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要草率地加入狂歡, 凝固的河流終有一日會恢複衝淌。它的腳步永不停滯,也絕無逆轉。”
詩人換了一身黑色絲綢襯衫和長褲,捧著即將燃儘的蠟燭, 邁入教堂中心的燭圈中。
他踏過遍地燭淚,將那枚小小的燭頭放入中心巨蠟。
“逝去的孤兒無可牽掛。
“今夜,陌生的人們為每一個稚嫩的靈魂祝禱——
“願與親人重逢,再不受警惕與審視。
“願偉大的造物記得他們曾受苦痛, 賜予寸許安寧。”
安隅和典並肩站在人群中,雙手合十,安靜禱告。
閉眼時,安隅的腦海裡沒有死去的陳念和白荊,而是那位未曾謀面,卻因他而死的019號收容員。
詩人引領眾人誦讀完最後一首平複憂思的詩, 微笑道:“沒有一片雪花會消融,正如每一分關懷都將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主城,晚安。”
人群開始散去, 安隅掏出終端, 點了一下屏幕上的小章魚人秦知律。
正伏案用十幾隻章魚足同時處理文件的秦知律冷漠地抬頭瞟了他一眼。
-有事?
安隅抿緊嘴唇,文字輸入:您還沒忙完嗎?
小章魚人放下了筆。
-人類面臨的麻煩永無儘頭。
這個AI好像比長官本人要裝模作樣一點。
安隅正要把終端收起,屏幕上又彈出一條長官的訊息。
-突然想起你還在教堂,我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去接你。
安隅忍不住連著戳了還在瘋狂工作的小章魚人好幾下,輸入回複:“如果您能從屏幕裡出來, 我很樂意等您。”
對方立即回了一個“?”。
典湊過來,“你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和真正的律說話嗎?”
安隅勾了勾唇,“這是AI,是不是很像真的?”
他想起典可能還不知道這個小程序, 正要慷慨地分享一份,卻見典嚴肅地看著他,“這不是AI,最後兩條不是。”
安隅一愣,心臟猛地打了個突!
小章魚人的稱呼被設定為“長官”,秦知律的消息也會被終端自動歸入“長官”,搞混了!
他立即雙手端起終端,謹慎打字回複:抱歉長官,剛才終端被許雙雙拿走了。好的,我在教堂等您。
典驚詫道:“雖然大腦的人說過你智商很高,但你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張嘴就說謊的人啊。”
安隅籲了口氣,“說謊是賤民爭取物資活命的必備技能,我受過鄰居係統的訓練。”
典半天才把嘴合上。
“替我保密,彆讓長官知道它的存在。”安隅指了指屏幕上的小章魚人,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我稀裡糊塗地就跟著店員搞了這個,想銷毀又有點不忍心,隻能先養著。”
典點頭答應,回頭好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正獨自拾掇蠟燭的詩人,低聲問道:“他就是賣給你彩票書的那個人嗎?”
“嗯。”安隅低聲道:“他叫眼,基因熵正常,也沒發生非生物畸變,但確實有一些洞察能力,和你有點像。但他更擅長洞察過去已經發生但未被人類知曉的事情,如果是預言的話,他不會想到太多的可能性。”
他介紹完,發現典仍在注視著眼,神色中透露著一絲困惑的意味,便問道:“怎麼了?”
從夜禱會起,他就覺得典總在有意無意地注視著詩人,隻是典個子太小,站在人堆裡,詩人從未向他看過來。
許久,典才搖了下頭,“說不清。總覺得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手劄的封皮,安隅見狀詢問道:“這本書是必須一直跟著你嗎?”
典收回視線,點頭微笑,“我兩個月前在圖書館翻到這本舊手劄,牛皮紙頁很神秘,但裡面是空的。我帶回去折騰了一陣,以為它會像電影裡那樣用特殊方式就能顯字,結果都不行,反而是我自己,睡一覺醒來後就和它混合畸變了。”
安隅問,“怎麼發現畸變的?”
