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曾意外墮入黑暗, 可無法安心沉睡。
深淵中的螻蟻不知深淺地啃咬。
交織著苦痛呢喃與沉默喧囂……”
主城。
詩人手捧預言詩,踏出教堂大門,與來尋求安慰的人們一齊看向主城中心。
莫梨在巨幕上直播, 展示著世界範圍內攝像頭捕捉到的時間亂象,她擔憂道:“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正在靠近人類, 但很抱歉, 我的服務器無法計算出一個完美的化解方式……”
一人迷茫問道:“詩人,我們還能獲得救贖嗎?”
眼輕輕點頭, “要等待。”
“等什麼?”
眼捧起預言詩, 繼續領誦——
“祂夢到被低賤者玩弄,荒誕的屈辱。
祂忘記自己的龐大,赴死而重演。
深淵以此,聲聲呼喚, 喚祂蘇醒。
與祂們重新交彙。”
誦讀結束, 眼抬頭望入蒼穹,凝神低語道:“救贖者如逆風執炬, 必當承受燒手之痛。”
“第一道火把,揭開未曾記憶之痛苦。”
安隅的意識變得很弱, 隻剩絲縷。
他睜不開眼,混沌中,隻聽到一個絮碎的喃語,那不屬於任何語言,但他卻聽懂了——那是一個女人在表達歉意, 為無法提供母親的庇護。她告誡他忍耐和等待, 努力生存。
巨大的空茫突然擊中他,他被從安全的地方生生剝離,渾噩地存在於虛空。
很痛, 撕裂的靈魂被丟進混亂的旋渦——殘缺和混亂感成了為他量身打造的深淵,他虛弱得連維持這一絲意識都十分艱難。
不如沉睡吧,他本能地想,實在太痛了。
無數時空碎片呼嘯著潑灑,覆在他身上,他稍有了些許安全感,在呼嘯聲中蜷曲身體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察覺那縷意識似乎強了一些,像一簇聚攏著極大能量的細微火苗,在寂靜中狂亂竄動。火苗舔舐走了一部分痛苦,他驀然產生一個瘋狂的念頭。
要讓那縷意識的火光迅速壯大,直至燒到痛苦的儘頭。
想法誕生的刹那,他忽然感受到某些介質的停滯,如水紋靜而緩地擴散,又倏然收斂。
突然的旋攪感差點磨碎他僅存的意念,時間與空間仿佛在被無限壓縮,痛楚達到巔峰之際,他卻突然感受到空前的清明,感知到了光亮與觸碰。
一個男人茫然道:“我怎麼突然走神了。”
他被捧起來,聽著那人自言自語,“確認收容。嬰兒,主城外垃圾處理站。收容時間,2122年12月22……嗯?怪了,電腦上怎麼顯示2130年……”
紛亂記憶如巨浪,洶湧著灌輸回安隅的腦海。
世界迅速演變,巨物縮小,他的視角逐漸與高大的人類拉平,孤兒院,53區,淩秋,資源長,擺渡車,巨螳螂,試驗室,雪原,槍口,皮手套……
那雙冷沉的眉目在記憶中浮現時,安隅突然感到意識劇痛,終於想起自己在乾什麼——
34區,時間控製台,他在捉捕鐘刻。
意識猛地回籠。
現實世界。
黑塔已經亂成一團。
“已經確認這塊屏幕剛才不存在,很可能是鐘刻塑造的角落的屏幕!他在誘導角落鑽入自己的屏幕!”
“如果角落察覺不到身處過去的時空,他可能永遠無法蘇醒了。”
“上峰,角落的精神力已經在0與100%之間反複彈動太多次,大腦無法保證他醒來時還具有人類意誌。”
“如果角落蘇醒時徹底喪失意誌,那將等同於另一個更強大的時空異能超畸體。”
“人類無法承擔這樣的風險,如果精神力繼續波動,建議在他蘇醒前解決他!”
