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裡的窗子沒關, 樓下的喝彩聲、敲鑼聲、打鼓聲全都湧了進來。
喧嚷的背景音裡,紀禾清躺在鋪著寶藍色軟墊的榻上,目光定定注視著趙嵐瑧。
昨天晚上他們在雲鬆寺鏟除了天命盟在京城附近的勢力, 紀禾清心頭鬆快,終於有閒情去翻彈幕板上關於“未成年”的解釋。
看完之後,紀禾清有些驚愕。
她心裡對趙嵐瑧的印象,其實一直有些複雜。雖則十年前有過兩面之緣,但這麼多年過去,好肉都腐爛壞了,趙嵐瑧成了傳聞中的暴君,她對他也隻留下畏懼。
而她入宮, 一半是被天命盟選中, 不得不進入這個漩渦;另一半是她的確無處可去,心裡打著利用他擺脫天命盟乃至更進一步達成心願的想法。
她心裡清楚自己沒有彆的選擇, 更清楚自己並不是什麼天選之子, 這世上的事不會都按著她心裡所期望的來,哪怕她有了一個奇怪的金手指,她也並不覺得自己就能一步登天。
可事實是, 她的確一步登天了。依靠彈幕的幫助, 她知道了趙嵐瑧的秘密,以此獲得了他的信任, 更甚至從趙嵐瑧那裡得到了變強大的機會。
她漸漸知道,趙嵐瑧是個不錯的人。她也知道, 趙嵐瑧偷偷喜歡她。
儘管她並不知道這喜歡從何而來, 也許因為趙嵐瑧隻能看得見她,也許剛好她還是個女子,於是這一切便順理成章。
男人中意女人, 對女人有欲念,這事自古以來稀鬆平常。她也並不介意用這副身子、用她的溫柔體貼,去回報趙嵐瑧每日給她提升體質的膳食,以及功法兵器。
可是,趙嵐瑧竟然會因為她的年紀就疏遠她,這合理麼?
紀禾清並不知道趙嵐瑧在他所謂的老家那裡,是個什麼身份,可是在這裡,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隻要他願意,他可以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沒有人敢約束他,這樣的人,真的會老老實實守著老家的規矩?
究竟是真的表裡如一,還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擁有怎樣的權力?
於是昨天夜裡,紀禾清試探了他。
其實她也不在乎這次試探能否成功。如果失敗,隻能說明趙嵐瑧是個正常男人,而他留在攜芳殿過夜,那些守活寡多年的妃嬪大概會有些傷心;如果成功,那隻能說明……說明趙嵐瑧是個傻子。
結果趙嵐瑧被嚇跑了,他真的是個傻子!
昨天晚上紀禾清翻來覆去了大半夜沒能入眠,因為她想起了自己曾經對趙嵐瑧有多害怕,想起了趙嵐瑧面色一變,她就嚇得渾身冒汗通體冰涼,想來想去,她覺得自己也是個傻子,想到後來,她望著黑暗中隱隱顯出一點亮光的破障槍,又覺得自己這個傻子運氣挺好。
可是此時此刻,在這間私密的包廂裡,趙嵐瑧將她壓在榻上,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她才驚覺,原來趙嵐瑧是知道的,他清楚自己擁有怎樣生殺予奪的權力。可他不但沒有用這權力引誘她就範,反而……反而試圖教她遠離他。
紀禾清心中震動,原來,他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傻。紀禾清有生以來頭一回見到這麼傻的男人,還真有點新奇。
她的目光就像林間的小鹿第一次發現人類,沒有半點對危險的警覺,反而分外好奇友好地蹭過來,似乎想要摸清楚人類是個什麼東西。趙嵐瑧一對上她的眼神,心裡就暗道糟糕。
因為他可恥地發現,即使已經知道了這是個未成年,可是當紀禾清躺在他身下用這種眼神看著他時,他還是非常心動。
畜生啊!
心裡罵了自己一句,理智告訴他,這就是個孩子,她根本什麼都不懂,他連對她動心都不應該,可他又不是個機器,他沒法做個開關,把自己泛濫的情思啪一下全都掐滅。
忍了一會兒,趙嵐瑧試圖霸道起來,“不,你不懂。”就算懂,那也是小孩子不懂裝懂。
“你根本不明白,我要對你做什麼。”
紀禾清嘴角微微一翹,竟然閉上了眼,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那你做吧,做什麼都可以。”
趙嵐瑧:……
他拳頭都要捏起來。
太囂張了,實在是太囂張了,是不是欺負他是個守規矩的成年人?
