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陳縣令連忙去扶人起來,好不容易坐定,忍不住當真說出自己的想法,他道,“顧大人若真心想要百姓還桑於田,怎麼能隻是發一些碎銀子就讓他們聽話?總得追其緣由才是。”
陳縣令說起這些,眸中更是光芒大綻,原本便英俊的容貌在顧媻看來,瞬間又得到了數倍的美化——認真的人總是無論模樣如何,都比敷衍搪塞的人看起來精神百倍。
“哦,願聞其詳。”
“去年餘大人大力發展桑田,是因為他與百姓都自信全國豐收,屆時桑田收獲製成綢緞,賣出去,獲利比尋常糧田要高數倍,大部分百姓嘗到過甜頭,所以去年改桑的土地多達揚州九成,如今顧大人可知道揚州改回來的土地有多少?”
顧媻慚愧,他還沒問:“多少?”
“隻有十之一二。”陳縣令眸色深幽,忽地站起來看向窗外,雙手背在身後,面前是繁華到炫目的揚州燈火,無數的花燈還未到乞巧節,便早早的開始販賣,河裡更是也開始飄著不少的荷花燈,他站得高,便也看得遠,依稀看見小秦淮河裡遊著無數的花燈,與天上的銀河並無二致。
“這麼少……”顧媻皺了皺眉,他還以為慕容豐能夠讓一大半的人都改回來……
“沒辦法,百姓苦,哪怕是揚州的百姓,富裕的也隻是那麼一小部分城中百姓,城郊的、城外的、無地的、租地的,去年都抱著想要賺一筆錢的心思來種桑田。可事與願違,錢沒賺到,還因為糧食上漲,花光了積蓄,哪怕後來餘大人將糧食價格壓了下去,可花出去的錢卻不會退,他們現在身無分文的占多數,就等著今年其他人把田改回去,自己不改,好讓桑田得到一份更好的價錢,所以顧大人你發錢出去的這個法子,主要問題便是發的太少。”
顧媻依舊皺著眉頭道:“其實這改桑換田的政策是之前餘大人在的時候就定好的,他甚至已經把錢發下去了,我如今上台,不過持監督之責,沒想到還未調查,便是如今狀況……”
顧媻冤枉,他當時幫餘大人搞的兩百萬兩,當時就說了,包括讓百姓還田的獎勵錢,誰知道餘大人肯定是發的太少!
可說實話,顧媻覺得,發的多了也不好,人性貪婪,胃口也是會被喂大的,這件事情他們官府讓步如此之多,後面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想要百姓配合做些什麼,百姓也是不看到錢不辦事兒,那該怎麼辦?
顧媻把自己心中所想大概說了一遍,陳縣令愣了愣,點了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所以不如發布嚴苛政策,禁止種桑,違令者直接罰款。”
陳縣令說完,便去看顧媻的表情,他這法子絕對有效,隻是當時肯定會被百姓罵,因為百姓們他們不會去看長遠的未來,隻看眼前,他們覺得你不讓他賺錢,想要賺錢居然還會被罰款,那民聲簡直要怨聲載道。
可過了一年後,就可以稍微放開一些,比如每家每戶隻有百分之二十的地可以種桑,這樣慢慢來,恢複到從前的水平,經濟也會有保障
,不至於又逢災年就財政吃緊,連上面要的稅糧都交不起。
陳縣令還想解釋一番為什麼是直接下令一棵都不許中,而不是一步到位,隻需每家種百分之二十的桑田。
可對面年輕美貌的府台大人卻好似瞬間一點就透,對著他連連點頭,說道:“有意思,的確,當你想要在房間裡開窗的時候,不能說要開窗,而是說要把屋頂給掀了,這樣反對你的人就會覺得開窗也挺好的。陳縣令還為本官考慮到日後緩和官民情緒的問題,陳先生大才!請受時惜一拜。”
陳縣令一時連忙又站起來,忍不住回禮說道:“大人不必多禮,想必大人隻是暫時沒思考這件事,若是思考起來,很快就能想到,下官也隻是先一步說出罷了。”這是實話,陳聽絕不說任何恭維上司的話,他這輩子都隻會實話實說。
他很明白顧大人絕非庸俗之人,隻聽顧大人說那番‘開窗與掀房頂’的言論,便可明白此人絕非等閒。
不過顧媻若是知道陳縣令這會兒心裡在想什麼的話,一定會立馬給魯迅先生磕幾個頭。
“不不,陳縣令何必妄自菲薄,你說的很好,我已輸你兩輪,明日便會自請卸去官職,但走前一定落實此項政策,好叫後來的官員可以上來後第二年便可施恩,好讓百姓記得他,以後也聽他的話。”少年誠懇。
此話一出,胖子江縣令彆提多高興了!