“最初我完全沒意識到,隻是走到哪裡都會下意識帶上它。後來我爸媽問了一句,我才覺得有點不對勁。嘗試毀壞它,不僅沒用,還發現我心裡想的事正接一連三地浮現在書頁裡。”典頓了頓,“那時我很討厭它,但時間久了,我漸漸覺得它已經是我的本體,離不開了。”
他笑著撫摸書皮,“這本書收容著我認知和還沒認知的一切。書本盛放知識,也就等同於有收納萬物之力,如果每個人都難逃畸變的命運,那這應該就是我最好的結局。”
安隅看著他臉上平和的微笑,默默選擇閉嘴。
用淩秋的話說,總有一些高級的人,活在他們高級的世界裡,賤民無法踏足。
他們剛踏出教堂大門,迎面就見到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安隅立即問好,“長官。”
秦知律大步而來,風衣衣擺上沾著黑塔特有的冷感空氣香氛的氣味,在安隅面前站定,“店裡的事處理完了?”
“嗯。”安隅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的終端,防止小章魚人突然說話,偷偷掰下靜音鍵。
典問好道:“律。”
秦知律隨意一點頭,又對安隅道:“高層聚餐提前到今晚了,一起回去吧。”
“提前了?”安隅納悶,“為什麼?”
“34區出現了一些怪事,黑塔的人預研了幾天,還不確定是否存在超畸體,軍部已經提前出動勘查,如果真有問題,我隨時要去。”
安隅一臉麻木,“長官,可我才回來了幾天而已……”
“頻繁透支你的體力和精神確實非我本意,所以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跟著我。”秦知律說著,眉心輕蹙,“也不一定出任務,現在還很難說是畸變現象還是有人搗鬼,也可能是自然現象。”
安隅默默在心裡祈禱不是畸變。
如果長官出任務,他必須得跟。淩秋說過,對兩種人不能出爾反爾,一是強勢者,一是從未對你失信之人,秦知律算是把這兩樣占全了。
他歎口氣,“那先回去吃飯吧。”
秦知律一點頭,抬頭掃了眼教堂上的時鐘,“八點四十三,還來得及。既然來了,我也燃一支蠟再走。”
安隅點頭轉身跟上去,“您在孤兒院還有其他認識的人嗎?”
“沒有。”秦知律目視前方,低聲道:“為019。”
安隅腳下頓了一拍,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跟上去。
禱告的主城人都已經走完了,隻剩詩人自己。他背對教堂大門,站在樓梯下的陰影裡收納那些蠟燭。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含笑的目光掃過安隅,落到典身上,竟錯愕般地放空了一瞬。
但緊接著,他又看到旁邊的秦知律,頓時斂了笑意。
空蕩昏暗的大廳裡,隻有他們四個。
錯落的腳步和回聲交織在一起,教堂的大門在身後關閉,安隅突然頓住腳。
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注視了詩人片刻,側過頭看看典,視線最終又落回長官的側臉。
——除了眼對秦知律的敵意外,所有人都神色平常,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
但安隅卻愈發覺得意識動蕩,仿佛有某種介質在這個空間裡突然消失了,上一次他有類似的感覺是在孤兒院A區睡巢外,當陳念要利用鏡子機製殺死思萊德時,他洞察並想到應對策略的那一瞬間。
但所謂“瞬間”是彆人感知的瞬間,他至今仍記得那種感覺——在那一刻,周圍的空氣仍然存在,但卻仿佛被抽空了另一種介質,他度過了無比漫長的一秒種,在那專屬於他自己的一秒鐘裡,好像他想做任何事都來得及。
安隅視線向上,看向高空懸掛的鐘表——秒針仍在安靜規律地走動。
時間似乎並沒有停滯,不知這種似曾相識卻又在沉默中更令他心驚的時間錯亂感是從何而來。
詩人獨自站在樓梯的陰影裡,與對面三人相峙。
他神色很冷,“祝禱已經結束了。”
秦知律好似完全不在意他的敵意,聞言便在離他幾米之外停下腳步,“既然如此,那就先告辭了。”
詩人立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秦知律淡漠轉身向外走,安隅和典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在他伸手推開那扇厚重的門時,典回過頭,遠遠地與詩人對視。
“初次見面。”典輕聲道:“我叫典,剛來主城不久,如果您不介意,之後我會常來教堂。”
眼對他重新展露微笑,“教堂每晚都有日常夜禱,我會一直在這裡。”
他說著目光一轉,“對了,安隅,最近我的靈感不錯,畫繼續畫了,還寫了新的詩,如果您有興趣,請隨時光臨。”
安隅輕輕點頭。
走出教堂,安隅猛地透出一口氣。
世界仿佛在一刹那恢複了正常,乾冷的主城空氣重新填塞進肺,讓他有一瞬忍不住懷疑剛才的錯亂感可能隻是因為教堂裡有些缺氧。
“你有覺得不對勁嗎?”他低聲問典。
典歪過頭低聲道:“詩人好像很討厭律。”
“這不是不對勁。”秦知律不帶感情地開口,“他一直這樣,莫名其妙的。所以我很少來教堂,上次為53區而來,也刻意沒和他獨處。”
安隅搖頭,“我說的不是這種不對勁。”
秦知律頓住腳,“你懷疑他畸變?”