半晌沒動靜,紀禾清睜眼,雙手抬起摟住他的脖子,趙嵐瑧猝不及防,腦袋就這麼被壓了下去,彼此鼻尖相碰,唇與唇相差咫尺。
少女的馨香撲面而來,趙嵐瑧微微一怔,呼吸都刹那停滯。
中意的人就在身下,彼此肢體交疊,本能的渴望讓他情不自禁想要沉溺。
她是願意的,她是願意的……
這個念頭發了瘋一樣紮根,緊接著又是一片什麼都想不起來的空白。
鬼使神差般,他慢慢低下頭去……
“什麼人,也敢在這裡撒潑!”
與此同時,瓷器碎裂的動靜在門外響起。
趙嵐瑧猛一個激靈,腦袋一歪,耳朵擦過紀禾清鼻尖,然後他猛一下跳了起來,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什麼事?”
他聲音格外洪亮,驚得門外人齊齊一震。接著是門外侍從小聲的稟報聲。
紀禾清剛剛從榻上坐起身,就見趙嵐瑧微微側頭望來,神情正經,“礙事的人真多,壞了你我興致。”
紀禾清:……
趙嵐瑧:“我去看看,你隨意。”
說完,他就迫不及待跨了出去,還順道將門給關上了。
紀禾清:……
坐在榻上靜默片刻,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嘴角微微一抿,無聲笑了起來。
【清清看起來好像挺快樂的啊!】
【可惜剛剛都是馬賽克,所以到底發生啥了。是我想的那樣嗎?】
【想多了吧,就五分鐘不到,衣服都整整齊齊的,你們可真能腦補。】
紀禾清早就發現直播觀眾看不見這種稍顯親密的互動。她也沒有解釋,捋了捋頭發,起身打開了門。
跟著她出來的兩名內侍侍立兩旁,見她開門出來,齊齊恭敬地躬身行禮。
紀禾清微微頷首,打眼一瞧,發現有個相撲館的跑堂在收拾地上瓷器碎皮和亂糟糟滾在地上的點心。
她問:“怎麼回事?”
兩名內侍低聲交代了事情經過。
原來是有個紈絝子弟看中了一名相撲娘子,想要把人要回去做小妾,那相撲娘子不肯,兩人在包廂裡爭執起來,那紈絝子弟於是起了歹心,想在包廂裡強行要了那相撲娘子,誰知道這相撲娘子因為常年在台上與人角力,身上一把子力氣,將紈絝子弟推倒便跑了出來,跑出來時撞倒了端點心上來的小斯。
“那紈絝子弟因此便賴上了,非說那相撲娘子打傷了他,要將她拿去見官,否則就讓他爹派人過來砸了這相撲館。”
紀禾清問:“他爹是誰?”
那名內侍小心道:“是禮部尚書紀大人府上的公子,您的兄弟紀榮。”
紀禾清:……
她沉默片刻,問:“趙……公子呢?”
內侍更小聲了,“公子出來看了一眼,就說有紅名,往外頭跑去了。”
紀禾清心想,這麼巧?是真有紅名還是找了個借口?
“然後呢?”
內侍道:“紀少爺正不依不撓要把那相撲娘子帶走,被趕過來的黑四娘打了一頓,眼下正鬨著呢!”
聽到“黑四娘”三個字,紀禾清眉毛微微一揚。
此時相撲表演的鼓聲也停了,樓下鬨哄哄的。
紀禾清走到樓梯口一瞧,隻見大堂裡大多數客人都跑沒了,包廂內倒有人開了窗子瞧熱鬨。
而樓下相撲台上,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正指揮著幾個護衛按住一個隻著半臂短衣短褲的女人,一邊嘶嘶喊痛,一邊對著館主大罵,“你一個破掌櫃的有什麼資格與我說話,讓你們東家出來!今天這口氣不出,這事就不能善了!”
