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塘關的眾人都被這小餛飩的香氣所折服, 一時間也沒注意到，裝吃食的容器有了變化，一旁的行腳商人卻是注意到了。

行腳商人可憐巴巴地被眾人擠到了一旁, 本不想參與, 卻被這小餛飩獨有的鮮美香氣所蠱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靠著自己和少年人的關係, 擠到了少年人身側的位置上，可等到他仔細去瞧那碗小餛飩的時候，最為震撼的並不是那像山水畫一般色彩繽紛的湯、料和散落其中的小餛飩，而是裝這小餛飩所用的器具——

這容器, 如此潔白細膩, 而又溫潤如玉, 此物究竟是什麼？！！

怎的竟然被這鄉野村婦用來裝吃食了！這種物件, 合該是供奉在祭祀台上，讓神仙取用的！

說書的中年人察覺到了那行腳商人的目光，雖然並不清楚行腳商人為何會有如此反應, 卻仍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這隻白瓷碗。

中年人原先隻顧著吃小餛飩，雖然察覺出今日的菜色似乎對比起以往, 顯得更為活色生香了, 卻也隻當是因為小餛飩的滋味十足豐美的緣故，如今想來, 這細白瓷怕是派上了大用場。

中年人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這裝小餛飩的碗的邊緣，被這容器的細膩柔滑的觸感所震驚，這是……

中年人雖然心中早已掀起萬丈波瀾，但面容上卻是絲毫不顯。

察覺到行腳商人可能要口出狂言了, 說書的中年人當即開口，聲音洪亮，將那行腳商人還未出口的話直接堵了回去：“大娘，這裝著小餛飩用的碗，可是從未見過的好物件，你就舍得這樣給我們用？”

胖大娘，剛巧又做完了一批小餛飩，端著送了過來，用的依舊是細白瓷的碗，對著中年人的發問也是毫無保留地回答：“這是聖女手下的那些匠人們新鮮燒製出來的玩意兒，我當初拿到手的時候，也著實震驚了一下子，這樣好的東西，就白給我這攤子做裝盛食物用的器具來，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不過，聖女又說了，這些簡單素淨的白瓷，正是給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用的，他們那裡還有更加精致的器件呢，有雨後天青色的，有晚霞雲煙色的，還有畫著各色各樣栩栩如生的精致圖樣的，甚至還有掐了金絲的呢！

那些呀，好像是要等著開市的時候才會展出的，還要限量發售，輕易買不到呢！可比我們這種高級得多啦，你們如今見了這個都如此的沒見識的模樣，若是到了集市那天，豈不是要被那些巧奪天工發的物件兒給震暈過去！”

那行腳商人抓住了重點：“集市”“更加巧奪天工的精美物件”“限量發售”……

當即，那行腳商人的花花腸子轉了起來，立刻換了副表情，熱情滿滿地對著胖大娘道：“大娘，您說的這個集市……能不能和我仔細講講？”

胖大娘卻像是沒聽到一般，轉身又回去包餛飩了，而行腳商人起身，想要拉著胖大娘，卻被眾人圍住了，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始對著行腳商人說道：“集市啊，我知道啊，我同你講講便是了，何苦再去勞煩胖大娘，她還要給我們做小餛飩呢！”

*

說書的中年人看著行腳商人被眾人圍著科普，明明被吵得頭都大了，卻不得不仔細分辨，從中獲取有關“集市”的有效情報的模樣，似是想起來了些什麼前塵往事，笑得竟然頗有些恣意風流的滋味來。

映襯著他一身的粗布衣衫和黝黑的膚色，這樣的風流肆意，竟然顯得無比違和，卻又無比融洽。

那說書的中年人原先家境不錯，也算得上是陳塘關有名的富商，沒彆的愛好，就愛四方遊曆，見見其他地方的風土人情，品味品味其他地方的珍饈美味，早年間，活得風流瀟灑，肆意灑脫，也算是見識了山川廣博，吃儘了山珍海味，嘗遍了稀世奇珍。

隻是後來，家人得了重病，他四處尋訪名醫，為家人治病，價比千金的湯藥一副一副地灌下去，病卻沒有起色，人最終還是走了，說書的中年人自此消沉良久，也無心打理家中財產，加之為了給家人治病，幾乎掏空了家底，自此，便衰敗了。

因著家中田地、房屋賣了個乾淨，沒有生計來源，做生意又沒有本錢，等到從失去親人的苦楚中走出來，中年人已經沒有了東山再起的本錢，又把自己蹉跎成了個老光棍，日子過得窮困潦倒。

