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內門窗緊閉, 哪怕是深秋之夜,也顯得沉悶壓抑。
紀禾清目光與周太後相對,脊背不覺挺得更直, 腦子裡飛快轉過各種念頭,沒有哪怕一瞬的空閒。
當初盧廷那個案子,朝野上下, 包括紀禾清自己,怎麼都想不明白盧廷為何會跟天命盟勾結。偷改賑災款項,私運糧草送給反賊,要是天命盟離得近也就罷了,偏偏天命盟遠在容州,盧廷堂堂戶部尚書, 三品大員,又是勳貴出身忠烈之後, 唯一的女兒還在宮裡給趙嵐瑧做昭媛,他有什麼理由非要造反, 就算造反, 又做什麼要跟天命盟勾結?
沒能查到線索, 盧廷的事情隻能暫時擱置。
之後沒多久, 文郡王讓人教唆陳昭儀給趙嵐瑧送毒蘑菇,再然後, 是她出宮, 在相撲館被天命盟要求將趙嵐瑧引去雲鬆寺。
乍一看,毒蘑菇和雲鬆寺副本沒什麼關聯,但前後間隔的時間太短,仔細想想難免蹊蹺,天命盟的暗樁在京都潛伏多年, 怎麼突然就要刺殺趙嵐瑧?還是趕在毒蘑菇之後,怎麼那麼巧?
她清楚趙嵐瑧沒有吃下蘑菇,吃了也不會中毒,但如果天命盟的人以為趙嵐瑧吃下了呢?那麼天命盟急急忙忙的那場刺殺就有了道理。
都說趙嵐瑧的武功世無其二,想要殺他難如登天。當初天命盟派給她的任務也隻是讓她查出趙嵐瑧身上的秘密,而不是刺殺,否則也不會養得她乾瘦虛弱,混在難民堆裡都沒有違和。
但如果天命盟以為趙嵐瑧吃下蘑菇中了毒,認定他短期內身體虛弱,力量減退,那麼自然有信心殺了趙嵐瑧,要知道他們當初的備案可是重傷趙嵐瑧並送上一個身份乾淨的“救命恩人”。
然而實際上,他們連趙嵐瑧一根頭發都沒摸到。
紀禾清越是深入去想,越是覺得那裡頭渾水深不可測。
她再往裡頭細想,倘若她沒有背刺天命盟,沒有暗中讓了明將天命盟行刺的計劃透露給肖統領,倘若當晚沒有肖統領暗中帶著一千精兵跟隨,那麼在她和趙嵐瑧那輛馬車後邊,是不是就會跟著另一波與天命盟勾結的人馬?
這兩方勾結,先給趙嵐瑧下毒,趁他虛弱將他孤身引入雲鬆寺,寺裡有天命盟的百餘名死士,寺外有另一批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馬,哪怕趙嵐瑧百毒不侵,也絕不可能在那麼多人馬的圍攻下全身而退。
當時她蹲在窗下捫心自問,如果是她跟天命盟勾結,如果她知道趙嵐瑧很難殺,那麼她一定會做好萬全準備,寺裡的百餘人怎麼夠,非得在外面再安排幾百上千人,如此才能萬無一失,徹底叫趙嵐瑧萬劫不複。
可是計劃出了紕漏,趙嵐瑧這個向來我行我素無所顧忌的人,這一次居然膽小地帶上了千餘精兵跟在後頭,這次計劃注定失敗了,於是她隻能含恨帶著人馬退去。
明明知道隻是一個猜測,那一晚或許並沒有彆的人馬在暗中窺伺,然而當這個念頭浮現時,紀禾清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盧廷與天命盟、文郡王與周太後……
在今夜之前,紀禾清並沒有將這兩者聯係起來,隻當趙嵐瑧樹敵太多,想要害他的人剛好湊在了一起。
但今夜在窗下聽見那隻言片語後,她將天命盟摘除,忽然驚覺盧廷、文郡王與周太後,這三人勾結到一處,就再合理不過。
盧廷怎麼有膽子跟天命盟勾結?文郡王怎麼有膽子弑君?因為他們背後都站著周太後。因為周太後與天命盟有約!
因為周太後這位趙嵐瑧的生身母親,這個常理來看絕不可能背棄趙嵐瑧的人,也想要他死!
理順了這一點,紀禾清心口發悶,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然而這種種分析,雖然合乎邏輯,但終歸隻是她的猜測,萬一盧廷跟天命盟勾結並非出自周太後的指示呢?萬一這一切真的隻是巧合呢?
如果她僅僅因此就貿然認定周太後與天命盟勾結,那她離死也不遠了。
於是,就有了紀禾清對周太後的試探。
她是趙嵐瑧的身邊人,周太後不會信她。所以她以“趙嵐瑧的秘密”做誘餌,成功引得周太後與她單獨說話。
接著,再模棱兩可地提出合作不夠誠心,證實了周太後的確跟天命盟暗通款曲。
——什麼合作?我沒聽說過。
當太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紀禾清知道自己猜對了。因為周太後如果沒有與天命盟合作,那麼為了紀禾清口中關於趙嵐瑧的秘密,她也會出於試探的目的,模棱兩可地認下,然後從紀禾清這裡套出更多的消息。
但周太後這直接否認的態度,反而是在追究紀禾清的身份,如果紀禾清隻是蒙混過關拖延時間,她吐不出“天命盟”這三個字,哪怕說出來了,也會在接下來的問話裡露出破綻。
因此聽到這麼一句問話時,紀禾清怦怦亂跳的心臟終於又回歸了正常的秩序。她臉上的鎮定終於不再隻是偽裝,對上周太後高深莫測的打量,她緩緩道:“太後娘娘握有克製趙嵐瑧的寶物,居然也不提前知會,害我們損失了雲鬆寺那麼好一個暗樁,百餘名兄弟也儘數折在裡頭。”
聽完紀禾清這番似真似假的抱怨,周太後似乎終於確定了紀禾清的身份,眼中的淩厲與探究稍稍褪去,隻是語氣依舊顯得不善,“哼,論能耐,你們百餘人殺不掉一個人;論誠意……”
目光在紀禾清身上打量,周太後緩緩道:“我竟不知你也是天命盟的人。”
紀禾清絲毫不亂,從容道:“我們盟裡真正的力量大部分在容州,離京都千裡之遙,到底不像太後娘娘,近水樓台又握著籌碼,當然要多做一手準備。更何況,出了雲鬆寺那檔子事,太後娘娘對我的身份想必也是有所猜測吧!”
