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的院子外面那棵巨大的銀杏樹在春天綠意盎然,一把把小扇子一樣的葉片被微風吹動,發出沙沙拉拉的動人聲響。
顧媻進入院子前,抬頭看了一眼這棵樹,忽地有些愣神,他從前第一次看這棵樹,隻覺得金碧輝煌,如今再看,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高大。
“小顧大人,這邊請,老祖宗還等著您呢。”帶路的桃兒姑娘小聲呼喚了一下。
顧媻立即回神,笑著說:“哎,來了。”
越過一道穿堂,去往裡院正屋,隻見正屋裡頭的灑掃婆子和大姑娘們正在忙碌。
顧媻好奇多看了一眼,依舊是覺得奇怪,一般情況下,大戶人家的灑掃婆子都是出沒於淩晨時分。
講究的貴族們認為,這種粗使的婆子本就不堪入目,他們打掃衛生的時候,搞得家中全是難看的風景,顯得跟市井差不多,所以一般粗使們都在主人們起床前把事情做完,反正是儘力不讓主子們看見自己便是。
顧媻的府台便還有個專供下人們行走的小道,四通八達,剛好可以讓下人們在主子們突然出現的時候及時避開,主人離開後又繼續工作。
這種機製也有效能夠製止一些心思野了的丫頭想要爬主子的床,人家上人見都見不到地位低等的下人,能見到的,也都是有數的。
由此可見,謝家這邊當真是問題很大。
顧媻按下心中的焦急,步入正堂。
隻見正是陽春四月,謝府的主屋裡面居然還燒著碳,雖然四處通著風,但炭火把屋內烘得暖和極了,隻是掀開簾子而已,顧媻面上就瞬間撲來一陣暖風,遇著他冰涼白潔的面龐,臉上瞬間便結了一層晶瑩細小的水珠。
睫毛微顫,顧媻入眼所見直接讓他頓住腳步:“老祖宗……”隻見之前還精神奕奕,瞧著還能再活上幾十年的老祖宗此刻形容枯槁,頭發盤起來,卻掩不住頭頂日益稀少的發縫,老祖宗窩在貴妃榻上,側躺著,有兩個俊俏的小丫頭正在給老祖宗捶腿,還有小丫頭正在煮茶,四周燃著熏香,直將此處烘得猶如仙境,隻可惜仙境裡住著的卻不知道是人是鬼。
“顧時惜?”老祖宗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略黃的牙來,她對著身邊兩個最喜歡的丫頭擺了擺手,那兩個大丫頭立即退下,又去搬了個雕花的黃花梨的凳子過來,端端正正擺在顧媻面前。
顧媻做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模樣,連忙上前,說道:“老祖宗!老祖宗怎麼才一月不見,怎麼就這般了?年前我來拜賀,您還硬朗著的,您快告訴我,我定然幫你處置那些不好好伺候您的下人!”
瘦得脫了像的老祖宗額頭上帶著一抹深棕色的款抹額,顯得臉更小且尖,偏偏一雙眼渾濁中還透著幾分無法言說的清淨,叫顧媻胡說八道都說得心虛。
果然,那老祖宗笑了笑,道:“彆說廢話了,我曉得你來是做什麼,我也知道你在猜什麼,我讓你進來,也不過是有求於你,如今你也看到了,我是什麼樣子,怕是沒幾天好活了,我那愚
蠢到我恨不得掐死的兒啊……我的兒……日後,你多幫我看顧看顧,就算是我這個老不死的求你,看在當初我們全家收留你的份兒上……你日後留我兒一命……怎麼樣?”
顧媻坐在凳子上,手被老祖宗握著,一副惶恐又猶豫的模樣:“老太太,老祖宗,你之說要我保住大老爺,可大老爺如今在何處?他犯了什麼過錯?我真是……還望老太太憐憫,給時惜透露一二,時惜如今雖然好歹有些身份地位,但想要保住咱們的大老爺,也不是時惜一個人說了算的……←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你撒謊,你如今帶刀帶槍的來了,可不就是來給二房撐腰的?我不求你多了,就我一個老婆子的命,拿去抵給二房,如何?這還不夠嗎?”
顧媻看老祖宗說得越發激動,甚至還咳嗽了兩聲,好歹沒咳死過去,連忙先安撫道:“老祖宗,你看你,彆激動啊,我心裡肯定是惦記著您的情的,沒有您,就沒有我顧時惜的如今,你直說家裡如今發生了什麼事兒,我看看能不能幫忙蓋過去,如果蓋得過去,那肯定是要保的,老祖宗您也彆死心,哪就走到一命償一命的地步去了?沒有您,侯府可就難以為繼了!”