當初，陳塘關建設鹽田，招工時，中年人應聘了，卻沒能如願，實在是身子骨吃不消，他以前雖然也遍訪名山大川，卻是以遊玩為樂，身體上算壯實，卻也是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絕非是從小乾活乾到大練就的結實體格，實在是撐不住這樣高強度的體力勞動。

好在中年人嘴皮子溜，見識又廣博，在胖大娘等人的鼓勵下，將他從前遍訪名山大川，品味四方食事的見聞說給過往的行腳商人們聽，倒也能混個溫飽。

行腳商人們既然願意來陳塘關，必然是有利可圖，也就願意為這新鮮事花些錢財，如今陳塘關成了遠近聞名的雪花鹽的產地，行腳商人們來上陳塘關一趟，更是能夠掙到數不勝數的錢財，也就更願意給中年人的故事花上一些不值一提的貝幣了，更何況，說書人無意之中透露出來的些許本地人爛熟於心卻並不會宣之於口的“小秘密”，可是行腳商人夢寐以求的“情報”呢！

而當說書的中年人開始講述“陳塘關和東海龍王不得不說的二三事”的時候，更是受到了包括行腳商人和陳塘關民眾的熱烈追捧。

學會了諸多海鮮的新鮮做法，正在和龜丞相在水晶宮內大快朵頤的東海龍王：啊——啊嘁！龜老兒！你怎麼又和我搶食吃！

*

圖南當初將百煉鋼技術交給比乾的時候，存了點私心，把瓷器和一些其他物件的製造工藝也給了他們，還將鍋碗瓢盆等各色餐飲用具，一應畫了圖樣，畢竟圖南雖說是個好廚子，能夠用最簡單的器具能做出活色生香的美食來，但若是有些趁手的餐具，總是能讓菜色更加出彩的。

帝乙上回來陳塘關，一是突然發覺了擺爛的妙處，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想要躲清閒，把任務都交給微子啟處理，二則是想要看看，比乾他們新鮮鼓搗出來的這些看著不能打仗也不能讓眾人豐衣足食的東西，究竟能在圖南的手上有何妙用？

而圖南讓陳塘關成為貿易之都，還將雪花鹽的價格壓低，以吸引外地的行腳商人來此，所圖盛大，她可不是僅僅隻有雪花鹽這一樣能掙錢，如今天下還未統一，殷商雖然窮得叮當響，富商鄉紳們卻富得流油，異域的那些君主們，口袋裡也是有著不少的寶貝呢！

而奸商圖南表示：當然要鼓搗點好東西騙他們的錢啦！

因著匠人們剛剛掌握給瓷胚上釉、燒製瓷器的技術，所以製作出來的瓷器並不多，品質也遠遠沒有達到圖南的要求，但據匠人痛哭流涕、泣不成聲的反應來看，這些圖南認為的“殘次品”，在此時的殷商，也早已是跨越了時代的“天賜之物”了。

圖南：唉，這就滿足了？那要是讓你們造出來雨後天青瓷和掐絲琺琅彩，豈不是要激動得昏過去？

圖南雖並不讚同如今殷商森嚴的等級製度，但她也明白，一下子由封建時代轉變為民主時代，顯然是天方夜譚，因而，圖南一口咬定，這些細白瓷乃是“殘次品”，應該供給平民使用。

圖南給瓷器也劃定了等級，交給胖大娘他們使用的乃是最“低級”的白瓷，半點花紋也無，隻是純淨素雅的白，沒有任何的釉色，也沒有任何的裝飾圖案，至於雨後天青瓷和掐絲琺琅？圖南自己都隻是個半吊子，隻能將希望交給眾多匠人們，眾多匠人們可不知道後世有“花大餅”這一說，既然聖女對他們寄予厚望，他們必然要不負所托！

雖然“高級瓷器”還沒燒出來，但圖南已然在給未來的“集市”造勢了，行腳商人還以為胖大娘無心之下，說出了個大秘密，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圖南計劃好的，所有拿到了細白瓷的攤主，都要不著痕跡地不小心“泄露”出些消息來，那些雨後天青瓷和掐絲琺琅，便是海市蜃樓，可細白瓷已然出現了，還被貧民使用，這殷商，必然是有了更好的東西啊！他們這些人又怎能錯過這巨大的商機？

