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荒霸吐臉上驟然黯淡下來的神色表現得太過明顯,夫妻倆中的女性幾乎難以維持面見神子的禮儀,下意識就想抬起頭,卻又被丈夫拽了拽袖子製止。
她想起大神官的叮囑,黯然地重新伏低了身體。
是啊,這個孩子現在是神明大人選中的代言人,已經不能算是他們的孩子了。
神子就該高高在上,不染凡塵,她怎麼能因一己之私耽誤他呢?萬一惹得神明不快……
女人抿了抿唇,收斂好那一瞬間外泄的情緒,靜待荒霸吐的指示。
高居於神龕之上的神子將兩人的小動作儘收眼底,周身沉鬱的氣息忽然散去了不少。
眼前這兩人是他瞞著大神官召見的,他們的身份自然也被他查得清清楚楚。
——中原家,山腳下村落中人儘皆知的荒霸吐信徒。五年前荒霸吐力量失竊那天,急於和其他信眾一起尋找神明下落的中原家人一時沒看顧好家中幼子,導致幼子意外丟失。
大概是連續失去信仰和孩子造成的打擊過大,中原夫婦在那之後就搬離了村子,直到今天被荒霸吐召見,才前來參拜。
荒霸吐神社迎回神子這件事經過神官們的大力宣揚,以及那次大張旗鼓的慶典,周邊、至少青森地區是人儘皆知的,僅僅隻是搬到附近縣城的中原夫婦不可能不知曉,但身為忠實信徒的他們卻一次也不曾前來參拜。
不是不想來,是不敢來。
侍於神前的巫女神官都要斬斷俗緣,更何況被神明直接選中的神子呢?
在迎回的神子大人一段時間後,大神官就發現了神子的原身就是中原家丟失的幼子,於是專程找上了中原家的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中原夫婦不要去找神子。
不能讓俗世情感影響神子的修行。
身為忠實信徒的中原夫婦自然無所不應。這些年過去,他們其實已經逐漸接受他們的孩子大概率凶多吉少的事實,如今得知孩子還活著,甚至過得很好,受萬人敬仰,已經讓他們驚喜萬分。
——隻是不再相見而已。
隻是……不再相見……而已。
但是感情之所以是感情,就是因為它無法被理智所控製。中原夫婦雖然答應了大神官的要求,但依然忍不住去探聽荒霸吐的消息。
什麼神子幫村民解決農田病蟲害啦,神子指導信徒和黑心老板打官司啦……樁樁件件,以及愈發龐大的信徒團體,均證明了這位大人是真正值得愛戴、獲得了神明能力的神子。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或許他們能夠真正釋然地看待這一切,徹底步入新的生活。
但是荒霸吐召見了他們。
遠在山間的神子,專程派人來召見他們過去。
隻是聽到這簡短的傳話,強行壓抑著的、本以為不會在意的情緒如潮水般湧出。
是神子大人知道了什麼嗎?
他們該不該過去?到底會不會對神子大人有影響?
中原夫婦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意動。
——去看看吧,就見一面也好。
隻是以普通信徒的身份……見一面就好。
他們不去承認的話,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
“起來吧。”明明已經習慣動不動被人跪的荒霸吐看著眼前這倆人跪他,怎麼看怎麼不得勁兒,他深呼吸一口氣,把兩人叫了起來。
夫妻倆面色恭謹地起身,依然垂著頭,不敢直視神明的代言人,就如每一個第一次面見他的忠實信徒一樣。
聰慧的神子看出了他們動作間的抗拒,不禁有些生氣。
如果說他們真的對他沒有多餘的感情,隻是把他當作荒霸吐來尊敬也就罷了,但是明明他們也在關心他不是嗎?
丟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就在眼前,卻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神明而不打算認嗎?!