“也不是。”安隅歎氣,“算了,走吧。”
安隅坐上長官的副駕,典獨自坐在後排,輕聲道:“我覺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詩人。”
秦知律從後視鏡看著他,“平等區附近麼?他至少有三年沒離開過主城了。”
典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搖頭,“不是。自從和書混合畸變,我對自己經曆過的一切都能完全回憶,可我想不到任何一個見過他的時刻。”
“他看著你的時候也有點奇怪。”安隅頓了下,“不是像看彆人那樣,眼神不同。”
典輕聲道:“他應該看著我,一直如此。”
他說完這話後愣了下,神情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這話。
秦知律審視他片刻,發動車子道:“詩人有些故弄玄虛,假如他之後真的畸變了,大概會是精神操控類的異能,不要被他影響了。”
“是。”
“是。”
安隅發現長官在聊起畸變時和彆人都不同。那些會讓上峰和研究員如臨大敵的事情,在長官嘴裡好像隻是一件普普通通可預測的事故,這種狀態讓身邊人感到無比安心。
車子開動時,安隅才想起去拉安全帶,一個回眸間,他卻愣住了。
掛在教堂外的時鐘還在安靜地走著——20:44,而此刻,車上屏幕的時間也是20:44。
如果沒記錯,長官進入教堂前說過,時間是八點四十三。而他們從教堂出來到上車說這幾句話也至少要一分鐘了,意味著剛才在教堂內部,時間確實是完全靜止的。
“你聽說過莫梨嗎?”秦知律突然問。
安隅一個激靈,思緒抽回來,捏緊了口袋裡的終端,“沒有。”
“沒有?”秦知律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面包店對面大樓的外牆上。嚴希和我說你最近融入主城生活融入得不錯,他就是這麼定義不錯的麼。”
安隅後知後覺長官隻是隨口和他閒聊,而他卻坑了嚴希。
隻能僵硬假笑,閉嘴。
“AI技術沒什麼新奇,大腦和黑塔已經在生物、通訊和武備領域將這門技術應用得很成熟了,隻是在虛擬偶像領域,第一次出現這麼完美的創造。”秦知律輕鬆道:“現在還有個試用版的AI小程序,簡單操作就能捏個角色出來,你也可以玩玩,讓它多和你說話,鍛煉一下聊天技能。”
安隅又把終端捏緊了,看著自己的鼻尖,“我不會擺弄這些,長官。”
“可以仿照比利做一個,他話多。”
安隅沉默片刻,“話多很讓人焦慮。”
秦知律不過一笑,“隨你,隻是突然想到了。”
安隅從座椅靠窗那側回過頭,透過縫隙,典向他傳遞了一個心有餘悸的眼神。
*
三人回到典的房間時,長桌兩邊已經擠滿了人。
深仰正在給潮舞綁頭發,她膚色很白,藍眸如深海般沉靜,纖細的腰肢蘊斂著力量感,長發垂在腰側,幾乎要將自己環抱。和潮舞一樣,她的頭發也仿佛呼應著某種潮汐的節律輕輕運動,但潮舞的發絲是小幅度快速彈動,像急促的呼吸,而深仰的長發波動則如深海暗湧,緩慢有力。
她五指撐開一個皮筋,抬頭對安隅和善一笑,“初次見面,我是深仰,也可以叫我切利亞,隨你。”
“你好。”安隅偷偷戳開了深仰的資料。
【代號:深仰(切利亞)
尖塔5號高層
畸變型:高鰭角鯊(初始值)
基因熵:14萬