紀禾清多看了那個男人兩眼,對方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卻是一身的輕浮浪蕩氣,滿身肥肉,眼神渾濁,看著就叫人犯惡心。
而被護衛按住的女人生得十分豐腴,面皮粗黑,頭發用綢布盤著,抿著唇不發一言。
內侍適時道:“夫人,那個被按住的就是黑四娘。”
聞言,紀禾清不由仔細看了會兒黑四娘,發現黑四娘雖然黑,但仔細看,五官確實清秀。
樓下,館主正在給紀榮賠禮道歉,他不住拱手作揖,奈何對方不依不饒。
“紀少爺,相撲館不是青樓,相撲娘子們也是賣藝不賣身,彆說是這裡,就是您走遍滿京城所有的相撲館,也沒有讓您把相撲娘子帶走的道理。”
“什麼道理?”紀榮鼻孔裡哼出來一口惡氣,“不過是跟青樓煙花一樣賣弄風騷的東西,本少爺看上她是她的福分!今天你們不但要將刀娘給我,還要把這個黑四娘扒光了在大街上打十幾棍子,要不然今天這個事就不能善了!”
聽到這麼無理的要求,館主氣得手指哆嗦,黑四娘臉色也陰沉下來,而周圍看熱鬨的更是噓聲四起。
有常年來相撲館看表演的客人大聲道:“這位少爺,這也沒什麼大事,看您也是個體面人,黑四娘打了您,您大不了多她打幾拳,犯不著這麼羞辱人吧!”
有人發聲,很快便有其他人附和起來,“不錯不錯,黑四娘也是為了看護姐妹,事出有因嘛!是個男人就大氣一點,彆這麼斤斤計較。”
“放了黑四娘吧!”
出聲的一個接一個,那紀榮卻是分毫不讓,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我爹是禮部尚書,我姐姐是盛寵的娘娘,隻要我一句話,彆說是這家相撲館,就是你們這些亂說話的,也一並得蹲大牢去!”
這話落下,那些給黑四娘求情的聲音都停了,相撲館裡頓時一片靜默,看熱鬨的人面面相覷,都見著了臉上的畏懼。
都以為隻是個尋常的紈絝子弟,誰知道竟然是紀貴人的親弟弟!
誰不知道當今對紀貴人百依百順的?如今紀尚書府上每日迎來送往的熱鬨非凡,都是趕著去巴結的。這個紀榮要是去紀貴人那裡說幾句,那紀貴人還能不管自個兒親弟弟?
黑四娘這回真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而紀榮那話落下後,黑四娘以及旁邊的刀娘臉色也煞白一片。
紀榮見狀搖搖扇子得意一笑,“嗬嗬,都知道我是什麼身份了吧?還不快把這賤人扒了扔出去!”
這一回,無論是相撲館裡的打手還是館主,都不敢去攔了,眼見紀家的護衛動手就要去扯黑四娘身上的衣裳,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響起,“慢著!”
聽見這不男不女的腔調,那些護衛手指一抖,登時僵在了原地。
人群中隱約響起些議論,紛紛猜測是宮裡的宦官出來了。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瞧,就見一個頭戴冪籬的青衣女子站在樓梯上,對著身側侍從低語兩句,緊接著其中一名侍從就快步下來,越過眾人,直接扛起那紀榮肥碩的身子,將他一扯一拋,隻聽撕拉幾聲響,下一刻,紀榮就被扔到了街上,渾身上下隻剩了條底褲。
這一幕驚呆了眾人,那紀家護衛生怕擔責,立刻也學著主人那樣叫囂起來,然後一個接一個被那兩個武功高強的內侍給扔了出去。
一時間相撲館門口全是那主仆幾人的嚎叫聲,引來無數圍觀路人。
這一切都發現得太快了,可把眾人都驚得一愣一愣的,黑四娘和刀娘也是呆呆的。
這時其中一名內侍對黑四娘與那館主道:“我家夫人說了,清理門戶而已,紀家不會為此找你們麻煩。”
清理門戶?紀家不會找麻煩?
這麼說,那名青衣女子,竟然就是傳聞中盛寵的紀貴人!她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無數人的眼睛投了過去,可是根本無法透過冪籬看穿真容。
此時那內侍的聲音洪亮響起,“我家夫人還說了,紀家不會容許這等仗勢欺人的後輩,今後再將有子弟犯事,夫人絕不會姑息。”又朝著黑四娘拱手道:“我家夫人對您十分欣賞,可否請您上去一聚?”