這些漂亮話仿佛是發自肺腑的,可躺在貴妃榻上的老祖宗卻是笑了笑,她凝望著顧時惜,半晌說道:“你與你祖奶奶一模一樣,撒謊的時候,愛看著彆人的眼睛,好像生怕彆人不相信你,旁人都信你,因著你表演真實,我卻總能一眼看透,你在說謊……”
老祖宗扭過頭去,乾瘦的手抹了一把眼淚,手背濕漉漉的,半晌不乾,被周遭炭火此起彼伏的火焰照耀得格外鮮豔,像是手背上也燃著火苗,在一寸寸燒掉早已死掉的她。
顧媻聞言沒有方寸大亂,隻是發現自己什麼狗屁彩虹屁既然都不起作用,那麼對待這樣理智到極點的老祖宗,實話實說外加威脅,才是最好的辦法。
“老祖宗,我尊您一聲老祖宗,是因為祖奶奶與你是堪比親姐妹一樣的關係,可說實話,我能有如今,一來,靠的是當年二爺在所有人面前,扶起我來,帶我進了府裡,二來是我自己,我步步為營,我哪怕是砍頭都不怕,一步步冒著潑天的風險,好不容易做到了如今府台的位置,祖奶奶,你覺得我應該冒著對不起謝二爺的良心譴責,幫你糊著那四十來歲都像是沒斷奶一樣的大老爺?”
“我太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了,我在軍營裡差不多都探聽清楚了。”顧媻乾脆利落地說,“當年老祖宗您夫君去世,臨走前大老爺還太小,所以將整個侯府交給了親弟弟,也就是現在的老侯爺。”
“您捫心自問,如今的侯府有多少產業都是如今的老侯爺打拚來的?他對不對得起您夫君?值不值得做這個位置?”顧媻冷聲道,“倒是您兒子,那位看似憨厚老實,實則蛇蠍心腸的大老爺,年少時嫉妒二房世子之才華出眾,又嫉恨世子之位不屬於自己,然後下毒把人害的在床上硬是生生躺了十幾年!”
“這十幾年,你猜猜,世子爺是怎麼過的?”
“他是如何痛苦的快要死去,卻又不能死,他活著,卻
又不像是活著,他半死不活,就因為這個位置。”
“世子爺甚至埋怨老侯爺當年要了這個位置,甚至想要在老侯爺死後,把這個位置還給你們,也不給謝塵,對謝塵毫無憐憫,謝塵是如何長大的你們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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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就不知道從誰那兒聽說,這侯府的位置原本就該屬於大房,於是他痛苦,覺得慚愧又羞愧,一邊壓抑自己天生的才華能力,一邊被父母冷眼相待,父母各有各自的痛苦,但到了孩子這裡便是加倍的。”
“老祖宗,你也算是看著謝塵長大的,他從前什麼個鬼樣子你不是不知道,是我鼓勵他讓他爭取世子之位的,這本來就該屬於他!目前這個位置是老侯爺的,老侯爺想傳給誰就傳給誰,傳給他也能保侯府一家平安,這哪裡不好?”
顧媻說道這裡,發現老祖宗已經沒在聽了。
老祖宗眼神渙散,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但顧媻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在想如今還在為侯府拚搏的謝二在外面受沒受苦……
一個家族,所有人都跟寄生蟲似的,享受著老侯爺帶來的功勳好處,享受著小輩出去以命搏殺還來的前程,最後覺得理所當然?覺得,給出去的東西,要回來也是理所當然?
放他媽的什麼狗屁?當初給的時候可沒說什麼要換回來的事情,覺得不公平就去問當初前任老侯爺為什麼不把爵位留下來!