“不同意。角落的忠誠值得人類為其承擔風險,起碼要等他蘇醒再說。”
……
上峰吵得不可開交,一個決策員遲疑道:“但我們總要有所防範。頂峰,我建議34區其他守序者做好即時處決角落的準備。”
已沉默許久的秦知律當即道:“駁回。”
決策員立刻說:“請尖塔不要乾預黑塔的決策。”
“涉及畸變的一切生死審判,我有一票否決權。”秦知律冷然開口,“或許因為很少使用,已經有太多人忘了我有這項權利。重申一次,我監管著角落,我不賦予任何人判處他死亡的權限,包括我自己。”
頻道裡陷入微妙的死寂,頂峰沒有表態,秦知律等了一會兒,聲音更沉,“炎。”
炎盯著雙目緊閉的安隅,“明白。”
他利落地拆除手臂上的鋼爪,收手時摸過流明的腰,指尖勾起他的配槍,和自己的武器一並扔到遠處。
流明冷然道:“主城,我們隨時準備與角落一起追蹤鐘刻,失智守序者的清掃工作,還請另派支援。”
剛才的決策員厲聲道:“不要忘記守序者誓約——守序者接受一切不解釋的處決,無論以……”
“不好意思。”流明打斷他,“我從未簽署這個鬼誓約,彆忘了,我是被綁到尖塔的。”
他頓了下,“而且是否遵守誓約,你還是等角落醒了之後,和他本人談判吧。”
嚴希的聲音響起,“各位,請先等一等,安隅的精神力已經維持100%狀態超過一分鐘了,沒有再發生波動,請再給他一點時間。”
如死亡般躺倒在地的人這時忽然睜開了眼。
頻道裡霎時一片死寂,上萬人透過屏幕緊盯安隅——終端顯示安隅的精神力仍在100%,但那雙金眸完全渙散,他失神地望著空氣,久久沒有絲毫神情變化。
漫長的數十秒後,安隅終於輕闔眼皮,啞聲道:“我還好。”
頻道裡頃刻兵荒馬亂,各種考察記憶和神智的問題相繼而來,但安隅太累太痛了,實在無力作答。
他仿佛剛經曆了一場絞斷意識的酷刑,即便醒來,餘痛仍讓他無比虛弱。
他緩緩翻過身,又虛弱地閉上了眼,聽見自己本能般地呼喚那個人。
“長官?您還在嗎。”
“在的。”秦知律立即出聲。
安隅深吸氣,“這塊屏幕好像是我的,我差點就出不來了。”
“裡面的東西會讓你忘記現實嗎?”
安隅“嗯”了一聲,“它讓我看到了一些原本不存在於記憶中的東西,一念之差,我就會永遠沉淪。好在,我好像還保留了一些求生的本能。”
“辛苦了。”
秦知律的聲音很溫柔,“如果下次還能留著一絲本能,就像你剛才醒來叫我那樣,再多叫我幾次吧。”
安隅怔了一瞬,睜開眼道:“什麼?”
