這玩意的家夥不是東西!”
……這麼拚命找補還真是辛苦你了。
“不對啊,”虞檸突然回過味來,“我家的親戚可不就是都死了嗎。”
等等,這個說法未免有點太地獄。
她木魚呢?!
她閒得沒事找事的時候心思都寫在臉上,才起了個念頭,準備四下尋摸著找找差不多的替代品,就看到個圓溜溜的物件被遞到面前來——赫然正是個紅小豆木魚,將它和木槌一起遞過來的那位還貼心地問:“你在找它嗎?”
虞檸:“嘶。”
起猛了,忘了這仁兄是邪神預備役了。彆說是變個木魚出來了,本尊當場來個七十二變她都信。
她也不客氣,接過木魚就噔噔瞪地敲了起來,一聲接一聲地仿佛自己的功德真的跟著漲了不少。
美美子:“???”
這倆人指定都沾點大病。
“那又是什麼?”關鍵時刻居然是傑克靠點譜,他憑借自己露在外頭的單眼精準鎖定了隨著油紙打開而飄到地上去的紙條,好奇地撿起來念道,“附帶的說明書?廣告詞?取子箱居家……啥啥啥……”
虞檸:“………………”
壞了,孩子字還認不全呢。
她也跟著好奇起來了,接過字條後為了也照顧一下把腦袋擠過來湊熱鬨的美美子和俊雄,乾脆將上面的內容念出了聲。
【大家好,我是新概念取子箱,您的居家旅行謀財害命報複仇人之必備良方。您還在用郵寄錄像帶或者在自己家釣魚執法這種老土的方式嗎?這樣也太遜了!本院出品的最新款取子箱由八名黑瞳少年少女聯名傾情提供,想詛咒的對象不限性彆,不限年齡,更不限種族生死!您隻需要將對方的姓名及相關地址寫在紙上塞進箱子裡,就可以叫他/她/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注意,本箱式一次性用品,僅限一位哦。怎麼樣,是不是很帥氣呢?來,試試看吧!】
貞子:“?”
伽椰子:“?”
乾哈呢?咋地還拉踩呢?
虞檸:“?”
你倆啥時候過來的?
不過有這說明在前,那名送貨員的反應也算不得太誇張了——怕不是以為一堆手指頭聚在一起孵出來了個活的呢。她豎起耳朵,還想再聽聽外頭動靜來佐證自己的判斷,誰料那尖叫與叫嚷混雜成的喧囂偏偏在這時候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沙啞又莫名透著圓滑的聲音。
“你們在這裡鬨什麼?”
走廊裡倏地就靜了。
興許是有些事放在人和鬼身上都是一樣的,比如對某種特定生物深惡痛絕,再比如被頂頭老板抓包後老老實實地夾起尾巴做鬼。
剛才還亂成一鍋粥的景象……依舊是那麼糟心,隻是大家現在都多了點收拾狼藉現場的自覺,以及在越過重重障礙時難免惶恐地眼神交流的心有靈犀,畢竟有些道理是共通的——當你看到一隻人類嬰兒的時候,陰暗角落裡已經有一堆人類嬰兒了!
天啦!
歸根結底,傷是傷不到的,充其量就是捏著鼻子被惡心一把,如果怨念能化為實質,傳言中怨氣比鬼重的打工人PLUS升級版打工鬼早就周身黑得遷居非洲大草原競選酋長了。
“報告。”原本在咋咋呼呼的送貨員被一眾感情深厚的同事推出來承擔責任,硬著頭皮做檢討,“是我突然看到自己運的貨箱裡冒出了一個人類小破孩的手才……”
話雖如此,他忽地愣住了,方才還餘音繞梁的嬰兒啼哭聲不知不覺地就消弭無蹤,已經搞不清楚藏到哪裡去了。
咦,小破孩呢?
老板冷哼一聲。
“區區一個人類嬰兒,”他嗤笑,“就把你們嚇成了這樣?”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背著雙手,坑坑窪窪的面部全是燒傷留的細長疤痕,遙遙地打一眼望去簡直就像有無數粗細不同的蚯蚓在他臉上扭動。棕黑色的禮帽還扣在頭頂,某件標誌性的紅綠條紋毛衣卻不見了,穿在他身上的是筆挺的西裝,仿佛在大聲地宣告著——可憐的被推到鍋爐房裡燒死的弗萊迪·克魯格現在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啦!
送貨員:“但、但那可是嬰兒啊……”
“沒錯,沒錯,隻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皮膚比豆腐還脆弱的小嬰兒而已——”弗萊迪舔舔自己同樣燒得歪曲的嘴唇,那雙臟兮兮的手套指頭上安裝著的刀刃在昏暗光照下閃出寒芒,“一用力就可以劃破它的內臟,掛上燈架做成最完美的吊飾!”
正趴在門縫上的虞檸心說原來你品味這麼獨特嗎?
好像也不意外。
“出來吧,甜心,”她聽到他故意咯咯笑出來,“你弗萊迪叔叔來了!”