原本江縣令便是戴通判那邊的,戴通判走了後,他連每年多給他們縣的公款都少了,正愁沒辦法填補今年需要修路的虧空,如今倒好,隻要這個戴通判的對手一走,上台的無論是誰,都總得給戴通判一些薄面,好給他多些公款啊。
江縣令本能的認為自己這等站錯隊伍之人必定受到顧時惜的排擠,於是和其他幾個縣令一合計,專門給陳縣令上眼藥,讓陳縣令這耿直不怕得罪侯府之人出面與顧時惜打擂台,好坐收漁翁之利。
江縣令甚至都想好了,假若陳縣令不得行,那麼也無礙,反正他們幾個縣令既然站死了戴通判那邊,戴通判家中還有個閣老在,總不會倒,肯定要不了多久便能官複原職,到時候他們就好過了。
胖子江縣令當年就不怎麼與餘府台打交道,逢年過節也都是越過府台與戴通判交好,當然不能隨意變更站隊,他們這些人,很怕即便改了站隊,也不被重用,甚至還被排擠。
江縣令他們當年可也是書生意氣,金榜有名,在縣令的位置上待了多年,有幾分見識,有幾分圓滑,好不容易搭上一條大船,船翻了,哪怕想換船也不敢隨意動彈,因為翻了的船並沒有壞,還能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好了,且想換船人家不讓他上怎麼辦?再說這世上斷沒有三姓家奴的活路。
江縣令這邊聽見顧大人說出不當官的話了,真是恨不得連夜寫信去通知遠在長安的戴通判,大家好好樂上一樂,敲鑼打鼓,也算是給戴通判報仇了。
結果就聽那傻愣愣的陳縣令連忙道:“不敢!下官怎麼能讓您如此!不行不行,是下官唐突了,原本也並非是真想讓顧大人您
下任,下官隻是聽說您與侯府關係匪淺,與那侯府二世祖一丘之貉,你那些斷案、救火之世紀也都是假的,說是旁人的功勞被你奪走了,下官氣不過,想要來試一試,如今看來,是下官太偏聽偏信,下官該死!”
陳聽做官多年,所遇同僚皆傲慢,所遇上司皆淡然,好似做官隻是為了升官發財,眼裡有百姓之人少矣。
可陳聽進了揚州城後,走到哪兒都聽說顧時惜的事跡,如今終得一見,顧大人禮賢下士,明知道他來者不善,卻願意放棄做官的機會,問他有什麼改桑還田的方法,如此不為小利而重大義的少年郎,陳縣令隻恨這世上不能多幾個,就算是舉薦而來又如何?!
“諸位,我這裡還出不出題了?”在旁邊看地冷汗出了一背的孟三公子適時發話,微笑著問道。
陳縣令率先站起來鞠躬道:“不必出了,是下官輸了才對,明日秋日宴再見,下官先行告辭。”
“欸!陳兄!”胖子江縣令恨得捶胸頓足,又不好意思逮住陳聽這個固執之人,讓他聽自己的,把顧時惜整下台,隻能追著走出去,好不容易出了門,追上人,才忍不住問,“你看你,你這弄的……我跟你說,你今日讓顧時惜出了洋相,哪怕你不追究放過了他,他改日必定給你穿小鞋!還不如……”
“江兄莫要說了,我看那顧大人並非睚眥必報之人,且第二題分明是他讓我的,他心中有數,可他想要知道我是什麼方法,所以不惜放棄賭約,哪怕輸了,也想要知道我的法子是什麼,這樣心懷百姓之人,如何可能是一個心胸狹窄的惡人?”
“如今我倒是覺得,百姓之所以口口相傳顧大人的事跡,一定是有其道理,他絕不可能是個沽名釣譽之輩,你我都錯了……”
眼瞅著被當槍使的陳縣令還沒開槍就淪陷了,江縣令表情複雜,指了指這個執拗不懂官場人情世故的陳縣令,拂袖而去。
兩人剛分道揚鑣,陳縣令正準備回自己的客棧休息,誰知還未走兩步,身後就有人喚他的名字:“陳先生!”
陳聽回頭,隻見少年府台小跑著朝他過來,眸子雪亮,說道:“你走得太快了,我都沒反應過來,陳先生,本官隻覺著與您一見如故,恨不能同榻而眠,砥足相談,不若今夜隨我回家,你我徹夜把酒言歡可好,我喚你一聲先生,陳先生便不要推脫,教教學生為官之道吧,我初做府台,定然有許多不會不懂不好的地方,不然也不會讓江縣令如此盼著我下台……”
少年說到這裡,落寞一般垂著眸子,好似當真無措極了,但他一片赤誠,隻要陳聽說,他就改。
陳縣令哪裡見過如此謙虛的上司,哪怕年紀小,也沒有這樣求賢若渴到陳聽平生未見的程度。
陳縣令第一次生出幾分慚愧,自己空長上司幾歲,居然不知為何前來討賊似的為難人家,人家還不計前嫌的請求他做先生,如此寬宏大量的少年郎,怎麼可能是與侯府勾結冤枉戴通判的小人?
顧媻親眼看見陳縣令雙目含淚,對著自己深深一鞠躬,也不知道想了什麼,說:“那下官,恭敬不如從命,隻是不必叫我先生,下官字靜亭,喚我靜亭便是。”
“不不,這世上,學問高於我的,皆是我的老師。”顧媻也跟著一鞠躬,深深的彎腰下去時,眸色清明如鏡,帶著幾分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欽佩。
不過策反縣令六人組這項任務,林縣令早已是迷弟,如今陳縣令也反水了,大獲成功啦。
小顧大人心情極好,他就知道做官做的不是勾心鬥角陰謀詭計,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呢?
顧媻此刻竟是描述不出來,可他感覺自己有所領悟,且會一直一直朝著這個方向走下去。
與此同時,樓上看著顧時惜與陳縣令相見恨晚場面的孟家兄妹眸色竟是統一的充滿慕色。
孟玉多了一點自豪,因為那是他的顧時惜啊,他明年定拿下狀元,不然如何配得上他的時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