圖南算盤打得很好，但她並不知道的是，這一抹純淨素雅的白，對如今的殷商人而言，已然是難得的驕奢之物，來集市送錢的“冤大頭”們，更是呼朋引伴地讓這集市吸引了五湖四海的人的注目。

*

而胖大娘見到行腳商人興奮地滿臉通紅的模樣，便知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開始繼續給眾人包餛飩。

聖女說了，集市一開，生意必然會好上無數倍，但也會存在各種突發狀況，她們該早做準備，如今人還沒坐滿，她想要給每人都上一份小餛飩，已然要準備上許久了，還是技藝不熟練啊，得多練練！總不能讓人等上半個時辰才吃上餛飩吧，那顧客豈不是都要跑光了！

胖大娘提前預備好了蛋皮等各色配料，隻是因為追求新鮮口感，所以餛飩得現包現煮，所以速度才慢了些。

圖南教的時候，用的料很足，若是做生意，大可以少放幾樣作料，速度更快。成本也更低，但胖大娘是個完美主義者，試了很多種法子，發覺還是圖南做的豪華加料版小餛飩滋味最妙，便決定也做豪華加料版。

金黃色的乃是蛋皮，雞蛋打散之後，放入一點點的鹽來提味增香，薄薄地攤在鍋底，通過搖晃，使蛋液均勻地掛到鍋底，金黃色的蛋液在熱力的作用下變成了薄薄的一張金黃色的蛋皮，再細細地切成細絲，這便是金黃色的蛋絲了，放上一小撮在鮮肉小餛飩的湯底裡增色，給整碗湯增添了明亮的色彩之餘，也增加了一些奇異的煙火滋味。

粉白色的乃是蝦皮，因著陳塘關禁海，所以海產豐饒，胖大娘就在小餛飩的湯底裡加了些蝦皮，這蝦皮乃是用東海的毛蝦做成。捕撈之後，隻需要在陽光和海風的作用下，讓它自然風乾就可以變成美味的蝦皮了，說是蝦皮，卻也並不隻有殼，因著陳塘關的水域環境極好，加上從前海患頻繁，敢去捕撈的人並不多，這毛蝦便在東海裡頭繁衍生息，將自己吃得白白胖胖、肥肥壯壯。所以，這曬乾的蝦皮居然還能吃到微微的緊實的肉感，讓鮮美滋味更上一層樓的同時，還能夠帶來微微的咀嚼感，倒是比單純的蝦皮更加美味了。

陳塘關的百姓最近如此推崇龍王，對龍王崇敬備至，一方面是因為龍王顯靈，讓他們再也不用拿自己的孩子去祭天，又給他們帶來了豐產的紅薯，使他們有了越冬的底氣，還給他們帶來了海水曬鹽的法子，使得陳塘關煥發出了勃然的生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最近東海已然風平浪靜，畢竟陳塘關可是龍王罩著的！

有了龍王庇佑，出海捕魚的人越來越多，東海也總是能給那些乘風破浪的捕魚人帶來豐饋的回報，這便是靠海吃海了！

陳塘關民眾切切實實地得到了好處，如今更是有不少民眾靠著東海的漁獲過活，又怎能不對東海龍王心生敬意呢！

而做小餛飩的湯底，最重要的一位食材——紫菜，就更加是東海特產了！

圖南人雖然離開了陳塘關，卻留下了不少新奇的吃食的做法，交給了胖大娘和陳塘關的其餘婦女，讓她們有門手藝傍身，這紫菜的做法便是其中一樣。

如今，物美價廉的紫菜已經成為了陳塘關眾人最愛的一道菜。

條件好些，家裡養了雞的，打上些蛋液，配上紫菜，便是一碗鮮美可口的紫菜蛋花湯。

便是家裡條件一般的，燒一碗純粹的紫菜湯，也能嘗到一些海洋的鮮美之味來。

*

配料提前備好，餛飩皮也是提前備好的，因著怕隔夜的餛飩皮會發乾，天還未亮，胖大娘便起來擀製餛飩皮了，餛飩皮被擀得極為纖薄，撒上些乾面粉防止粘連，摞在一起，餛飩皮堆成的小堆堆，被胖大娘用微微帶著潮氣的擰乾了水分的布片蓋著，用來保持餛飩皮的濕潤，以防餛飩皮變乾、變硬、變脆。

肉餡也是提前做好的，選用的是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小餛飩鮮嫩多汁的秘訣在於要提前用滾燙的開水泡好上香料，在肉餡中加入香料水，並且攪打上勁，讓肉餡把香料水全部吃進去，這樣，便沒有半點肉腥氣，還有豐潤的肉汁。

