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枚黑鏡, 映出四位守序者的身影。
在安隅的意識深處,似有熔漿炸裂了無數面鏡子,瞬間沸響後, 萬籟俱寂, 仿佛再也不會有聲音了。
他像回到了大腦的基因誘導試驗台上——詭秘絮語流竄全身,意識深處蔓延開難以言喻的痛,足以讓人心神毀滅。
終端上的生存值驟降至80%,又瞬間被拉滿, 百分比在兩個數字之間瘋狂切換,仿佛有兩股磅礴的力在撕扯他, 餘光裡,秦知律安靜地攏著白燭,黑眸沉決, 沒有絲毫的猶豫或怯意。
高空的鏡子核心中, 白荊蒼白的眼皮上逐漸浮現青紫血管,血液加速流動, 他的眼珠也開始緩慢地轉動。
外層碎鏡上的自毀倒計時120秒時, 白荊的睫毛輕顫了一下。
安隅仰頭直視沉睡之人, 紅瞳淬火,無儘的時間和生命在那雙眼眸中流淌。佇立在他身後的身影沉然如海,將整個孤兒院的詭譎都壓製在深黑的暗湧之下。
風雪忽然肆虐, 狂風一瞬便將籠罩在安隅周身的煙霧吹散了。
終端報警聲中, 秦知律抬眸掃過自己的生存值, 僅瞬息間, 繚繞的白煙再次將安隅包裹,好似無論風雪如何呼嘯也難以驅散。
全隊的精神力都在嘈雜之鏡的乾擾下迅速降低,斯萊德咬牙道:“律能撐住角落嗎?”
風間沒有回答, 隻是盯著終端上安隅反複回彈的生存值喃喃自語般道:“好強大的生命力……”
如果他沒有看錯,那些纏繞著安隅的罌粟還沒真正起作用。到目前為止,秦知律仍在以命換命,似乎不願輕易傷及自己的精神力。
他忽然後知後覺地想起,秦知律親自出過很多恐怖的任務,據說還常獨自前往平等區,但尖塔那麼多治療係守序者,他卻未曾綁定任何一人。隻有高層的祝萄和安曾在任務中為他治療過,但也隻是在他受到肉眼可見的外傷時進行常規治療輔助,從未獲取權限查看他的生存值。
那是一具能包容無上限混亂基因的身體,不知受過怎樣的曆練,強大到從沒讓人聽到他的終端報警。
直到他將自己的生命與安隅連通。
自毀倒計時80秒。
黑鏡已經瘋狂,極致的嘈雜反而散去了,隻剩下綿延無窮的痛苦。
強烈的痛楚讓安隅已經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但意識卻變得空前敏銳,仿佛能輕而易舉觸碰到孤兒院的一切——他感受到那些灰灰白白的建築在風雪中沉寂,那些被藏匿的空間在鏡中畸形地折疊,時間如一汪死水,數不清的生命凝固在水中,還維持著十年前災厄降臨的驚惶。
意識在流逝的邊緣徘徊,但在昏沉之中,時間的河流卻愈發清晰。他凝神注視著那條死去的河流,盼望它重新奔流。
高處鏡核之中,白荊眼皮下的眼球轉動越來越快,指尖輕顫,很快就要徹底蘇醒。
安隅的耳機裡忽然響起一個急促的機械女聲,“警報!您的監管長官生存值20%!係統已自動為您開啟長官指標獲取權限,請及時關注!”
自毀倒計時40秒。
“警報!您的監管長官生存值10%!係統聯絡黑塔失敗,請您立即查看長官情況!”
