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立在鳴翠齋中的官員分彆是潘相, 肖統領,起居郎以及大理寺卿李廣治。他們在重新亮起的鳴翠齋裡盯著那兩個宮人在燈光亮起後嚇得面無人色的模樣, 面上雖然還是一派鎮定,然而實際上,他們心裡遠不如表面平靜。
今日陛下忽然在鬨市中拖行文郡王,大家都以為七年前的事情會重演,擔心得差點連鞋子都跑掉,然而紀貴人出乎意料地安撫住了陛下,文郡王竟還地保住了性命。
原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結了,隻是陛下又一次興起捉弄人, 沒弄出人命就是最大的驚喜,誰知道陛下將文郡王給弄進了宮,紀貴人還命高總管將他們請進了後宮。
雖說去的隻是禦花園旁邊的鳴翠齋, 離後妃的住處還遠著,但嚴格來說,也算是出格了。若不是高總管一路笑臉相迎, 再加上本朝天子確實不能以常理去忖度,他們根本不會讓一位後妃請到後宮去。
更叫這些臣子意外的是,他們剛剛步入鳴翠齋,見到的卻是紀貴人和文郡王貼在一處的畫面, 眼睜睜看著兩人身子挨著,紀貴人還在摸文郡王的臉,連潘相這樣的老臣都震驚地呆立原地。
肖統領等人更是差點把眼睛給瞪凸了,完了,他們好像不小心窺見了陛下折磨文郡王的內情!嬸嬸和侄子!這可是天大醜聞啊!
他們待會兒該不會因為左腳先邁出宮門就被陛下處死吧!
更叫人難以忍受的是,他們四名臣子都站在這兒了,這兩人竟還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 簡直……簡直是傷風敗俗!
潘相終於忍無可忍,大步向前一把按在文郡王肩頭,以一副痛心的口吻道:“郡王,您糊塗啊!”
文郡王盯著他看了一眼,吐出兩個字,“鬆手。”
這熟悉的聲音,這熟悉的口吻……
潘相卻沒反應過來,畢竟他面前是文郡王的臉,隻以為文郡王是鬼迷心竅,“你……簡直無可救藥!”
文郡王:“你這老頭,信不信我打你?”
潘相:……
還是這熟悉的口吻,不對,文郡王會這麼說話?
在場其他人也是懵的,直到紀貴人無奈地喊了一聲陛下,大家才如夢初醒,眼前這位文郡王,竟然是陛下易容而成?
他們仔細盯著他看,這才發現面前這位跟文郡王本人並非一模一樣,個頭似乎高了一些,頭發似乎也多了一些,眼神……更犀利了一些,總而言之,也就八分像。
潘相分外駭然,他們這些人對文郡王還算熟悉,卻也一時沒能分辨出來,什麼易容術,竟能以假亂真到如此地步!
“刷回綠名真的好麻煩。”
聽見這意義不明的嘀咕,潘相等人確定了,這就是陛下本人沒錯了。
隨後便是紀貴人請他們到屏風後,然後關燈,大家一起見證了陛下的表演。
聽著那兩名宮人吐出的一字一句,幾人面色各異,潘相看向那被綁在旁邊的真正文郡王,眼神更是複雜。
如今宗室裡出挑的沒幾個,這位文郡王其實也算是被老臣們寄予厚望的一位,畢竟他年輕,且素有賢名,當今沒有子嗣,若是哪一天突然……這位文郡王就是最適合上位的人選。可是看看他乾的是什麼事!居然在宮裡安插眼線,還設局毒害陛下。
這種大逆不道的罪過,莫說將他在鬨市拖行,即便是立刻推到午門斬首,也沒有任何人挑得出錯。
“來人,將這些亂臣賊子拿下!”紀貴人一聲令下,立刻有幾名高大健壯的太監衝進來,將那惜雲朝雨兩名宮人扣住。
而假文郡王真陛下則一甩手,輕輕鬆鬆將捆在手上的繩索脫去,手指往臉上一抹,當即恢複了本來面貌,那兩名宮人見狀這才徹底明白原委,俱都嚇得面無人色。
紀禾清走到趙中翟面前蹲下,拔掉他嘴上的抹布問道:“現在,文郡王還有什麼話可說?”