“畢竟是你的長官,總不會任憑你痛苦呼喚而置之不管。”秦知律語氣和緩而堅定,“以我為錨,如果痛苦時卻無法呼喚到我,那麼一切儘是虛假。”
頻道裡還有精神緊繃的上萬人,但卻鴉雀無聲。
記錄儀小心翼翼地從空中靠近安隅,主城透過一方小小的針孔攝像頭觀察著他。
大屏幕上,那雙空茫的金眸輕輕波動了一下。
片刻後,安隅抬起手,覆在了眼睛上。
他好像從來沒對長官說起過,他覺得世界是一片無際的黑海,他從不知自己來去何處。
淩秋曾短暫地羈絆住他,而後,又剩他獨自漂流。
他的聲音如往常般不帶什麼情緒,但呆板之下,又好似在細微地顫抖。
“以您為錨嗎……”
“要相信你的錨足夠堅固。”秦知律語氣堅決,“無論風浪多大,水下的錨點都不會移動。”
安隅喉結輕輕動了動,“知道了。”
片刻後,他終於長吐一口氣,緩緩坐起,起身。
虛弱感在那具人類的身體上逐漸斂去,那雙金眸一點點聚焦,直至瞳孔凝縮,盯向面前的屏幕。
剛才鑽入的屏幕此刻已經熄滅,昭示著屏幕的主人死亡,但他本人還好端端地站在這。
鐘刻的能力顯然正在野蠻生長,不僅能迅速生成34區以外之人的時空屏幕,還能隨意篡改屏幕的位置。
他很享受捉迷藏的遊戲。
安隅將視線掠過那無數根彙聚向中央的白線,凝眉看著中央屏上不斷積累的數字,說道:“這個巨大的時間池不僅是鐘刻為自己積累的養料,也是他來去不同屏幕間的樞紐。他不可能永遠穿梭在彆人的時空中,一定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屏幕。”
一旦切斷那塊屏幕與時間池的聯結,他就再也無法穿梭和操控。
頂峰道:“角落,你的意誌淪喪將對人類造成極大威脅,經黑塔決議,從此刻起,你隻負責定位屏幕,換其他守序者進入。在場守序者人手可能不夠,增援部隊已經在路上……”
“駁回。”安隅蹙眉道:“不僅是我在抓他,他也在誘捕我。他已經選好了遊戲對手。”
搏的聲音響起,“安隅,剛才你的精神力在0和100%之間彈動。我們曾有數以千計的同伴死於意誌淪喪,但還從未見過這麼極端的數字。作為朋友,請你謹慎行事。”
安隅聞言一頓,輕輕觸碰了下耳機,“隻在這兩個數值之間彈動嗎?”
“是的。”
“彈動了多少次?”
一位研究員回答道:“你的意識進入屏幕不到5分鐘,精神力共有28次突然跌至0又回彈。”
“知道了。”安隅深吸一口氣,“再給我一次機會,一次不行,就再一次。”
“可……”
“我會步步緊逼,直至站在鐘刻面前。”
上峰猶豫道:“進入屏幕似乎給你帶來了極大的痛苦。”
安隅神色淡然,“死不了就好。”
他忽然想起長官說過的話——唯有在痛苦中不斷迫近極限,才能誕育新的覺悟。
這果真是他的宿命麼。
耳機裡反對的聲音還沒落下,他已經果斷從腰側抽出了刀。
“角落,你要乾什麼?你……”
金眸倏然淩厲,他猛地右旋身體將刀擲出,刀尖破風,直逼中央屏而去。
刀至半空,戛然靜止。
耳機內外一片死寂,安隅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許久,一人遲疑道:“在場其他守序者,你們還……”
“唔……”炎皺眉盯著那把刀,“我們的時間是正常的,隻是……”
任何人在這一刻都會失語。
安隅瞳心一凝,那把滯空的刀瞬間飛出,直至在阻力作用下掉落地面。
滯空前後,它的速度沒有任何變化,仿佛隻是被按了暫停鍵。
安隅了然道:“果然找到了一點感覺。”
他抬起頭,“再來。”
並排的兩塊熄滅的屏幕忽然同時亮起,鐘刻的臉在之間來回閃現,笑容囂張。
安隅直面他的挑釁,眸光一凜,瞬間出現在其中之一前,毫不猶豫地將意識鑽入其中。
……
主城,人們遲遲沒有等來黑塔公告。
他們無從感知決策者此刻的焦慮,光是莫梨播放出的各地異象已經足以讓普通人神智崩潰。
“異常越來越多了。”小女孩哭著抱住媽媽的腿,“我們到底在等誰來救我們?還要等多久?”