的確,趙嵐瑧可是被紀禾清引去雲鬆寺的,哪怕太後之前不知道,在雲鬆寺之後,也該清楚紀禾清有問題了,這會子又跟她裝什麼呢?
周太後哼笑一聲,不怒自威,“說罷,你從他身上得到了什麼秘密?”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紀禾清:“那麼太後娘娘能否將那樣克製趙嵐瑧的寶物予我瞧瞧?”
砰的一聲,周太後一拍桌子,忽然發怒,“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跟我談條件,你們盟裡的暗樁已經被拔了個乾淨,今天我就是在這裡嚴刑逼供甚至殺了你,誰又能奈何我!”
紀禾清似乎被周太後突然發威嚇了一跳,她立刻站起身,攥著手指喊起來,“你不能這麼對我!趙嵐瑧,不,陛下他寵愛我,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他不會放過你的!”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周太後心裡搖頭,面上巋然不動,“既然如此,怎麼你入宮這麼久,他卻連個名分都不給你?”
在她的質問下,面前秀美鮮嫩得好像蔥蘢芳草一樣的小姑娘刹那白了臉色,先前強裝出的從容鎮定仿佛紙糊的兵器一樣軟塌下去。她咬緊了嘴唇,臉上顯出掙紮之色,半晌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她砰的一聲重重跪在地上。
“求太後娘娘寬恕,我隻是想求生,絕非有意冒犯您。”
見狀,周太後高高在上坐著,隻輕輕吹了口茶沫。
紀禾清抬起頭,面上淚光點點,是我見猶憐的脆弱,“娘娘,其實我隻是天命盟選中的一個乞兒,隻因為我長得像尚書府的二小姐,才被選中送入宮中。我每日戰戰兢兢過日子,天命盟時時刻刻威脅我,不聽話就要揭穿我的身份,讓我犯上欺君之罪五馬分屍而死。”
“人人都以為陛下寵愛我,其實他隻是把我當個取樂的玩意,他從來不碰我,更不會留在我那裡過夜。雲鬆寺過後,他甚至開始懷疑我……我無依無靠,每日都惶惶不安,生怕什麼時候就被他殺了……”
“實在……實在是沒有辦法,聽陛下說要來行宮,才央求他帶上我一起,都說娘娘心慈,那些入宮多年的可憐女子您都會給名分安置,所以才想到您這裡求份安心。隻是沒想到進來之後,意外在窗下聽見您與彆人的談話,才大著膽子,想要靠手中秘密換您給我一條生路。”
聞言,周太後似有動容,卻依舊沒有動彈,隻問,“隻是如此嗎?”
紀禾清抿了抿唇,目光閃爍不定,片刻後才豁出去般道:“除此之外,就是……就是想要榮華富貴……”
見太後面色微微變化,她立刻補上一句,“太後娘娘,我從前在民間流浪,後來又被天命盟擄走,入宮之後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富貴奢侈之地,宮裡的日子是我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我實在貪心,舍不下這富貴。”
她一開始是猶豫,接著是暴露心中貪欲的羞愧,說著說著,卻越發理直氣壯起來,將心裡的貪婪與野心暴露了個徹底。
周太後見此,眼底顯了些輕蔑,面上卻是一片柔和,起身將她扶起來,“也是難為你了,不過你也是個人,想要日子過得好,並沒有什麼過錯。”
聽了這話,仿佛頗受鼓舞,紀禾清面上露出笑來。
周太後道:“你快將他的秘密說與我聽吧!我必定保你。”
紀禾清卻得寸進尺,“太後,那可是我冒著生命危險才得到的,原本是要報給盟裡的,若是將來他們發現我投向了您……”
周太後一臉和藹,“你放心,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天命盟不過是些鄉野小賊,哪裡比得上朝廷,我也不過是利用他們,你一個小姑娘,跟那些鄉野莽夫也不相稱,日後就歸入我轄下,天命盟那邊若是再找你,你隻虛與委蛇便可,實在應付不過,就來找我。”
拍拍她的肩膀,周太後臉上顯出慈母一般的溫柔,“你我都是女子,我看到你,就如同看到我自己。”
聞言,紀禾清掉下淚來,哽咽道:“娘娘,若是當年我遇到的是您,而不是天命盟,該多好。”
……
不久後,偏殿的大門開了,周太後與紀禾清相攜走出,進去前兩人隱隱劍拔弩張相互提防,出來後卻是親親熱熱宛如母女,驚呆了門外的孫太監。
臨走前,紀禾清朝周太後行了一禮,低聲道:“娘娘,我會竭力勸陛下離開,您可莫要忘了我。”
“放心。”周太後拍拍她的肩膀,目送她離開。
紀禾清轉身走出去好久,臉上那副依依不舍的惆悵神情都沒有變。
隻是心裡在歎氣,原本以為雲鬆寺過後,就能徹底跟天命盟擺脫了,沒想到還是得和他們牽扯。
那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