趙中翟卻仍未放棄抵抗,掙紮喊道:“你們這是栽贓,找兩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宮人聯合起來說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就要定我的罪!嗬嗬,想殺我直接來,何必這般作態。”
紀禾清見他死鴨子嘴硬,直接道:“高總管,把證據提上來。”
嘩啦啦一下押上來好幾個人,有跟惜雲朝雨相熟的宮人,也有幾個明顯是宮外提來的百姓。
高總管道:“數日前,陳嬤嬤借陳昭儀之手,將一盤毒蘑菇獻給陛下,幸好陛下未曾服用,這才沒有釀成大禍,之後陳嬤嬤便在屋內上吊自殺。可是經過調查,陳嬤嬤並非自殺,而是他殺,陳嬤嬤身後另有指使,而那人在事情暴露後果斷殺人滅口。”
高總管指著兩名宮女道:“你們跟惜雲一樣是尚服局的宮女,那日午時,惜雲可在尚服局?”
一名宮女都道:“回陛下,回各位大人,尚服局每日午時歇息半個時辰,往常惜雲都會跟大家一起歇著,可是那日惜雲借口出恭,離開了整整半個時辰,我在屋裡一直未見她回來。”
另一名宮女則小聲道:“當日奴婢吃壞了肚子,一直在那兒,根本沒有見過惜雲進來。”
高總管又問一名太監,“你和朝雨同是一處的,當日午時,朝雨在做什麼?”
那名小太監道:“……當日午時,朝雨一直不在,直到晌午才回來,問了他,他卻說被隔壁尚服局的惜雲姑娘使喚去秀荷院送料子。”
秀荷院的宮女立刻回答道:“當日秀荷院的確收到一批衣料子,但並非是在午時送到,而是在巳時三刻送到的。”
紀禾清看向文郡王,“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文郡王面色已經蒼白起來,仍是咬牙道:“即便如此,也隻能說明這兩人心懷叵測,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惜雲和朝雨聞言,竟然不約而同朝著柱子撞去,想要當場自殺,然而紀禾清早就防著這招呢,兩人剛剛掙開束縛衝向柱子,就被早已守在一旁的宮人及時按住,兩名宮人狠狠踹向他們的膝蓋,隻聽哢擦一聲脆響,兩人慘叫一聲,冷汗涔涔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高總管見狀不免說了一句,“郡王好本事,能叫這些下人寧死也願您保守秘密。”說著,他取出幾份契書,那是惜雲和朝雨的身契,其主人就是文郡王府裡的管家。
下面那幾個百姓就是當年經手的人牙子,那時候人口買賣雖還未禁止,但王府的生意也令他們印象深刻,過了這麼多年依舊記得,自然也記得惜雲朝雨等人的樣貌,此時當然如實招來。
事情到這裡已經明了,沒有人會相信王府管家背著主人謀劃行刺這種事,更何況將幾個奴籍的人送進宮,可不是區區管家就能做到的。
到了這一步,文郡王終於再也抵賴不得,他頹然癱軟在地,抬頭看向趙嵐瑧的目光怨恨無比,“嗬嗬,你今日說的什麼勾引,全都是引我放鬆戒備的手段吧!”
是他大意了,也是趙嵐瑧這幾年的瘋勁兒麻痹了他,讓他真以為趙嵐瑧是為了一個女人而來。“哈哈哈,其實這根本就是你部下的局!好毒的計策!我區區趙中翟,竟然值得你設此毒計,可謂三生有幸哈哈哈……”
文郡王瘋癲般的笑聲在鳴翠齋裡久久不息,潘相等人皆是沉默,他們都在想,是嗎?原來從鬨市拖行開始,陛下已經開始布局了?就是為了麻痹文郡王!而他們因為陛下這些年荒誕不羈的言行,竟全都以為這是陛下的又一次遊戲!
是啊,陛下當年何等雄才偉略,他真想要辦什麼事,又有什麼是辦不成的。當他想要隨心所欲時,他率性而為,無人可以阻止,而當他想要光明正大殺一個人時,卻也能令所有人都心悅誠服、無可指摘。
陛下,果然還是陛下啊!