無人回應。
眼眉心低斂,輕聲道:“第二道火把,重曆舊日最深重的悲傷。”
膿血從安隅頭頂潑灑而下。
濃稠的臟汙淋淋漓漓地順著發絲滴落,他從高空墜落,滾在地上,劇痛遊遍四肢百骸,仿佛整個人都被摔裂了。
巨物瀕死的喘息在集裝箱中回蕩,黃銅章魚的粗喘掀起一陣陣腥臭的熱風,噴在安隅臉上。
許久,他才在劇痛中緩緩動了動手指,十指抓地,將自己撐了起來。
淩秋倒在一地爆裂的章魚人中,胸膛以下高度觸手化,直勾勾地盯著他。
安隅低頭對著渾身的血茫然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想起擺渡車上的意外,被瘴霧籠罩的53區,以及跟著尖塔異能者追蹤到這所倉庫的自己。
痛楚忽然從心臟深處迸發,他看著淩秋,無措地向他靠近。
昔日明朗的笑意好像從那雙黑眸中永遠消失了,淩秋痛苦地喘息著,說出口的話冰冷刺骨。
“安隅,我庇護你十年,你卻毫不猶豫地要殺死我麼。”
安隅抬起的腳忽然凝滯了一瞬,遲疑著落下。
“這麼快就把我當成一個畸種,不屑與我為伍了。”淩秋嘲諷地笑,血沫從喉嚨中嗆咳出,他深深地凝視著安隅,“殺了我,可以讓你在尖塔站穩腳嗎?”
心臟的抽痛忽然平息了。
淩秋不會這樣說話。
安隅在幾米之外停步,垂眸看向地上的人。鮮血染透了那雙熟悉的眼眸,但那雙眸卻不如記憶中清澈。
他心中忽然驚懼,回過頭,視線掠過奄奄一息的萊恩、蔣梟、祝萄……
好像少了誰,少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本不該獨自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他隻是一個弱小的人類,一定有什麼托著他,他才能……
意識深處突然劇痛,安隅愕然道:“長官?”
詭譎的笑意忽然在淩秋臉上迸發,舞起觸手向安隅的脖子抽打而去!幾乎就在同時,安隅驟然回頭,瞳孔豎立。
時間在瀕死的身體上超速流失,那絲詭譎的笑僵住,淩秋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瞬間蔓延到脖子的章魚肢體,節節爆裂。
“原來你還有這種本事。”
陰惻的聲音貼在安隅耳邊響起,安隅猛地將意識抽離而出!——
終端上,已經停滯在0長達一分鐘的精神力瞬間飆回100%,安隅猛地睜開眼,金眸中赤色流竄。
鐘刻的臉從屏幕中掠走,安隅凝神意動,那塊屏上錯亂的雪花瞬間定格!
時間停滯!
但很可惜,還是晚了。
鐘刻的五官在屏幕定格的瞬間,出現在了另一塊屏幕上。
耳機裡的人驚呼道:“角落,你還好嗎?”
“檢查自己的狀態,你……”
安隅充耳不聞,慍怒在那雙眼眸中鋪展,他倏然回身,看向下一塊屏幕。
“再來。”
依舊是那個集裝箱,安隅茫然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淩秋。
大團血沫從淩秋口中溢出,他的生命正在可感知地流逝,但他和往日一樣,朝安隅溫柔地笑著。
“過來。才幾天不見,你怎麼混到守序者隊伍裡去了?”
安隅心口抽痛,花了一些時間回憶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
他緩緩靠近淩秋,滯澀道:“我去主城……找你。”
淩秋的視線透過他,緩緩看向被瘴霧籠罩的天空,“53區怎麼會出這麼大的變故啊。”
安隅無措道:“一些畸種侵襲了……”
淩秋打斷他,繼續喃喃道:“我耗費了這麼多年的努力才進入主城,人生剛剛開始,就要破滅了嗎……”
“不該來參加這個任務的……不該回來的……”
安隅走向他的腳步又一次停滯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上,悲傷與警惕像兩道嘈雜的鈴聲,在他意識裡齊響。
淩秋從不抱怨,地上的人忽然讓他有些陌生。
他困惑地凝視著淩秋的臉,恍惚間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但在這個場景中,淩秋不該這樣說話,他說的應該是,“還好回來了。”
淩秋看向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彆殺我?你……”
他沒有說完,哀求的神色便從臉上褪去了。
因為他看到了安隅眼神中忽然的清明與冷意。
“如果你一定要扮演他。”安隅森然看向他,“請老老實實按照我的記憶去演,不要自作聰明。”
屏幕前,安隅猛地睜開眼,再次驅使意識,瞬間定格住那塊屏幕!