戰鬥特長:深海旋渦、海洋生物吞噬
綜合戰績:85億】
典湊過來低聲道:“高鰭角鯊是海洋食物鏈的頂端,據說人類一直沒有摸出高效清掃海底畸潮的方法,每次都是靠深仰去生吞的。起初我覺得有點嚇人,但黑塔的人告訴我,她是尖塔高層最溫柔的一位。”
安隅毫不意外地點頭,能吃飽的人一般都性格溫和,這是必然的。
搏坐在潮舞對面,正戴著手套嚴謹地給羲德剝蝦。寧原本打算幫安也剝一隻,但剛遞到安碗邊,似乎在心裡聽到了安的拒絕,笑一笑把蝦放進自己嘴裡。
安一如既往地縮在白色的大兜帽裡,不和人交流,獨自抱膝坐在椅子上,一邊望著窗外的夜色發呆,一邊百無聊賴地挖著一杯布丁。
唐風在優雅而迅速地吃肉,時不時瞟一眼到處亂竄的祝萄,“葡萄,彆亂跑。”
“我要喝紅酒。”祝萄終於找到了那瓶酒,肩頭鑽出一支葡萄藤蔓,輕巧地撬開了瓶塞。
他仰頭對著瓶口灌了一口,感慨道:“這瓶的原料葡萄長得真好……”
唐風有些無奈地推了推酒杯,“不該先給長官嗎?”
祝萄舔舐著唇角的酒液,抱緊了酒瓶,“您不可以喝。”
“為什麼?”唐風笑問,不等祝萄想借口,他朝身邊空位一抬下巴,催促道:“快點回來。”
高層聚會比安隅想象中隨意很多,無人在意律和主角典,大家各吃各的,混亂而熱鬨。
安隅挨著秦知律坐下,典就坐在他旁邊,回答著大家好奇的提問。
根據他的觀察,典雖然容易窘迫和羞澀,但他和人的溝通毫無障礙,轟炸的提問顯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壓力。
190層的社交廢物有且隻有一個。
安隅不由得歎了口氣。
正在和炎討論事情的律聽到歎氣聲朝這邊看了一眼,轉回去繼續聽炎把話說完,而後拿起桌上最大號的一個碗,撈了滿滿一碗肉放在安隅面前。
安隅喜歡吃肉,這在53區是幾乎吃不到的好東西,到了主城後,各種各樣的肉類已經成為面包之外他的第一主食。
他悶頭幾口就把長官夾給他的肉吃乾淨,起身又給自己撈了滿滿一大碗。
秦知律又往他的碗裡看了一眼,繼續道:“確實很難講,34區沒有探測到畸變波段,但受到影響的人越來越多。”
炎漫不經心道:“隻能是非生物畸變,人類現有的樣本太少,當然找不到能對上號的頻率波段。不過,先遣部隊不是已經去探查了嗎?等結果吧。”
“我寧願人們真的隻是神智異常,之前也有被畸種頻繁騷擾的餌城人出現過群體PTSD現象。”秦知律淡道:“孤兒院的非生物畸變隻是打造了一個小型的時空失序區,讓全院的時間同步停滯,並且畸變者本人並無惡念,我們都是在極限狀態下才完成了任務。可34區每個人受到的乾擾都不一樣,如果真是什麼超畸體在作怪,那就很麻煩了。”
炎不過一笑,“能救就救,救不了就算了。我早說過,我們都隻是沙盤上的沙罷了,早在我爸和我哥死於非命時我就看清了,強大的沙或許能調節沙盤的平衡,但如果操盤者打定主意要掀翻它,它再努力也無濟於事。”
他邊說邊隨手切割著一盤牛排,爬滿手臂的黑色火焰刺青隨著肌肉的動作伏動,銀亮的牛排刀被他使得遊刃有餘,很快就將牛排切割成形狀完美的小塊。
“你的監管對象呢?”秦知律問。
“眠有新的任務,62區的沼澤被畸種汙染,急需在畸變蔓延前淨化,剛好是她的專長。”
秦知律道:“我問的是流明。”
“在洗澡,快好了。”
秦知律點點頭,沒有深究,“對了,黑塔的人希望炎氏能接管AI產業,找你聊了嗎?”