所有人看著趙嵐瑧的眼神都發生了變化。
於是等趙嵐瑧不經意掃過去一眼時就驚愕地發現,僅僅這麼一場簡單的表演,這些黃名、或者黃綠相間的,居然齊刷刷變成了綠名,綠得還挺實在。
心中微微一動,趙嵐瑧第一次覺得,這種看著黃名實實在在變成綠名的滋味,還蠻不錯的。
全場唯有紀禾清知道真相,她憐憫地看了還在狂笑的文郡王一眼,心想:你想太多了,趙嵐瑧當時根本沒有想那麼多,他真心是去捉奸的。
不多時,文郡王被拖下去等待發落,其他人也都各有歸屬。
高總管正欲送潘相等人出去,卻見潘相往前幾步,朝著紀禾清的背影道:“紀貴人且慢!”
紀禾清停下腳步回身看去。
潘相幾步上前,朝著紀禾清鄭重行了一禮,“紀貴人,多謝您。”
紀禾清眼睛輕輕一眨,“謝什麼?”
潘相:“謝您讓陛下迷途知返。”
紀禾清輕輕笑起來,隻聽潘相繼續道:“雖然不知貴人如何做到,但還請貴人能……善待陛下。”
紀禾清不禁愕然。
潘相說出這句話,顯然也有些窘迫,隻是礙於身份,不好表現出來,再次向紀貴人行了禮,他才退下轉身。
宮門深深,那道清瘦的老者身影慢慢消失在夜霧之中,紀禾清的心情也仿佛被夜霧彌漫,略微沉重起來。
潘相為什麼這麼說?她一個後妃,哦不,準確地說,她是一個連冊封都沒有的秀女,她有什麼資格善待堂堂天子呢?除非,潘相看出來了!
他看出了趙嵐瑧對她的喜愛,也看出了她對趙嵐瑧並不抱有同等的感情。
想清楚這一點,紀禾清稍稍有些鬱悶。
她不是很明白,為什麼趙嵐瑧覺得她不愛他,潘相也覺得她不愛趙嵐瑧呢?
雖說她以前討厭趙嵐瑧,可如今她明明就很喜歡趙嵐瑧啊!哪裡出了問題?難道外人的眼睛就那麼厲害麼?
趙嵐瑧今天顯然心情不錯,走起路來,劍穗搖擺得更歡快了。
紀禾清和他走了一段路,終於忍不住問,“趙嵐瑧。”
趙嵐瑧:“嗯?”
紀禾清:“你為什麼說我不是真心愛你?”
趙嵐瑧對這個答案顯然爛熟於心,張嘴就來,“很簡單,你有為了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嗎?你有看著我的衣裳移不開眼睛嗎?你有因為我牽你一下就心跳加快懷念一整天嗎?你有因為幻想我和你在一起就臉紅到脖子嗎?”
紀禾清:“……沒有。可、可我和你在一塊,挺開心的。”
趙嵐瑧眉毛一揚,“我以前捉弄npc的時候也挺開心的,難道這就能說明我愛上npc了?”
紀禾清:……
趙嵐瑧將她送到了攜芳殿門口,單手拍了拍她的腦袋,一副高高在上的大人嘴臉,“小朋友就好好睡覺,乖乖長高,不要想這些少兒不宜的事情了。”
紀禾清:……
她是這種乖乖的小朋友麼?顯然不是。
眨眨眼睛,紀禾清緩緩道:“這麼說,你曾為了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你曾看著我的衣裳移不開眼睛?你曾因為我牽你一下就心跳加快懷念一整日,你還因為幻想我和你在一起就臉紅到脖子?”
趙嵐瑧:……
紀禾清卻踮起腳尖湊近他,揚起的嘴角似乎透著惡劣,在他耳邊輕聲道:“那麼你這個大人跟我說說,你都幻想些什麼?是不是和我躺在床上,然後……”
啊啊啊啊啊……
趙嵐瑧整張臉都紅透了,下一刻眼前狂風刮過,紀禾清面前就沒了他人影。
嘖,這麼容易就被嚇跑了。
紀禾清揚起嘴角,一邊哼著歌,一邊背著手慢悠悠回了寢殿。
心事唯有明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