這一次他行動更果決,發生停滯的不僅是那一塊屏幕,周圍十幾塊都在刹那間畫面靜止!
中央屏上,積累的時間毫無預兆地少了一截——鐘刻雖然依舊僥幸逃脫,但卻被刹那關閉的時空削走了一部分時間。
安隅冷笑一聲,不顧耳機裡錯雜的討論聲,立即鑽入下一塊!
……
淩秋死亡的場景,無限重演。
每一次,時間進度都向後推動一截,他睜眼時距離淩秋越來越近,留給他醒悟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他醒悟得愈發快了,但心底的痛卻從未減輕。
眼前的淩秋是假的,但客觀世界中,淩秋確實死亡,死在他的手上。
安隅已經記不清自己和鐘刻追逐多少個來回,又一次,當他睜開眼時,他已經撿起了刀。
心臟抽痛的瞬間,他的視線掠過短刀上的刻字。
秩序。
這個時空卻唯獨缺少了那個崇尚秩序的人。
因悲傷而顫抖的金眸瞬間凝神,他放下刀,凝視著淩秋。
淩秋輕聲道:“記得嗎,你曾讓我提醒你,敢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安隅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道:“這一次倒演得很像。”
死寂的集裝箱,隻有他們兩人說話的回聲。
淩秋的臉忽然扭曲,變成了鐘刻的臉。
鐘刻歪頭笑看著他,“你好像很強大,但你究竟要花多久才能意識到,除非你甘心和我一起永久被關閉在這個時空裡,不然你永遠抓不住我——隻要你想先自己掙脫出去,就注定慢我一步。”
“我知道的。”
安隅垂著頭,反反複複的精神消耗讓他很疲憊,他輕聲呢喃道:“但你真的覺得,這一次又一次,我隻是在白白地踩入你的陷阱嗎。”
意識猛地掙脫,這一次,除了誘捕他的屏幕之外,有接近一半的屏幕陷入瞬間停滯,而後又在瞬間複原。
中央屏上的時間直接砍半,鐘刻這次被削得很厲害,但依舊沒能被捕獲。
緊接著,剛剛銳減的時間數字再次暴增,全世界範圍內,大量時間掠奪異象再次發生。
頂峰思忖道:“鐘刻是一個沒有實體的東西,隻要他有一絲掙脫出去,就能通過掠奪彆人的時間來恢複。”
尖塔有人問道:“如果強行切斷所有屏幕和中央控製台之間的聯係,會怎樣?”
秦知律開口,“你快不過他。如果被他洞察到,他可能瞬間掠奪走所有人的時間。”
那雙凝視著屏幕的黑眸冷暗無比,沉聲道:“在抓到他之前,必須配合他的趣味,一旦他突然不想玩這場遊戲了,全世界都會遭殃的。”
時間控製台。
安隅雙瞳浸血,冷汗順著慘白的面龐滾下,他咬牙道:“多少次了?”
嚴希回複:“這是第八回。”
“好。”安隅輕籲氣,“我大概還需要陪他玩兩輪。”
無人應聲,無人敢應。
那座巍峨黑塔中,早已無人能左右他的決定。
秦知律接入私人頻道,“還好嗎?”
“長官放心。”安隅擦了把臉上淌下的汗,輕笑一聲,低語道:“已經很近了。”
安隅第九次,在集裝箱睜開眼。
這一次,他睜眼時即帶著清醒的意識。他跪在淩秋面前,手中短刀高舉過頭頂。
身下,那雙和記憶裡一樣溫柔堅定的眼眸凝視著他,朝他釋然一笑,輕聲道:“這次,換你來守護我的尊嚴。”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開這瘴霧吧。”
安隅心如刀割,但手卻將刀攥得更緊,直至青筋暴突。
“這是你最後一次,拿淩秋折磨我的機會。”
他高揚起刀,狠狠朝淩秋的脖子剁下!
