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情竅損 他分不清楚(1 / 1)

徐存湛稍微收斂了笑, 沒理會陳鄰安慰他的話,反問她:“怕痛?”

陳鄰點頭:“當然怕痛啊,除了沒有痛覺的人之外, 誰不怕痛啊?”

她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 好像這個答案就和天亮了會出太陽一樣是日常知識。徐存湛盯著她, 她也不心虛, 隻是臉上露出一點困惑,好像不能理解徐存湛為什麼一直看著她。

徐存湛想到陳鄰對著鏡子打耳洞。

少女踮著腳尖,傾身湊近鏡子,繃直的腳背拉扯出一條脆弱又順暢的線。每次打下一個耳洞, 她小巧的臉便皺巴一次, 小口的吸氣,肩胛骨小幅度聳動著抽緊。

他移開了視線,語氣一如既往:“既然陳姑娘怕痛, 那就算了。”

徐存湛答應得那麼快, 陳鄰反而懷疑起來。被徐存湛嚇多了,她總覺得徐存湛如果很快的答應一件事情, 那麼這件事情必然有詐。

但她盯著徐存湛的臉, 徐存湛的表情又很正常。陳鄰看來看去, 徐存湛還是那個表情,動也不動。

一時無言, 陳鄰挪遠了一些距離, 自己找了個有很多花瓣堆起來的柔軟地盤躺著曬太陽。有蘇的太陽確實舒服,就連太陽光都恰到好處維持在一種令人恰好能接受的亮度上。

被這樣的太陽曬著,陳鄰暈暈乎乎很快就陷入了睡眠,呼吸聲漸漸平穩了下去。

徐存湛瞥了眼躺在落花堆裡的布偶,對方躺著不動時, 看起來和普通的布偶也沒什麼區彆。但在徐存湛眼裡,陳鄰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布偶。

他知道布偶之下那個靈魂的真實模樣。

脖頸上的因果線不刻意去摸時便感覺不到,但他伸手撫過自己脖頸,眉頭不自覺皺起。很快,徐存湛又舒展了眉頭,恢複平時的表情,從腰間搭包裡抽出師父和師兄的信來。

師兄的信沒什麼可讀的,隻是明裡暗裡的暗示他若有困難,一定記得寫信回去求助,翻跟頭一點也不丟人等等。

徐存湛看完第一頁,便懶得再看後面的,打了個響指將師兄的信燒掉,轉而又去看師父的信。

師父的信要更簡短一些,隻用一張信紙,還隻寫了正面,內容無非是囑他潛心修煉,領悟人間,但不能貪戀紅塵,放縱享樂等等。

出於對師父的尊重,即使很不耐煩這種內容,徐存湛也好好的把那封信看完了,轉頭將信紙翻頁,自己從搭包裡抽出一支筆,在信紙反面寫信。

三兩句寫完信,落筆自己的名字,徐存湛將信紙折成蝴蝶,托在手心輕吹一口氣。

紙蝴蝶霎時振動翅膀,像流光似的飛向天際。

放飛紙蝴蝶後,徐存湛起身掐手決,在玩偶周邊布下一個簡易的保護陣法,然後去找大狐狸了。

有蘇他不常來,對地形卻很熟,一路走過去,所有的狐狸遠遠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都像避難似的躲開。等徐存湛走到大狐狸居住的那片桃花林時,大狐狸便抱怨:“你也收一收你身上的劍氣,嚇著我的子子孫孫了。”

徐存湛反懟回去:“這麼不經嚇,鍛煉一下也是應該的。”

然後一邊說著不禮貌的話,一邊收斂了自己周身的劍氣。

大狐狸面前高懸著一個半人高的巨大煉丹爐,狐火燃燒,裡面不斷傳來一股辛辣的香氣。裝著陳鄰本體的棺材就放在大狐狸旁邊,棺材蓋是開著的,以方便它做參考。

大狐狸:“煉製靈偶於我而言不是難事,你應當不至於連這點事情都信不過我吧?”

徐存湛照舊不理它的問題,自顧自說自己的話:“靈偶煉製完,我得陪陳姑娘去一趟南詔,找你那個舊友打聽酆都的位置。”

“我之前從未去過南詔,此去路途遙遠,帶著陳姑娘的屍體多有不便,路上若是不慎損壞,也添麻煩,所以在我找到酆都之前,想先把陳姑娘的屍體寄存在你這。”

大狐狸晃了晃尾巴,滿口答應:“這不是問題。有蘇的霧散湖最適合用來保存東西了,把這孩子的肉/身放在裡面,存個幾百年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存不了那麼久。”徐存湛眉頭小幅度的一皺,又很快的舒展開,抬眼看向大狐狸,“我還要和你討一樣東西,有蘇的情種。”

大狐狸一直眯著的眼睛霍然睜開,漆黑眼珠眨也不眨盯著徐存湛。它畢竟是一隻極大的狐狸,眼尾蔓延出去的紅色在睜眼時也莫名帶上幾分煞氣,壓迫感很強。

但徐存湛沒什麼反應,甚至說話時目光還注視著棺材裡沉睡的少女。

大狐狸眯了眯眼:“你要情種乾什麼?”

徐存湛:“情種這玩意兒,你們有蘇不是到處都長嗎?”

大狐狸:“話是這麼說,但你……”

它轉動狐狸眼,上下打量徐存湛,道:“但你情竅都是壞的,拿情種來乾什麼?”