他第一次覺得這種頑固狂信徒實在很讓人困擾。
不過中原夫婦的動作到底多少給了他一些信心——隻要不是真的不想認他就好。
至少現在,他知道還有人會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需要關愛的孩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子。
——這樣就夠了。
“抬起頭來。”
他略微加重了語氣,力求讓他的“信徒”們察覺到他的不快,從而不得不遵照他的命令。
中原夫婦果然誠惶誠恐地抬起了頭,眼神中甚至還帶了點關心他到底為什麼生氣的探究。
還是個孩子的荒霸吐被這種隱藏很深的小情緒安撫到了,他勉力保持平靜,然後直接開口問道:“聽說你們家丟了個孩子?”
看著神子大人的臉有些出神的女人被這句話強行扯回了心神,她磕磕巴巴地應道:“啊……是、是有這麼回事。”
“丟了多久了?”
女人還是很緊張,嘴巴張合著,就差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了。男人無奈地看著妻子,轉而接過了話頭:
“回大人,已經七年了。”
“七年啊……”荒霸吐輕歎道,“那你們……找到他了嗎?”
這句話好像觸發了什麼關鍵詞,女人下意識瘋狂搖頭:“沒有!沒有沒有!”
絕不能讓神子大人聯想到他自己!
荒霸吐:“……”
她老公:“……”
神龕中的少年嘴角一抽,他能把這倆人叫來,本就是一種暗示了,他不信這倆人不知道。
此時女人也反應過來她這動作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略有些尷尬地停下:“抱歉,我失禮了。”
“沒什麼。”荒霸吐當然不會怪她。但是處於某種微妙的心情,他非常想得到一個確切的回應,於是再度發問:
“真的沒有找到嗎?”
中原夫婦互相看了看對方,最終還是男人上前一步。
他定定地仰頭看著少年,語氣溫和又感慨,還帶著些微的遺憾,似乎在遺憾於錯過了孩子這麼多年的成長。
“回大人……已經找到了。”
沉默站在一旁觀看的中原中也明顯看到自家同位體眼眶開始泛紅。
“……找到就好。”他眨了好幾次眼,強行把代表情緒的眼淚憋了回去,又用力點頭確認了一遍,“找到就好!”
然後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似的,三人相顧無言。
沉默在神社大殿蔓延,但或許是三人的眼神中飽含的情緒過於豐富,意外不顯得尷尬。
良久,少年輕輕吸了吸鼻子,勉強端著神子的風範問道:“你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呀?”
然而這句話卻沒有如他所想的得到回應。
這回就連男人也閉口不談了,他們搖著頭,動作抗拒:“丟失的時候還太小,沒有取名字。”
神子就是神子,多個普通凡人的名字叫什麼事兒!他們來看望已經是天大的私心了,他們取的名字怎配和神名相提並論?
荒霸吐不甘心地再問了一遍:“真的沒有?你們不是找到他了麼?現在取也來得及。”
夫妻倆依然搖頭:“沒有沒有。”
神子給他倆氣笑了——這兩個榆木腦袋!
他才不要頂著荒霸吐的名字過一輩子!那是神明的名號,不是他的!
少年咬了咬牙,還是決定拿出對付狂信徒的手段。他用力拍了一下身側的木板,慍怒而不失威嚴道:“這是神明的命令!你們想不敬神明嗎?!”
夫妻倆瞬間僵住了身體。
他們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神子的表情。
那個孩子的長相完美繼承了他們五官的所有優點,是他們七年來日夜夢中幻想過的樣子。
但他眼神中溢出的失望深深刺痛了他們的心。
女人的嘴唇囁嚅著,輕輕吐出了兩個音節:“chuya……”
荒霸吐凝視著她:“什麼?”