“嗯,我會讓手下人去聊投資合作。”炎倒了一小杯安隅看不懂標簽的烈酒,一灌入喉,“我知道上邊在擔心什麼,但那家小AI工作室慫得很,在信息合規方面有嚴格的自我監管。他們已經在莫梨的底層算法中做了多重約束原則,第一,不得危害人類;第一,在不危害全人類的前提下,服從指令;第三,無條件聽從自毀密鑰。”
秦知律略作思索,“嗯”了一聲,不再多問。
安隅撈了第五碗肉,剛要往嘴裡扒,秦知律側身過來低聲詢問,“吃不飽麼?”
安隅筷子一僵,“還好。”
他偷偷戳開終端,強行挪走了小章魚人面前的電腦。
小章魚人隔著屏幕朝他冷漠地一抬眉。
-你好像學得越來越沒禮貌了。
安隅無視了它的批判,手在桌子底下打字:長官,如果我在高層聚會上吃得很多,並且無法融入大家的聊天,會讓您不滿嗎?
小章魚人沒有立即回複,隻是隔著屏幕盯著安隅,眼神從冷漠慍惱中逐漸柔和下來。
-不會。
-雖然我確實希望你能控製吃相,但那純粹出於擔心進食過快引發疾病。
-我希望你能無拘束地吃飽,能夠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再因饑餓而面臨生存威脅。
-這是我早就給過你的承諾。
-至於能不能融入聊天,那也不重要,社會性與溝通能力是兩回事,我對你的社會性不作硬性期待,也不認為有強迫你提升溝通能力的必要。
安隅抬起頭,秦知律剛好從起身的姿勢坐回位子,拿走他面前的那碗紅肉,換了一碗魚蝦和貝類。
“蛋白質來源要豐富點,羲德說你增肌有些吃力。”
安隅鬆了口氣,低頭往嘴裡扒了兩顆巨大的扇貝,大口咀嚼著那些彈牙的組織。
炎在一旁看了他們一會兒,笑一聲,隨手點開終端對秦知律道:“他們現在急於出售的是那個傻瓜式小程序,試用版的算法精細度已經非常高了,你有試過嗎?”
秦知律淡然點頭,“我上傳了我和角落的日常聊天讓它學習。”
安隅狂吃的動作一頓。
“然後呢?”炎饒有興致地挑眉。
“解析失敗。”秦知律神色平靜,伸手越過眾多烈酒,隻給自己倒了半杯白水,“安隅的言行被認為隨機、無規律、無可預測,小程序AI放棄學習,並建議我聯係開發者,調用莫梨所在的中央算法。我拒絕了,強製它學習。”
炎聞言瞟了安隅一眼,安隅頓時產生一種被殘暴的掠食者盯住的感覺,默默把碗端遠了點。
“再然後呢?”炎問。
秦知律隨手切開一塊土豆芝士派,看見裡面的大片火腿才意識到是祝萄做的,而不是安隅改良版,於是又放下餐刀,“強行學習,隻學到了很淺層的東西,沒什麼參考價值,我已經決定要銷毀了。”
他沒有再解釋下去,炎也沒多問。但安隅忍不住瞟長官的終端,瞟到第三次,秦知律把終端解鎖推給了他。
屏幕上竟然是一隻雪白的兔耳朵安隅。
安隅一下子想起大腦絕密資料庫裡給自己胡亂打的那些愛好標簽,一下子有些絕望。
原來就連長官都深陷在這些對他的誤解中。
他無奈地戳了一下屏幕。
正在瘋狂往嘴裡塞面包的兔耳朵小人抬起頭,迷茫地透過屏幕看著他。
-睡一晚,100條面包,行嗎?
安隅發愣期間,秦知律伸手過來又戳了一下。
-80條面包也可以,您再考慮一下。
再戳。
-150條面包睡兩晚。
再戳。
-450條一周,1800條包月,最低了。
再戳。
屏幕上的兔耳朵小人突然掏出了一把刀,對著自己的手腕。
-沒有面包了,想死。
再戳。
兔耳朵小人收起刀,眼睛變得血紅,兔耳朵和白毛在屏幕上飛舞,神色倨傲。
-給我面包,求求您了。
“你看看。”秦知律面無表情地看著安隅,“你日常的言行在AI看來有多詭異。”
安隅把那幾個氣泡框來來回回拖拉了幾下,茫然抬頭,“這不是都很正常麼,長官。”
秦知律:“……”
“如果隻是睡覺的話,不是比利期待的那種。”安隅真誠地向長官拋出橄欖枝,“我可以不要錢的,也不要面包,就當維係和您的友好關係,請您隨時約我。”
秦知律臉色逐漸木了,“多餘一問,如果是比利期待的那種呢?”