未料到能有這樣的好事,館主和刀娘受寵若驚,紛紛看向黑四娘,黑四娘卻有些遲疑,在二人的催促下,才跟著那名內侍上了樓。
眼見黑四娘跟在那位夫人身後進了包廂。
館主倒也乖覺,立刻交代人清場,將相撲館內不相乾的客人統統請了出去,大家見不著人,想著趕出去瞅瞅紀榮那廝的醜態也好,誰知道出去後卻是遲了一步,那紀榮已經教護衛送回了家裡,隻有一群路人在那眉飛色舞地講述剛剛紀榮是怎麼嚎的,給京都百姓提供了不少新樂子。
“謔,一出來就看見一頭豬在地上爬,還以為哪家豬圈破了,仔細一看,竟然是個人。”
“哈哈哈哈……”
眾人大笑,空氣中充滿快活的氣息。
而此時,黑四娘已經躊躇地停在了包廂門口,直到裡頭的人喊了一聲,她才咬咬牙,邁步進去。
一進去,她就跪在了紀禾清面前磕了個頭。
“這是做什麼,快起來。”紀禾清伸手去扶她,黑四娘卻不敢起來,隻道:“方才多謝娘娘解圍,娘娘想要我做什麼,隻管吩咐。”
她這麼說,紀禾清也就收回了去扶她的手,“彆喊我娘娘了,其實陛下並沒有給我冊封。彆怕,我幫你,不隻是為了正家風,喊你上來,也不是來敲打你的。”
黑四娘這才敢抬起頭看她,這一眼卻叫她有些震動,隻覺得這位紀貴人雖然陌生,可是她看著她的神情卻很溫柔,有些像……像她的姐姐。
想起姐姐,黑四娘鼻頭有些發賭,卻聽那人無奈道:“早知你這麼害怕,就不讓你過來了,是我的錯。”
“不不不。”黑四娘連連擺手,一時隻恨自己笨嘴拙舌,說不出什麼吉祥話。
紀禾清道:“時候不早了,我兩次跑出來,就是為了看一回你的表演,卻兩次都看不到。”說著便歎了口氣。
黑四娘聽出裡頭的遺憾,心裡想到後妃出宮一趟不容易,立刻道:“娘娘,我現在立刻下去表演給您看。”她說完,見那人眼睛一亮,心知自己終於說對了話,便有些激動道:“還請娘娘多耽誤片刻。”
紀禾清立即點頭,於是黑四娘便急急趕下樓去上台表演。
不久後,紀禾清靠在包廂前,看完了這一場專供她一人的表演。台上跟黑四娘對陣的不是跟她一樣的女子,而是個膀大腰圓的男子。
然而面對這個男人,黑四娘分毫不懼,一走到相撲台上,她渾身的氣勢都變了,眼神凜冽,身上肌肉鼓起,在變幻了幾次招數後,終於將那名男相撲手撂倒,當她氣喘籲籲地揚起滿是汗水的臉龐衝二樓笑時,紀禾清仿佛跨越時空,看見了兩年後那個在京郊起義的陳四娘。
是個人才啊!還是個女子!紀禾清心想,肖未寒雖然也是武將的苗子,但他終究是個男人,沒法時時跟著她,黑四娘就不同了,以後她跟她同吃同住,都不會有人敢指手畫腳。
不過不著急,先跟她交個朋友再說。等什麼時候她把破障槍拔出來,什麼時候就可以把黑四娘帶進宮陪她喂招了。
看完專供她一人的相撲表演,紀禾清心情頗好地離開了相撲館,出來時天色尚早。想到及今天的第二個安排,她正要讓人駕車往京郊去,還沒等上車,就聽見旁邊有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位姑娘,可要算一算姻緣?”
她一回頭,看見個粗布麻衣頭戴鬥笠的郎中,手裡拎著個神算子的招牌。
紀禾清不感興趣,搖頭正要走,忽然又聽見對方以誇張的口吻道:“姑娘請留步,我看你這面相,近來有桃花劫啊!若是有心儀之人,最好按兵不動再等兩年,此劫方可化解啊!”
嗯?
紀禾清狐疑地轉回頭,仔細盯著這算命郎中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人怎麼看怎麼古怪,還還有奇怪的熟悉感。
她瞥了一眼彈幕板,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我去,這不是趙嵐瑧嗎?他在搞什麼鬼?玩角色扮演嗎?】
紀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