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第 303 章(1 / 1)

當天晚上, 景年是同阿兄一起睡的。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不同阿爹阿娘一起睡,躺在阿兄臂彎,睡得倒也安穩。

隻是偶爾會因為疹子發癢,半夢半醒間哼唧兩聲, 陸景堂便立刻伸手給他揉一揉, 揉兩下立刻就不哼了, 又沉沉睡去。

陸景堂卻久久沒能合眼, 他給幼弟打著扇, 腦中複盤了自己的所有計劃和今日發生的一切,隻能說有些事情,老天爺幫忙。

不對, 或許不是老天爺。

陸景堂歪了歪頭,看了眼臂彎裡撅著屁股, 睡得小豬仔一樣的幼弟, 不由露出微笑。

因為他的小五郎活下來了吧,否極泰來,度過了一場大劫,老天爺會保佑他日後事事順遂,所以才會陰錯陽差, 幫他達成了目的。

這是景年在這個家裡, 睡的最後一夜。

很多年後陸蓉提起幼時的事,景年已經不大記得了, 就連阿姐所說的被兩個堂兄帶出家,掉進河裡差點兒淹死的事,他也沒有多深的印象。

最深刻的記憶反而是他坐在屋簷下, 呆看著院門, 等著阿兄或者阿姐回家, 跟他說說話,帶著他一起玩兒。

好像他總是很餓,阿兄會從懷裡掏出各種各樣的吃食,酸的甜的苦的,不管什麼他都能往嘴裡塞。

幼時的記憶總是伴隨著饑餓,這也導致後來景年總是對吃的東西很執著,就像他阿姐一樣。

哪怕他們在分家、搬家之後,幾乎再沒有體驗過饑餓的感覺,曾經的經曆依舊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第二天景年是被阿兄叫醒的,陸景堂把眯著眼睛,睡眼惺忪的崽崽抱起來,給他整理一下小褂子。

昨天鬨騰騰的,晚上衣裳也沒換,一大早就聽見外頭阿爺阿奶催著他爹娘,催他們搬走,不出意外應該是他那位好三叔在背後慫恿。

陸景堂一點兒不生氣,相反,還挺高興的。

感覺身上有一道無形的束縛散開了,自此以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景年半夢半醒的,覺得脖子癢,伸手就去抓。

手還沒碰到脖子,就被抓住了。

“彆抓。”陸景堂順手給他揉一揉,哄住了幼弟,見三郎也在偷偷抓後背,又抓住一個。

三郎見陸景堂自顧自收拾著行李,癟著嘴,愁眉苦臉:“阿兄,你們都走了,我咋辦啊?”

陸景堂頭也沒回:“跟我們一起走。”

等搬了家,他去找些藥草回來,喝上三頓就好了。

三郎若不同他們一起,屆時他們好了,三郎卻好不了,就隻能再想法子給他治了。

“什、什麼?”三郎驚訝得都結巴了。

景年坐在床上,迷迷瞪瞪的,奶聲道:“一起,三哥一起。”

“你曉得要去哪兒嘛,就喊我一起。”三郎嘟囔著,兩眼卻巴巴地看著陸景堂:“阿兄,真的帶我一起啊?大伯和大伯娘能同意嗎?”

“為何會不同意?”陸景堂回道:“你若是願意,我同他們說便是。”

以他阿爹阿娘的性子,不可能不同意的。

三郎一想也是,大伯和大伯娘都是極和善的性格,尤其是大伯娘,跟他阿娘天差地彆。

他有記憶以來,大伯娘竟然一次沒有打過阿兄和五郎!

“那……那就多謝阿兄了。”三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陸景堂斜睨他一眼:“吃了我采的毒菌子才中了毒,你不怨我?”

“嗐,有什麼好怨的。”三郎抓了抓臉:“是我非要五郎給我拿的菌子,也沒告訴阿兄,阿兄沒怪我偷拿就好,哪還有臉怨怪。”

陸景堂微微點頭,在夢裡,許他同三房陸景賢他們幾個水火不容勢不兩立,跟二房關係一開始倒是還好。

直到陸景賢挖出他幼弟死因。

現實中,他的小五郎還活著,承襲自夢裡的怨與恨,也該散去了。

說是收拾行李,其實陸景堂自己沒什麼好收拾的。

兩三件換洗的衣物,一雙破草鞋,其他也沒什麼了。

景年的東西在阿爹阿娘房裡,阿娘會替他收好,讓一個不滿三歲的崽崽自己收拾行李,也太難為他了。

因著他們身上的疹子,陸文達不許他們出門,三人隻好在屋裡等著,等著陸文元和陸楊氏將分到的家當收拾好。

陸家說起來窮,過日子的家夥事兒還是齊整的,昨日這麼一分,大房的東西一下子多得搬不完了。

陸文元在村裡人緣還不錯,去借了一輛板車回來,這樣就能一趟全拉過去了。

等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好,才叫景年和他阿兄出來。

陸劉氏早早叮囑過,讓景年和三郎把他們身上的疹子藏嚴實點兒,陸景堂的疹子生在臉上手上,藏是藏不住的,隻能這麼著了。

村子裡難有秘密,何況昨日裡正、村老都來過陸家,今天一早,陸家突然分家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

景年牽著阿兄的手走出房間,一抬眼,院裡擠了許多人,借口來幫忙其實來看熱鬨的村人,圍牆上還趴坐了許多小孩子。

陸文達連面都沒露,躲在書房不出來。

陸景賢站在他房間門口,神色複雜。

他現在大概是整個陸家,最不淡定的一個。

就是去上個學回來,家分了!