不管是不是鐘刻扮演,這一幕在客觀世界中早已發生。
鮮血噴濺而出的刹那,他還是閉上了眼,低聲道:“晚安,哥哥。”
這一次,鐘刻逃離許久,安隅才從地上起身,將意識緩緩釋放,從屏幕中脫離。
鐘刻早跑沒了,面前的屏幕也徹底熄滅,他對著那塊屏幕發呆了許久,才又複抬頭,環視空間中數不儘的屏幕。
鐘刻已經聯結了世界上幾乎所有人,這讓他的複蘇變得輕而易舉,也讓尋找他那塊屏幕變成不可能的任務。
安隅閉眼感受著時間的編譯。片刻後,所有播放中的屏幕突然卡頓了一下,隻有一瞬,恍如錯覺。
主城中心,外牆屏幕上的莫梨忽然皺眉。
——在剛才的直播中,有大概半秒鐘,她沒收到任何小愛心、彈幕和禮物。這很不同尋常,自開播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現互動斷檔。
雖然隻有半秒,人類無從感知,但服務器卻計算得很清楚。
莫梨猶豫了許久,說道:“黑塔,我懷疑剛才發生了世界範圍的時間停滯,雖然隻有一瞬。”
黑塔不作回應。
教堂外,已靜默許久的眼忽然再度望向蒼穹,低聲道:“最後一道火把,於屈辱中覺醒。”
……
安隅再次睜開眼,卻沒有出現在集裝箱。
他站在狹長幽暗走廊的一頭,對著面前陌生的場景遲疑了一下,才向前邁動腳步。
鞋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聲。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臃腫的隔離服,袖標上印著個人信息。
【機構:大腦】
【職能:#0930專屬研究員】
【姓名:……】
【編號:……】
最後兩行是模糊的,他左右環顧,試著找一面鏡子看自己的臉,卻發現這裡沒有任何能反光的東西。
他對著兩邊那一道道金屬門茫然了一會兒,心跳忽然懸停。
這是他第一次以彆人的身份出現在自己的時空中,因為這不是他親自經曆過的事,而隻是他讀取過的一段記憶。
——在看長官記憶時,他知道長官一直有一位專屬研究員,但當時他的注意力全在長官身上,完全沒在意那個人的姓名和長相。
此刻,他自己成為了這個研究員。
安隅猛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從口袋裡摸出兩支嚴密封存的試管。
那是兩支新型畸變基因注射液,要為#0930注射。
他緩緩走向走廊儘頭那間門,大門開啟,他聽到了裡面的嗚咽聲,像是獨自舐傷的小獸。
少年秦知律縮在牆角,頭深埋在膝間,因疼痛而抽噎不止。
大門打開的刹那,他的肩膀瑟縮了一下,顫抖著抬頭看向進來的人。
稚嫩的面上毫無血色,但他還是牽起嘴角,努力朝安隅微笑,輕聲道:“研究員先生,我這次的官能反應好像不算很嚴重。”
他仿佛自我催眠般把這句話重複了幾遍,手撐地面趔趄著起身,晃蕩不穩地朝試驗台走去。
“這是昨天說的兩支嗎?”他看向安隅手裡的試管,臉色更白了,強自笑道:“介質液是紅色的,看來這次不是善茬。”
他順從地平躺在試驗台上,猶豫了一下,還是用右手幫左手套上了冰冷的鎖鏈,低聲道:“還是綁一下吧,我怕我失控傷害到您。這隻手,麻煩您了。”
安隅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四肢,一動不動。
唯一能動的隻剩心跳,每跳一次,都向下紮入刀尖,勾起滔天的屈辱。
明明那是一段他錯過的歲月。
但他卻在這一刻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
鐘刻沒有親自停留在這個時空,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安隅正在變強,雖然猜不透安隅到底要乾什麼,但他很狡猾,隻把安隅騙進來就先行離開了。
這個認知卻讓安隅更加心痛,因為他知道,眼前人是真實存在於客觀世界裡的,十幾年前,他的長官。
平躺著的秦知律艱難地歪了下頭,“怎麼了?您今天一直不說話,是不是……我昨天的試驗數據異常?”