安隅瞟了一眼旁邊的炎。
炎又在對牛排進行一次切割,但似乎也同時屏住了呼吸。
安隅離長官耳邊近了點,指了指屏幕,“這個價格,差不多。”
其實他覺得AI有點獅子大張口了,在53區,兩條面包就可以考慮。
但長官很富有,可以多要一些。
秦知律深深地盯著他,“你有意識到自己現在吃穿不愁嗎?”
安隅點頭,“但可以冷凍後囤起來,等世界毀滅時拿出來。賬戶數字都是虛的,淩秋說過,摸得到的面包才是真理。”
秦知律冷著臉把終端從他面前拿走了。
安隅想,那個兔耳朵小人大概很快就會被長官無情銷毀。
他正覺得可惜,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經過,流明神色淡然地從他身後走過,對著長桌兩側的若乾個空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去了炎旁邊的位置。
他和電梯裡遇見時一樣冷傲,沒和任何人打招呼,隻隨意瞟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炎將牛排盤往旁邊推了一下,他看著那些被精心切割的牛肉,隻懶洋洋地戳了兩下。
炎便不再管他,繼續和秦知律聊著安隅聽不懂的事情。
坐在流明旁邊的祝萄說道:“坐下吃吧,彆拘束,大家都很隨意的。”
流明禮貌而疏遠地拒絕道:“坐一天了,我站著就好。”
祝萄瞟了一眼他盤中未動的牛排,起身從遠處的托盤裡拿了兩隻錫紙托著的甜點來,“我最近新鼓搗的雜莓派,要嘗嘗嗎?”
“葡萄廚藝很好。”炎開口,“嘗吧。”
原本已經伸出手的流明又臨時改換了方向,隻舀了一勺近處的蛋羹,神色冷峻地放入口中。
他似乎還沒完全適應唇邊那些聲波狀的金屬紋飾,周圍的皮膚有些泛紅。
安隅終端突然一震,是祝萄發來消息。
-出現了,比你更難接近的人。我長官讓我帶他融入大家,可是好!難!啊!
安隅抬頭,努力用眼神傳遞了一絲安慰,而後低頭回複。
-雜莓派可以給我嘗嘗嗎?我夠不到。
祝萄:……可以。
除了站著的流明周圍有些低氣壓,飯桌上的氣氛愈發熱烈。
安隅收起終端時,卻見屏幕頂端的時間數字突然彈跳了兩下。
從23:58跳到23:59,而後訊速地,又回到23:58。
他以為自己吃暈了,正要收起終端,飯桌兩邊卻突然鴉雀無聲。
嚴肅的死寂籠罩了這個空間,剛才還在歡笑的高層和監管對象們不約而同地看向牆上的電子時鐘。
23:58。
23:59。
23:58。
23:59。
23:58。
……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手,執拗地將本該邁入下一分鐘的時間強製撥回,一次又一次。
不知多少個來回後,時間終於恢複了正常。
尖塔突然響起強製語音新聞:“緊急通知,就在剛剛,全世界範圍發生了設備錯亂。如果您發現家裡的電子時鐘在23:58和23:59之間反複跳動,請不要驚慌。如果您身邊有機械時鐘,就會發現時間在正常流動,我們正在與電子時間服務器中心聯絡,將於今晚您睡覺時對全世界進行同步的數字時間修複。”
播報結束。
“隻是電子時間bug嗎?”
炎輕輕戳了下終端,看著上面的時間——23:59。
書架上擺著的機械時鐘確實已經來到了00:00。
秦知律不動聲色地看了安隅一眼,安隅輕聲道:“長官,我沒察覺到時間異常,應該隻是像新聞說的那樣,是設備故障。”
“未必。”
炎抬眸看向牆上已經恢複走動,但比客觀時間慢了一分鐘的電子時鐘。
那雙鷹眸銳利逼人,他盯著時鐘許久,冷笑道:“我倒覺得像34區那個東西,在向全世界展示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