“警報!您的監管長官生存值5%!係統……”
警報聲戛然而止。
秦知律的終端被踩碎在他自己的腳下,他聲音極弱,但語氣仍沉穩如山。
“專注。”他說。
但安隅仍走神了一瞬。
他的視線掃過自己的終端,剛好瞟到生存值再次彈回滿狀態,而臨時顯示在屏幕上的長官生存值幾乎隻剩一線。
自毀倒計時20秒。
繚繞的煙霧終是被風吹散了。
安隅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歎。
隨即,虛攏著他的那些罌粟藤蔓驟然收緊,沿著肌肉和骨骼緊緊纏繞,心跳的撞擊感在每一根血管的呼應下變得很強烈,一下一下,藤蔓的收緊與終端數字回彈的頻率完全一致,讓他一時間竟難辨血管中搏動的究竟是自己的心跳,還是長官的心跳。
“你能做到。”秦知律忽而再次開口,“讓時間再度奔流。”
愈發劇烈的痛楚翻攪著安隅的意識,可他恍若無覺,再一次用意識催動白荊加速醒來。
風雪如崩,他迎著狂烈的風上前兩步,身上捆縛著的那些藤蔓像緊緊拴住小船的繩索,恍惚中,他竟覺得又重新找回了深海下那根牽扯著他的木樁。
然而此刻,他沒有再想起那個陪他長大的哥哥。
即便沒有回頭,腦海中仍清晰地浮現著沉默佇立在身後的身影。
自毀倒計時5秒。
孤兒院全局時間重啟的那一瞬,像一道脆弱的陽光悄然劈開冰川。
小小的縫隙浮現,轉瞬即是山崩。
4秒。
3秒。
天地緩緩,然時間又複奔流。
安隅忽然閉上了眼,劇痛從意識中迅速剝離之時,他的心跳變得很沉,恍惚間,他好像感受到了陳念說的那個沉默而龐大的存在。
在53區,降臨態到來時,他曾用意識觸碰過一個巨大的金色人形剪影,但這次不同——祂沒有形狀,卻更具存在感。雖不可見,但安隅卻仿佛能隔著遙遙宇宙與祂對視,他在祂的面前謙卑而安寧,看著祂,就像不久前在這座孤兒院裡透過鏡子看著另一個自己。
但照鏡子時,是他在審視一個碎片,而此刻,他卻隱隱覺得自己才是被切下的一片。
是孤寂的一部分。
捆縛在他身上的罌粟枝蔓中,長官的意誌安靜地流淌。倒計時最後3秒仿佛被無限拉長,他遠隔虛空宇宙,與祂對視良久。
耳機中忽然炸開的警報聲將安隅拉回現實!
“警報!您的監管長官生存值1%,精神力31%,請……”
藤蔓忽然離他而去。
鏡子核心之上,白荊驟然開眼,高空龐大的鏡面悉數炸裂,那些交錯盤桓的裂溝轉瞬又變成密仄的裂紋,倒計時熄滅,鏡子從表層向深處層層破碎。孤兒院無數的人影在鏡中演變,孩童的身體迅速抽長,一些人轉眼便發生了畸變,畸種生長出更悚人的體征,還有一些悄然死去。
無數人的狂歡與哀忡在那條重新流淌的河中上演,它們喧囂鼎沸,但又轉瞬平息。停滯的十年轉眼而過,天地間,最終隻剩河流的衝淌。
是時間的聲音。
高空之上,白荊睜眼,與安隅安靜對視。
那雙眼並無沉睡十年的空茫,隻有厚重的悲傷。
四面黑鏡同時浮現裂痕,安隅這才聽見此起彼伏的終端警報。
除他之外,每一個執鏡的守序者都被耗在了失智的死線上,他們扔掉鏡子呆坐在地,雙目空洞。
安隅看向身後。
秦知律還站在原地,白燭已快要熄滅,罌粟花正緩緩縮回掌心,那些乾枯的花枝一邊縮短,一邊寸寸碎落,令人心驚。
黑眸沉靜如舊,隻是好似比從前多了一絲孤寂。
“長……”
官字尚未出口,頭頂的鏡子核心驟然碎裂,高空之上的白荊閉目墜落在一地的碎鏡片中,在那一瞬,世界如同拉閘一般陷入無儘漆黑。
隻剩下被秦知律托在掌心的,那一星將熄未熄的光亮。
鮮血的味道在風中彌漫,秦知律手執白燭向安隅走來,但視線卻看向他身後血泊中的少年。
路過安隅,他朝安隅的腰側虛伸了一下手,似是想抽出那把刀,但手搭在刀把上,停頓片刻,又放開了。
這是安隅第一次感受到長官的虛弱。
儘管那雙黑眸依舊堅定。
秦知律不等他開口,就改拿過他手中的第四塊碎鏡片,將鏡片反握在手,尖銳的一端朝外。
在最終的時刻,哪怕即將被耗竭,秦知律仍要做那個按下按鈕的人。
“長官。”
安隅拉住他的胳膊。
秦知律停頓了片刻才偏過頭看著他。
那一星微弱的燭光在他們身體之間,似乎隨時要被風帶走。
詭譎的赤色正從安隅的眼中迅速消散,秦知律凝視著他,似乎罕見地走神了一瞬。
一個恍惚間,安隅的意識猛地一沉。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錯亂的警報隨之而來。
“警報!被試者生存指標驟降!請立即切斷誘導進程!”