女人閉了閉眼,終究是情感戰勝了一切顧慮:“中原中也……那是我們為他取的名字。”
“他現在很好,是個很優秀的孩子。”說完這句話的她好像已經破罐子破摔,終於敢於直視上首的神子,“他有更好的生活,我們不想打擾他。”
“隻要他能健康快樂就足夠了。”
荒霸吐沉默了半晌,輕聲道:“可是……”
“我不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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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那句“不快樂”讓兩個成年人瞬間潰不成軍,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正面承認他的身份。
荒霸吐能理解,根深蒂固的信仰讓他們做不出“誘拐神子”的大罪。更何況他也不是真的對他的信徒毫無感情。
信徒們將自身信仰寄托於他的身上,無條件信賴他、尊敬他,與生俱來的責任感讓他無法拋下這一切。
其實擁有自己的姓名,知道世界上還有人愛著“中原中也”而不是“荒霸吐”,就已經足夠了。
……真的足夠了嗎?
中原中也看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當他的“神子”的同位體,在心裡打了一個問號。
——直到大神官領著新一批遴選出的巫女拜見荒霸吐。
少年難得失態地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顫抖地指著其中一個相對周圍的少女們年紀大了很多的女人:“你、你你你……”
女人笑了笑,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個禮,卻沒有上次那麼僵硬生疏:“日安,荒霸吐大人,我是中原福。”
荒霸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本正經的大神官,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喉間,讓他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
侍奉神明的巫女必須身體潔淨,也就是說,嫁過人還生過孩子的中原福必然是不合格的,他不信大神官不知道。
但是她還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大神官的表情依然虔誠而嚴肅:“荒霸吐神社就是為了您而存在的,自然一切以您的意願為先。”
他一開始就是這麼對他說的,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荒霸吐定定看著他半晌,忽然笑開:“啊……那就選她了。”
他忽然發現,狂信徒們眼中看的是他還是荒霸吐這件事,本身並沒有那麼重要。
現在這樣,也很好。
……
“荒霸吐大人,我的丈夫喝醉後總是毆打我……”
“打你?那你也打回去!打不過怎麼辦?……村上神官!帶人過去幫她打!不給我把他打服了彆回來!”
“荒霸吐大人,我兒子的錄取資格被官員的兒子占了……”
“大神官!上次讓你請的記者呢?給我曝光他!”
“荒霸吐大人,我想少給孩子一些撫養費,現在讀書太貴了還是讓她回來嫁人吧……”
“哪裡高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這個價好吧!不要胡說!覺得高了就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有沒有努力工作?有沒有好好賺錢?”
……
自從中原福開始近身關照荒霸吐的起居後,中原中也感覺他好像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開關,給信徒解決問題時也少了一些“溫和悲憫”,多了一些激進。
“神子不能一直悲天憫人,偶爾也要有雷霆之怒嘛!”同位體振振有詞。
——什麼雷霆之怒,你這就是暴露本性了吧!
中原中也無語吐槽。
然而就是那樣一些激進的舉措,真正實踐起來的效果……居然也不錯?甚至這樣作天作地的神子大人還更受歡迎了!有不少外地信徒都慕名而來。
侍奉的神官們更是對他的行為毫無意見,把“無條件遵從神子的命令”這一準則貫徹到底。
中原中也:“……”原來熊孩子是這麼養成的。
幻境的時間流逝得很快,他就這樣一言難儘地看著自家同位體逐漸長成了他們初見時那副囂張任性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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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福的丈夫中原謙助是個醫生,繁重的工作讓他並不能像妻子一樣拋下一切住在神社。
他已經在儘己所能抽空來看望他們,卻依然分身乏術。就連中原福自己,在神社之外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荒霸吐看在心裡,並不希望父母因他影響到自己的正常生活。
於是他特許中原福做一個“兼職巫女”,隻需要偶爾來住一段時間就好。
儘管他們依然沒有明確的家庭關係,但是相處起來與家人無異。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久,荒霸吐以為以後也會一直如此。
直到那天——
一向體面的中原謙助胡子拉碴、頭發淩亂地爬上山,直直衝入神社抓住了神龕中少年的手。
“福、福她……”他語無倫次,眼白處儘是血絲。
神子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一種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
“你冷靜一點。”他勉力維持住表情,安撫地拍了拍男人的手,“她怎麼了?”
“……她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