胖大娘提前準備好了香料，大料、八角，花椒、薑片等等，用開水激發出香料的香味，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被細細地剁成肉泥，肉泥之中，加入了些許香蔥碎，必須得用香蔥，不能用大蔥，香蔥的刺激之味並不大，反而有種特殊的清香，不僅不會掩蓋掉肉的鮮香，還會帶了清爽的解膩效果。

肉餡兒鮮嫩多汁的秘訣在於加入泡好的香料水，一次還不能加多，得分三次緩慢地加入，每次隻能倒一點點進去，不然肉餡兒容易散，倒入香料水的同時，需要用筷子往一個方向攪打上勁，讓香料水完全地吃進肉裡面，如此，反複三次，肉餡吸飽了香料水，卻並不會散，反倒是水嫩多汁。

*

胖大娘的小餛飩，和後世所吃的小餛飩，有些許差彆，主要在於胖大娘的餡料給得很足，每個小餛飩都被她包得鼓鼓囊囊。

在沸水之中，下入已經包好的小餛飩，那包小餛飩的皮薄如蟬翼，在沸水之中滾過，便透出裡面微微發粉的肉色來，顯得十分誘人，

等到被投入沸水之中的小餛飩，一個個都漂浮在水面上，那薄如蟬翼的餛飩皮像輕紗一般隨著水波蕩漾，粉紅色帶點翠綠的內陷被這餛飩皮一襯，倒顯得有些活色生香的意味來。

小餛飩的湯底也有講究，胖大娘不會用開水去糊弄，湯是提前熬好的骨湯，做包子用的全都是純肉，可胖大娘喜歡買帶骨的肉回來，她總覺得骨頭上的肉特彆香，比起純肉會更有一番風味。

骨頭上的肉被剃乾淨了，做成了包子餡，這骨頭也不能丟，投入鍋中，燒上旺旺的柴火，在柴火的草木香氣之中，將去過血水的骨頭用大火燒滾，將湯色熬到微微發白，再用小火慢燉，慢慢地熬出骨湯，肉香和骨香絲絲縷縷地融入湯裡，隻需要一點簡單的鹽來提味，便是一碗香濃醇厚的骨湯了。

在碗底放上一些曬乾的紫菜，輕輕一掰，便有清脆的聲響。小餛飩湯裡面的紫菜不在乎完整度，撕碎了更容易被開水燙發，香味也能更大程度地釋放。

緊接著，再加入金黃的蛋絲，翠綠的蔥花，微微發粉的白色蝦皮，再澆上一勺滾燙香濃的骨頭湯，小餛飩還沒有入碗，光是這湯底，便已經有了勾魂的香氣，鮮香入骨。

最後，主角才粉墨登場。

漂浮在水面上的小餛飩，一個個都白白胖胖的，被撈出之後，投入湯裡。

小餛飩掉入湯中的時候，發出輕微的聲響，那聲響並不算大，胖大娘的動作也很輕柔，並沒有濺起湯汁來，可偏偏卻吸引了食客的全部目光

眾人可是看到了三人吃得狼吞虎咽、頭也不抬的模樣，尤其是說書人，即便是被燙到了，眼淚都要飆出來了，也隻敢把餛飩含在嘴裡，像小狗一樣不停地哈氣，使得熱氣排出一些，是半點舍不得把嘴裡滾燙的小餛飩給吐出來的，他們早就饞瘋啦！

“餛飩來啦——”

胖大娘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端碗，眾多食客已然等不及，自動自覺地表示：“我們自己來！”

胖大娘笑罵一句，隨他們去，繼續給他們包餛飩了。

眾人吃飽喝足，呼朋引伴地各自回家，胖大娘收拾桌子的時候，卻在桌角發現了許多的貝幣，對著早就離去的眾人嘟囔了兩句，眼眶卻微微紅了。

異域少年囊中羞澀，身上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便將自己身上的一隻狼牙留了下來。

而等到異域少年被行腳商人罵了一句，緊趕著跟上商隊的時候，卻被人捂著嘴拉走了。

異域少年剛想出聲，身後捂住了他嘴的人發話了：“想逃嗎？我可以幫你留在殷商。”

一隻劇烈掙紮著的少年安靜了下來。

恢複了本來面貌的楊戩望著異域少年鎏金的瞳孔，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殷商的命運已然更改，逆天而為，並非不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