“翼序列D1-248畸變基因誘導事故!”
“精神力持續下降!立即中止基因注射!”
安隅的視野逐漸清晰,他正身處一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全金屬封閉試驗室中,試驗台上好像躺著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的身上連通著無數恐怖的管線,此刻,他身邊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都在跳動著紅色警報標誌,各種生理指標都在邁向生死邊緣。
氧氣面罩之下,帶著哭腔的驚懼的呼吸在試驗室裡回蕩,那是安隅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和無助。
但安隅有些困惑。
他已經看過第四塊碎鏡片中封存的白荊記憶,白荊也已從高空墜落,鏡核破碎,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是從哪裡又一次進入了白荊的記憶。
牆壁上忽然響起一個驚慌的男聲。
“0930!0930!你沒有出現畸變體征,也沒有意誌淪喪!重複一遍,你沒有畸變,這是能量超負荷的事故!請儘量平複呼吸,抓住意識,不要昏睡!救護人員很快就會幫你恢複正常!”
像一擊重拳砸在心上。
安隅仿佛在那一瞬喪失了思考。
但他終於想起來了,雖然設施陳舊些,但這裡不是孤兒院的體檢屋,而是主城的大腦試驗室。
他曾經也躺在那張冷冰冰的金屬台上,主城大人透過嵌在牆壁裡的對講係統和他對話,以他生日臨時取的代號稱呼他——1222。
試驗台上,瀕死的喘息聲久久難平,被監控裝置放大,回聲一重又一重。
安隅想起不久前,在孤兒院的檔案室,他為隊友們製作假身份時曾隨口問道:“長官,您的生日是幾月幾號?”
“2122年,9月30日。”秦知律平靜地回答。
0930。
金屬門在警報聲中赫然洞開,十幾個穿著防護服的醫療人員衝進來,將試驗床完全圍住。
“血壓30-50!”
“腎上腺素!”
“心率32!電極準備!”
“基因抑製劑!”
“0930!0930!能聽見我說話嗎!”
“0930!不要睡覺!”
安隅怔了許久。
他隻是一抹窺探的意識,存在於這段被意外觸發的記憶中。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操縱視角穿過試驗台旁的人群,看向屏幕上的指標。
生存值5%,精神力32%。
記憶紛亂,但曾經發生過的那些場景,秦知律和嚴希對他說過的話,卻交錯著忽然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2122年大災厄降臨,律的母親於懷孕狀態直接暴露。律出生後就被列入首批基因熵測試的名單……送檢樣本共一萬人,他是唯一極度離群樣本……”
……
“我昏睡的那幾天,長官好像很疲憊,他到底在乾什麼?”
“抱歉,無可奉告,你可以直接去問律……53區回來後,上峰希望大腦用真實的畸變基因對您重啟測試,看能激發出您的多少種異能。理論上,試驗可以完美把握尺度,但律不同意。”
……
“基因誘導試驗是非人道試驗,耗費巨大,僅對極個彆人啟動過……會引發強烈的神經官能後遺症,失眠和夢魘最常見。”
“長官彈一首曲子,就哄見星睡著了嗎?”
“我陪他回憶了一些往事……失眠不過是一種病,孤兒沒見識,我教了他一些睡著的方法,僅此而已。”
……
“您怎麼不睡?”
“醒了。隻睡兩小時。”
“從什麼時候開始?”
“記事起。”
……
安隅俯瞰下去,看著試驗台上那具單薄的身體。
少年秦知律赤.裸地躺在試驗台上。
慘白的皮膚下被大片紫紅的淤血填滿,每一根突起的血管都隨著心跳鼓動,那雙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好似被抽乾了靈魂,也好似相隔時空,正與俯瞰著他的安隅對視。
安隅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像長官曾對他做的那樣,擁抱住那具小小的身體,摸著他的頭安撫。
卻連觸碰也無法。
不久前的雪夜,他和長官一同從A區食堂前往睡巢找陳念,長官似乎很在意他小時候有沒有被孤兒院的惡霸欺負過,哪怕他說了沒有,還是伸出一隻黑乎乎的觸手替他遮住了眼前的雪沙。
他識彆出這個和長官增進感情的好機會,也立即回問道:“長官,您小時候又在乾什麼呢?”
那天的長官眉目淡然如常,聲音卻仿佛墮入風雪。
“在黑塔和大腦,偶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