牆角的紙盒忽然動了一下。
“哦,我可愛的小南瓜,你究竟躲到哪兒去了呢?”弗萊迪隻當沒有看到,刻意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然後才緩緩向目標位置踱過去,“快點出來,弗萊迪叔叔這裡有最好的奶粉。嘬嘬嘬,可憐的寶寶,一定想媽媽了吧,弗萊迪叔叔這就送你回去。”
這三兩句的功夫,他差不多就走到了近前,恍若不經意似的伸出手,穩準狠地一把掀開了那晃動後就靜悄悄地裝樣子的紙盒,“啊哈——”
底下啥都沒有,比月光族的錢包還乾淨。
弗萊迪:“……”
送貨員:“……”
後者在前者猛然看過來前飛快地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地假裝無事發生。
另外一堆紙盒底下,大頭怪嬰趁著其他鬼不注意,飛快地倒騰著小手小腳,直接來了個腳底抹油。
誒,溜了溜了。
它彆的沒學會,已經熟練掌握了如何拖著被暴打過後的身體在翻垃圾桶的野狗和亂七八糟的生物眼皮子底下逃命了。
嗬嗬,謝謝你啊。
傑克一不留神就打了個噴嚏。
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沒讓這聲音傳到隔牆的耳朵裡,回過神來就看到那醜家夥似乎是在指揮著加強安保。他還在困惑那個突如其來的噴嚏,甕聲甕氣道:“咋辦?風緊,沒法扯呼。”
虞檸:“誰說我們要扯呼?”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在場諸位都湊得再近些。
這種時候……
當然是要拉到自己的同等水平再用嫻熟的技巧打敗對方了!
“還有樓梯間。”弗萊迪在掩飾撲了個空後的氣急敗壞,但很顯然,他做得不怎麼成功,那手套上的刀尖在牆上劃來劃去留下一堆刻痕,而它的主人沒好氣地囑咐著幾名安保鬼員,“彆讓它順著跑到會場去驚擾了客人,嚴查,全都給我嚴查!”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樓梯間的門被“咣當”一聲推開了,從裡面挪出來的龐大身軀讓人有種地面都在跟著他的腳步震顫的錯覺。傑德還戴著他那張黃澄澄的皮臉,兩隻眼睛滴溜溜又慢吞吞地找尋著可能會有的目標。
這大塊頭往那一撂,不像是來參加拍賣的,像是來砸場子的。
虞檸借著他的遮掩,鬼鬼祟祟地確認過剛才那個送貨員已經走了以後才不緊不慢跟出來。有他當擋箭牌,她再冒個頭果然基本沒有招來任何視線,就算有也當作是同事而很快忽略了過去,選用皮臉的原因也很簡單,好大兒體積夠大,又看起來不太聰明的亞子。
他隻要站在那裡,就是一座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鬼傻,錢多,速來。
弗萊迪似乎真是這麼想的,搓著手——小心地錯開了刀鋒——迎上來的同時也警戒著準備反擊。他臉上還是笑嘻嘻的,上下打量的目光足以說明他正在評估著“這位客人,這裡已經是僅限員工進入的場地了,還請——”
皮臉謹記著媽媽的囑咐,手伸進兜裡掏啊掏,掏出了一把鈔票。
弗萊迪:“??”
他的視線追著那面額不小的詭幣停留了片刻,不過能有底氣來參加這場拍賣會的,哪個不是有錢的主,就算打動也打動得很有限。
所以,這種時候就需要另一個角色出場了,在弗萊迪預備著正要開口的時候,旁邊忽然有誰打斷了他。
“您應該是這裡的負責人了?”白曜笑道,他看上去跟人類沒什麼差彆,身上的氣質卻不容忽視,“這位是我們老板——他平時就這個作風,您彆見怪。怎麼說呢……因為是家裡的富三代,想做點生意證明自己,所以才過來看看能不能談點合作項目。”
周菁菁:“……他是怎麼做到說出來不笑場的?”
虞檸:“大忽悠惟口熟爾。”
周菁菁:“?”
你哪來的資格說彆人?
皮臉:“對……生意。”
他反應慢慢的,嘴巴笨笨的,弗萊迪的眼神中難免多了幾抹狐疑,但任何懷疑都可以在金錢面前退讓,更遑論還有旁人的添油加醋。
榆樹街霸王的懷疑神色逐漸被諂媚的笑容取代——本來嘛,誰還不樂意在拍賣會賺得盆滿缽滿的基礎上再多一筆意外之財呢,談成了是喜事,談不成也沒什麼損失啊。
“我們肯定也很樂意多來個投資方。”這位負責人連連點頭,“這個條件啊,現在不是特彆的好,我相信隻要有更多的機會準備,下次還能再上一個檔次——”
下次?
虞檸腹誹。
她爸可沒第二個腦袋拍賣。
“那是當然。”白曜笑著說,“對了,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您該怎麼稱呼?”
甭管心裡是怎麼想,表面上的態度是做到位了——弗萊迪雙手將名片遞給了還在費勁點頭的皮臉,後者順手交托給自己的“助理”,而白曜在掃了幾眼後,用自然流暢到在場所有家夥都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的動作把東西又塞進了理論上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的冒牌員工手裡。
虞檸打眼一瞧,哦豁。
她當著弗萊迪的面,直接將那張名片塞進了取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