恐懼在那雙黑眸中一閃而過,少年秦知律怔然道:“不會吧……我並沒感覺到什麼……”
“沒有異常。”安隅終於說出話來,“沒有的,你的狀況很好,彆擔心。”
他緩步上前,蹲在少年面前,本能般地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
原來長官年少時頭發曾經這麼軟。
“疼吧。”安隅輕聲道。
少年秦知律頓了頓,“也還好。”
安隅挪開視線,他機械地開啟機器,將試管放入固定區域。
指尖停頓片刻,輕輕按下注射鍵。
歇斯底裡的慘叫貫穿耳膜,毫無預兆地,他感到一滴冰涼順著臉頰滑落。
他立即轉身,一邊快步離開一邊試圖將意識掙脫出去。
“研究員先生……”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是他從未曾聽過的脆弱。
“能不能……陪我多待一會兒……”少年秦知律望著那個被層層防護服包裹的身影,視線模糊,囁喏道:“我應該不會畸變的,我沒有異常的感覺……我手腳都捆著,不會傷害您……陪我待一會吧,求您了……”
安隅幾乎下意識就要轉身回去。
但他一隻腳剛挪了一下,又生硬地挪了回來。
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
無論停留與否,都不會改變那個人經曆過的傷痛。
而一旦肆意胡來,則很可能引起無法預測的時空變故。
安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撕裂般的心痛卻隨呼吸愈發劇烈,許久,他才啞然道:“抱歉,我得走了。”
身後,少年秦知律眼神散開。
“哦……也好。”他努力撐起一口氣,“我理解的,那我們下次試驗再……”
話音未落,背對著他的人卻倏然轉身。
安隅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麼,他大步回頭,站在少年秦知律面前,面對那雙錯愕無助的黑眸,猛地俯下身。
嘴唇貼上冰涼額頭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終於弱了一些。
安隅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於現實毫無意義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無法理解的行為。
或許他隻是聽不得長官脆弱,聽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隨著時間長河流淌而去的他。
安隅緊緊擁抱著他的長官,在他耳邊低聲道:“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
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許久才愣道:“我相信。”
屏幕前,安隅安靜地睜開了眼。
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錯亂,鐘刻的臉在那些屏幕上亂竄,看得人眼花繚亂。
耳機裡已經吵鬨得聽不清任何一個人說話,他緩緩舉起終端,轉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遠程監控中的特寫。
目眥欲裂,紅瞳勝血。
那是一種沉寂而驚悚的憤怒。
耳機自動跳轉到私人頻道,秦知律低聲說,“這一次你進去了格外久。”
久嗎?
安隅其實覺得和前幾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
“客觀世界裡,將近十分鐘。”秦知律頓了下,低聲道:“你哭了將近十分鐘。”
“哭?”
安隅錯愕,這才看到終端上那張慘白的臉布滿淚痕。
秦知律的聲音格外溫柔。
遠隔萬裡,他隻字不提任務,隻安撫般地問道:“看到了什麼,還是淩秋的死嗎?”
安隅停頓了許久,“不是。是……另一個人。”
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淩秋對你而言還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
“您知道的,長官。”
安隅聽著自己的聲線顫抖,他深吸幾口氣,喃喃道:“我的小章魚人怎麼不在屏幕上了?”