顧媻不說話了,在這裡問不出來也無所謂,他想了想,淡淡說:“老祖宗你不說也無所謂,我的人已經去查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一定保侯府不倒,不是單保你一個大房。”
老祖宗笑了笑,忽地又看向顧時惜,說:“你真像她,我姐姐……我姐姐也這樣罵我,先誇誇我哄哄我,哄不過就威逼利誘,但……她待我真心……”
顧媻有些不耐煩,他隻想問老侯爺發生了什麼,而不是現在來聽老祖宗和自己祖奶奶的八卦,這兩個姐妹的八卦若是放在平時,顧媻肯定很樂意騰出一下午,再搬個凳子,找點兒花生瓜子小點心,讓廚房做一壺橙汁兒,美美喝一壺。
現在……
“我隻想聽到底發生了什麼。”
少年冷淡。
老祖宗依舊我行我素地說著從前:“姐姐待我真心,我何嘗不是呢?她說我鑽錢眼兒裡去了,才會眼高於頂,什麼人都瞧不上,不像她,這輩子隻求一顆真心。”
“她倒是碰見了一顆真心,可人心易變,哪能事事如意?”老祖宗傷心地說著隻有她記得的故事,“你祖上的青州牧,當年的的確確是個風華正茂的如意郎君,多少閨閣少女愛慕不已,偏偏就隻喜歡我姐姐,非我姐姐不娶。”
“十裡紅妝、千裡遠嫁,青州牧和我姐姐也傳出不少的佳話,羨煞旁人,可是後來……後來青州牧妻妾成群,我早說過,人心不古,隻有把錢財攥手心裡才是正理,我才不要什麼真心,我隻要榮華富貴,做一輩子的大奶奶,一輩子的人上人,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的待我,那我便滿足了。”
“姐姐說我市儈,無真
心怎麼能長遠,我說姐姐愚笨,無錢財怎防後生無憂?”
“到頭來,她早早的沒了,被青州牧傷透了心,死得早早的,連我兒子都沒見到。”
“我如今也要死了,被兒子氣死,現在想來,姐姐沒見過我兒子,倒是好事,免得到了下頭,她還要揶揄我一句‘溺子如殺子,我早說過呢’。”
“若是……若是能夠重來,我真是不想嫁人了,我好累啊姐姐……你也彆嫁人了,你死那麼早,我想見見你,都見不到,你墳包都不在附近,祭奠都去不了,我們都彆嫁人好了,當老姑娘,家裡又不是養不起……”
“我的兒……顧時惜,你想抓就抓吧,我不管了……真的不管了,我也管不起,我想我還是死了的好,不然看見他被砍頭,還是要心碎的,我這麼愛他教育他,他卻從來都不肯聽,如今好了,創下彌天大禍,我是……再護不住了。”
最後一句話剛剛落下,門外突然進來一堆家丁,他們猛地闖進,踹開門,順便壓著一個人進來。
顧媻猛地回頭,卻見素來笑起來很和氣,看起來呆呆傻傻的中年賈寶玉正也笑著看著他,被抓住的則正是他寄托厚望的‘展昭’霍運。
小顧傻眼。
???
說好的武功高強,以一敵十,超級無敵大保鏢呢?他看走眼了?這麼容易就被家丁給抓了還堵住了嘴巴?
家丁欸?
普通人,三腳貓功夫的普通人毒打不過的啊?!
“顧時惜顧大人,彆來無恙啊,你的小廝在我們府上偷東西,被我們逮住,打死的話,應該也不算什麼的吧?”隻見中年賈寶玉笑著道。
“且慢!是我讓他代替我去看看老侯爺的,他不可能偷東西。你把他堵住嘴的布拿開,我親自審問他。”顧媻道。
顧媻明白,估計是霍運看到什麼了,這會兒要殺人滅口,可直接殺了沒什麼作用,所以專門帶到他面前來殺,一來殺雞儆猴,二來殺得堂堂正正,還過了明路。
——看來這賈寶玉真是不得了。
中年賈寶玉太胖了,說幾句話就喘得不行,找了個位置坐下,擦了擦臉上的汗,笑道:“那可不行,他偷了以後,吞入腹中,死不承認,難道你想要包庇?”
“非也,既然是吞入腹中,那更好辦,把人交給我,我自有辦法讓他拉出來還給你們。”
“交給你?你與他是主仆,你肯定要包庇的。”中年賈寶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對自己豢養的強壯家丁說,“算了,不跟他廢話,直接剁了這人的雙手,砍了舌頭就行,算是給咱們顧大人一個面子。”
“你敢!”顧媻拍案而起,怒斥道。
“怎麼不敢?!顧時惜,你還當揚州真是你家的了?這是謝府,是我的謝府!我母親是謝府老祖宗!如今老侯爺病倒了不省人事,世子爺弟弟也半死不活的了,謝塵指不定什麼時候死在外面,這侯府便是我的!我的!你敢跟我這麼說話?!”那中年賈寶玉也站起來怒道,“動手!”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有小廝來報:“長安監察院禦史大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