這也太突然了吧。

他看著頂著一臉紅疹的陸景堂,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

他曉得,阿爹一直覺得陸景堂比他聰慧,可那又怎樣?他才是阿爹的兒子,陸景堂隻能同他那個泥腿子親爹一般,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葬在那田地裡頭。

但現在看來,或許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陸景堂自己找死,吃了毒菌子,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去吊唁了。

真可憐,還有小五郎,這麼小,就被他阿兄害死了。

景年可不知道有人在同情他,便是知道,也隻會瞪圓了眼睛,奇怪地看著那人。

他有什麼好同情的,他過得好著呢,阿兄說,明天給他吃肉肉!

想到肉肉,景年抓著阿兄的手晃了晃:“阿兄,明天到了嗎?”

“什麼?”陸景堂將崽崽提起來,放到板車上坐好。

“明天吃肉肉,明天到了嗎?”景年又問了一遍。

陸景堂忍俊不禁,故意逗他:“沒啊,今天是今天,明天才是明天,對不對?”

好像是哦……

景年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一副他很懂的樣子:“是,明天還沒到。”

嗨呀今天吃不到肉肉了,今天沒有明天好,明天早點兒來吧!

“二郎,五郎!”陸楊氏急跑過來,她一夜沒見著自己兩個孩子,擔心壞了。

“疹子是不是更多了?”陸楊氏憂心忡忡地看著陸景堂的臉。

這種毒菌確實會讓人身上的疹子越生越多,看著好像越發嚴重了,其實除了生疹子,也沒彆的問題。

景年吃的少,發得慢,往肩上蔓延了一點兒,但是不多。

當著其他人的面,陸景堂不好多說,隻能安慰一句:“阿娘彆擔心。”

又看了眼蹲在他腳邊,眼巴巴瞅著他的三郎,說:“阿娘,讓三郎同我們住幾日吧。”

“嗯?”陸楊氏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弟妹同意便可。”

“謝謝大伯娘!”三郎高興得蹦起來,看起來精神頭不錯,讓陸楊氏和剛剛走過來的小劉氏都露出笑來。

兒子能有處可去,小劉氏自然沒有不答應的,扯著又哭又鬨要跟他阿兄一起的四郎拍了兩下,叮囑三郎:“要聽大伯娘的話,讓我曉得你胡鬨,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三郎縮了縮脖子,默默點頭,到底沒敢吭聲。

他們出來之前,行李已經收拾好了,景年和三郎坐在板車空出來的地方,陸楊氏讓陸景堂也坐上去,被他拒絕了。

陸文元將拉車的繩子套在自己肩上,陸文仲小劉氏立刻走到車後推車。

陸楊氏和陸蓉在另一邊推車,一個在前面拉,剩下的人在後推,都是乾慣了力氣活的,這般倒也不覺得累。

出了門去,門口圍著的村人愈發的多。

有人看見陸景堂臉上的疹子,便問起來:“二郎這是怎地了?”

陸劉氏叉著手在後頭說:“去山裡頭鑽來鑽去,哪曉得被什麼蟲子咬了。”

這是他們商量好的說辭,方才跟其他在院子裡問的村人,也是這般講的。

“什麼蟲子,竟把人咬成這樣。”村人喃喃道,對視一眼,心中都覺得有蹊蹺。

二郎又不是個傻子,便是有蟲子咬,能不護著臉?

陸文元趕著要搬家,匆匆跟村人客套幾句便拉著車走了。

從他們這裡到陸家村,足有半個多時辰的腳程。

陸文元還記得,幼時隨阿爺過去,那房子已經極破敗了,幾十年過去,也不知如今成了什麼模樣。

可想而知,想收拾好肯定得花許多代價,沒有時間在此耽擱。

他們一行人往村外走去,後頭的村人們便湊到了一塊兒。

“陸家那婆子說她家二郎身上的疹子是蟲咬的,你們信嗎?”

“信?我信個鬼!當我們傻蛋呢,咱爬的山頭可比二郎多了去了,怎就沒見過這般毒的蟲子?”

“就是,打量誰不知道呢,分家分得這般突然,二郎又生一臉疹子……”

“你是說孩子病了就分家?不至於吧……”

“病?我看不像,倒像是吃了毒菌子,中毒了。”

“你得有理,聽說二郎在山上挖菌子呢。”

“就算如此,也不至於分家啊,我看二郎除了生疹子,沒彆的毛病。”

“你曉得什麼,陸家那文曲星,說是要科舉了,誰曉得他侄兒被毒死了,還許不許他考試。”

“家裡死了人,竟連考試都不讓嗎?”

“聽說當官的家裡死了人,都要辭官,陸家老三,還不是官老爺呢!”

“這樣啊……”

村人互相對視一眼,剩餘的話不便多說,畢竟陸文達作為一個讀書人,還是有“功名”的童生,在村裡還是極有名望的。

但此前潔白無瑕的名聲,忽然蒙上了一層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