秦知律聞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聲,“這個AI程序還有很多花裡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來時我有些無聊,讓我養的AI向它發了一封邀請信,結果真的把它喊來了,它現在在我的屏幕上。”
秦知律說著,隨手截屏發送,幾秒鐘的延遲後,那張合照彈出在安隅的終端上。
垂耳兔安隅擺出了一桌醜陋的面包招待客人,填滿了章魚人的每一隻觸手。
小章魚人正面無表情地往嘴裡塞。
安隅虛弱地勾了勾唇,“其實您不喜歡吃粗面包吧。”
“還好。”秦知律語氣自然,“以前確實不喜歡,但自從53區吃過後,覺得也不錯。”
安隅點開上峰回傳的數據。
在剛才的屏幕裡,他的精神力隻在100%維持了大概一分鐘,而後便跌到0,直到蘇醒前一瞬才恢複。
他輕聲道:“長官,原來我的精神力也會有波動。”
秦知律“嗯”了一聲,“看到了。”
“您之前說過,當初是因為我的精神絕對穩定,才決定留下我的。”
“沒錯。”
“那現在,我在您心裡會貶值嗎?”
秦知律停頓了兩秒,“不會。”
他的語氣溫和而篤定,“每一次數值跌落,讓我知道你承受著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彈,向我證明,你的意誌究竟是何等的不屈。”
“非要評價,隻能說你一次又一次地讓我震撼。”
紅瞳波動,許久,安隅低聲呢喃道:“或許那是因為,我看到了另一個人的不肯屈服……從很久之前開始。”
秦知律怔然困惑間,他緩緩起身,視線落向面前瘋狂閃爍的鐘刻的臉。
“遊戲結束。”他輕聲道。
毫無防備地揭開了未曾記憶的痛苦。
一次次重曆最深重的悲傷。
親臨無力救贖的屈辱。
紅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點在消失,直至瞳孔豎立,如同冷酷神明毫無情感地凝視著世界。
安隅指尖輕動的瞬間,耳機裡的嘈雜瞬間安靜。
黑塔、尖塔、大腦沉寂。
秦知律的呼吸聲從私人頻道裡消失。
身邊的隊友們仿佛被同時按下了暫停鍵。
人們的痛苦,希冀與驚惶在刹那間消失於世,主城裡,千千萬萬仰望著直播屏幕的人瞬間呆滯。
詩人維持著仰望蒼穹的姿態,久久不動。
那千千萬萬錯綜演繹的屏幕,同時靜止。
安隅獨立其中,視線安靜地投向地面角落裡一塊從未亮起過的屏幕。
那塊屏幕此刻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異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裡一瞬間的動態。
沒有時間能力的人會被徹底停滯,而有能力的人,會掙紮。
然而此刻,再也沒有任何一個運行中的時空,他已無路可逃。
安隅緩緩走向那塊熄滅的屏幕。
屏幕上倏然浮現鐘刻猙獰的臉,與他咄咄相視。
他垂眸瞟著鐘刻,將腳尖從鐘刻身上挪開,輕聲道:“低賤的生物也有生存執念,這很合理。既然你這麼喜歡時間,不如——”
他說著,視線看向那塊屏幕和中央屏之間的白線。
鐘刻開始瘋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從裡面掙脫出來,狠狠將他撕裂!
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視中,緩緩抬手捏住那根白線。纖細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線瞬息斷裂,隻剩一根連結重置沙漏與鐘刻屏幕的黑線。
抬眸間,空間波動,沙漏倒置,鐘刻猙獰的臉立即從屏幕上消失。
屏幕開始劇烈地顫抖,昭示著屏幕主人的痛苦。
“經曆過的痛楚值得反複品味。彆浪費,你辛苦偷來的時間。”
安隅指尖微動,空間裡數不儘的屏幕重新恢複了演繹。
他也在刹那間力竭,身體與意識空空蕩蕩,再也撐不起絲毫清醒。
意識模糊間,安隅最後試探地叫道:“長官?”
私人頻道如期接通。
秦知律“嗯”了一聲,“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魚人趕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靜止住了。”
安隅低聲道:“那它現在回來了嗎?”
“趕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談判吧。”秦知律笑起來,低聲道:“想睡就睡。任務結束了,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