情種是有蘇的一種特產植物。它的外表看起來像那種很不起眼的花草的種子,但它在凡塵是沒辦法生根發芽的。必須要有人把它吃下去,它會自己找到人身體裡靈氣最濃鬱的地方。

吃了情種的人,若遇到心上人,身體裡的情種就會生根發芽,開出花來,然後結出新的情種。

有蘇的狐狸們時常拿它來試情人的真心,也用它來證明自己的真心。

隻可惜狐狸們都很多情,一時動情之後翻臉也更無情,即使情種在狐狸身上發芽開花也很難證明什麼。反正動情可以動很多次,每次都能結出一大堆情種,就跟過度泛濫的水葫蘆一樣令人頭疼。

對於大狐狸來說,情種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徐存湛跟她討要情種,就跟鄰居家的小孩跟她要一把瓜子一樣。

但光是把‘情種’二字和徐存湛聯係到一起,大狐狸也覺得稀奇。

徐存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問:“情竅壞了是永遠都不能修好的嗎?”

“一般來說,是能修的。”大狐狸搖了搖尾巴,回答:“七情六欲乃萬物之本性,即使是無情道講究的也是大愛無情而非滅情絕愛。”

“人無完人,即使是七情六欲,也有生來情意泛濫,與生來性情冷淡的。情意泛濫者便是比常人更多一枚情竅,生性冷淡者便是情竅不全開竅遲鈍,但隨著他們年紀漸長,天地自會為他們修修補補,讓他們情竅漸開。”

“所以凡人才會有一見鐘情與日久生情的說法,不過是各人情竅不同罷了。但你不一樣,你的情竅——”

大狐狸話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它努力克製自己不露出憐憫的神色,解釋:“你情竅有損並非天生,而是外力摧毀,連帶根子都爛得徹底。”

“再加上你在缺弊塔裡呆得太久,魔的負面情緒對你也有影響,說實話,你長這麼大居然隻是從沒禮貌的臭小孩變成了沒禮貌的大人,而沒有墮入邪魔之道,我覺得你師父真的應該去給暮白山老祖宗們燒個香。”

徐存湛:“……嗬,果然狐狸嘴裡吐不出象牙。”

“總之,給我情種。”

大狐狸心裡罵了句煩人的熊孩子,然後抖抖尾巴,白色毛茸茸蓬鬆的大尾巴裡面掉出一個帶著香氣的精致錦囊。

它尾巴一掃,將錦囊扔給徐存湛:“喏,情種。”

徐存湛接了,也沒打開錦囊看,反手將錦囊揣進袖子裡,低頭看著棺材裡沉睡的少女。

少女雙目緊閉,肌膚白潤,胸口還有呼吸起伏。他抽出木劍,劍尖挑開少女衣襟,目光往下——左胸口心臟的位置,果然也有一顆小小的黑痣,與她後背上的痣位置一樣。

徐存湛伸出手,食指尖輕輕點在少女胸口,被他刻意控製過,溫和了幾十倍不止的火靈力鑽了進去。

很快就找到了那枚金線蓮的種子,但此刻少女的肌膚已經紅到了一種不正常的程度,絲絲熱氣化作白煙升起。即使是被徐存湛刻意壓製過的靈力,對凡人的身體來說還是過於殘暴了一些。

那枚金線蓮的種子驟然爆發出金光,轉瞬間將徐存湛的靈力斥出這具身體。

佛光過盛,讓旁邊的大狐狸也感到了些許不適,拖著自己煉製靈偶的爐子遠離了那具棺材。

唯獨徐存湛還站在棺材邊。他臉色沉下來,變得很難看,隻是盯著棺材裡衣衫淩亂的少女——木劍眨眼間就到了徐存湛手上,提劍殺人對他而言本非難事,甚至於不需要他提劍,隻要抽出這具肉/身裡續命的一口生氣,拿走鮫人珠,她就會立刻腐壞。

這麼簡單的事情。

徐存湛抬著手,握劍的手背因為過度用力而青筋綻起,金燦燦眼瞳陰沉的盯著陳鄰。

在這樣短暫的瞬間。

他居然又記起那間衣帽間。少女側臉摸著自己滾燙的耳尖,一滴血順著她圓潤的耳垂滴落,啪嗒一聲砸在肩膀上。

她皺著臉,眼睫抖了抖,又緩慢的吐氣,緊繃的肩膀慢慢放鬆下來。

陳鄰——

真的很可憐啊。

徐存湛閉上眼睛,收了劍,少女身上的佛光也收斂,那枚金線蓮的種子安靜了下來。

大狐狸伸長脖子看著,猶豫:“那道佛光……是迦南山特有的佛法加持出來的——吧?”

“我記得迦南山近三百年內,隻有一個人修出了金線蓮。”

徐存湛彆過臉,語氣暴躁:“我知道!”

迦南山近百年唯一修出金線蓮的佛修,潛潭尊者。

兩百年前墮魔,被封入缺弊塔,是缺弊塔自建立以來,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關入缺弊塔的人類。

但他不是被誰打敗之後封入缺弊塔的,潛潭尊者是自己走進缺弊塔的。

據說他本該死。

卻因為沒人能殺他,最終他自己進入了缺弊塔。他說他已悟得大道,隻等蒼生給他一個答案。

暮白山問罪人的職責便是專為潛潭尊者而設。每一代問罪人潛心苦修追求力量,為的就是在潛潭尊者出塔那天將其斬殺。

徐存湛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從小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拜對方所賜。他的父母死於對方發動的缺弊塔暴/亂,他的情竅也在暴/亂中被外力波及損壞。

他存在的意義,他所有的力量,就是為了殺潛潭尊者而存在的。但現在,陳鄰身上有潛潭尊者的金線蓮種子。

意識到這點時徐存湛幾乎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再殺陳鄰第二次!

但最後徐存湛卻收劍了。

他自己都費解,難以分辨最後那一瞬間的收劍,到底是因為因果線繃緊所帶來的生命威脅,還是他突然生出的憐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