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尋找小姨這件事,狄思科的心態在近些年幾經轉變,如今已經趨於平靜了。
最開始,他對尋親異常迫切,隻想儘快幫長輩們完成心願。
可是,從港島回到北京,郭美鳳將尋人的事情委托給了王錚安以後,狄思科便沒再主動提過尋親的話題。
夜深人靜時,他時常琢磨自己跟小姨和王錚安之間可能存在的複雜關係。
他打小兒就不好糊弄,除非是他自己裝糊塗,否則家裡這些人很難糊弄到他。
郭美鳳的那套說辭,他表面上接受良好,實則一個字也不信。
按照郭美鳳的說法,她當年跟小姨幾乎同時生產,她生了兒子,小姨生了女兒。
郭家原本打算製造郭美鳳誕下雙胞胎的假象,可惜小姨的女兒剛出生就夭折了。
這番話似乎挑不出什麼毛病。
然而,結合其他事情一起來看,就沒那麼合理了。
他跟小姨五官的相似度很高。
姥姥要求他給小姨上墳。
兩個舅舅異常爽快地將天價房產讓給了他。
他的四個親哥哥,一個親妹妹,以及郭美鳳都是B型血,隻有他是A型的。
當然,也不排除老狄是A型血的可能,不過這已經無從考證了。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但他也一直心存僥幸。
萬一真的隻是巧合呢?
畢竟老狄和郭美鳳對他,跟對家裡的其他孩子沒有任何區彆,他小時候還經常被老狄頂在肩頭去逛菜市場呢!
直到狄嘀嘀和狄嘀嗒出生,狄思科再不能自欺欺人了。
無論狄家還是於家,幾代之內都沒有異族血統。
而他的親生女兒,是個有自來卷、翹睫毛和歐式大雙眼皮的黃毛丫頭。
狄嘀嗒小時候更像於童,這兩年長開了點,五官單獨拿出來都挺中式的,可是湊到一起卻有王錚安那種混血兒的影子。
心底的猜測得到印證的那天,狄思科獨自悶了兩瓶二鍋頭,以醉酒的名義,抱著於童哭了一場。
滾燙的眼淚全都藏在了衣物的纖維和於童的手心裡。
酒醒以後,他又無事發生一般,重新挑起肩上的擔子,按部就班地過日子。
狄思科已經快二十了,不是二歲的小娃娃,早已過了凡事都要追根究底的年紀。
結合當年的時代背景,王錚安和郭美雲或許有諸多的不得已。
但無論原因為何,他不想為難自己,願意諒解他人。
在他從小到大的認知裡,他的父親是燈光師,母親是唱戲的,說不上是多好的出身,如果靠他自己奮鬥,恐怕要在單位工作四五年後才能分到一套二十多平米的房子。
可是,小姨留下的幾套房產,改變了老狄家的居住條件,讓他能在合適的時間,體面地迎娶自己的愛人。
這就足夠了。
於童打量著他的神色問:
“那人跟你的五官還挺相像的,
咱們要不要想辦法確認一下?”
“既然碰上了,
那就確認一下吧。”狄思科平靜地點點頭。
按照於童的描述,那位女士似乎過得挺好的。
如果真的是小姨,家裡的長輩也能放心了。
夫妻倆不想讓郭美鳳空歡喜,所以誰也沒告訴她。
一起下樓去了酒店前台。
詢問服務員,是否見過一個與狄思科長相相似的亞裔女士。
幾個服務員都盯著狄思科看了一陣子,眼裡閃過不解和迷茫。
其中一個服務員說:“先生,北京代表團的成員比較多,最近入住我們酒店的亞裔顧客,隻有一個北京代表團。”
另一個服務員說:“您可以去餐廳、酒吧和按摩室問問,這二個場所是對外開放的。”
狄思科點頭道了謝,依言去服務生指出的位置再次詢問。
不過,在老外的眼裡,東方人的長相都差不多,讓他們做這種細致的區分,屬實有些難為人了。
狄思科詢問餐廳的服務員:“下午6-7點之間,有一桌七八位客人,其中一位是亞裔女性,您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嗎?”
老外來酒店吃飯,喜歡提前預定位置,沒準能挖出些消息。
服務員聳聳肩說:“抱歉,先生,我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
狄思科拿出一張被狄嘀嘀折成小方塊的一百法郎,不由分說地放進對方手裡。
“抱歉,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客人來自哪裡,”服務員將鈔票塞進口袋,臉上的笑容愈發真誠,“餐廳裡隻預留了訂餐顧客的姓氏。”
“沒有預留電話嗎?”
服務員但笑不語。
狄思科又遞出了一個小方塊。
於是,他用兩百法郎,換來了一個姓氏和一串電話號碼。
於童見他盯著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出神,忍不住打斷道:“你想什麼呢?趕緊打電話呀,問問這是哪裡的號碼。”
狄思科暗暗籲出一口氣,借用酒店前台的電話,將號碼撥了出去。
然而,電話撥通了,卻遲遲沒有人接聽。
反複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可能是辦公電話,”狄思科放下話筒說,“下班時間沒人接聽了。”
“那就明天再說吧,”於童拍拍他的手背說,“沒關係,好事多磨。”
然而,次日是周末,電話播出去依然無人接聽。
代表團要出發去裡昂了,即使著急,狄思科也不能在巴黎逗留太久。
於童提議:“要不我留下吧?”
“不用,反正已經拿到了電話號碼,”狄思科玩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急在這一時。博覽會結束後,咱們還要來巴黎坐飛機回國呢!”
*
跟著大部隊抵達裡昂後,狄思科就沒時間胡思亂想了,很快便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工作中。
裡昂
國際博覽會的主辦方,
為北京代表團提供了一個北京館。
市長與裡昂官方會晤後,
還製定了北京館日。
不但要向裡昂及全法人民介紹內地產品,還要了解市場信息,開拓銷售網絡,進一步擴大雙邊經濟貿易合作。
北京的各大企業來參加展覽,當然不可能隻為了展示,大家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簽單賣貨。
傳呼機在國外的普及率比國內高很多,而且數字傳呼在很多國家都被淘汰了。
而騰飛最新的漢顯傳呼,老外又用不上。
所以,這次參展,騰飛主推的產品是VCD影碟機。
VCD影碟機的工作原理很簡單,簡單到發明VCD的萬燕公司不敢將產品拿去申請專利。
因為隻要申請了專利,他們就要將核心技術公開,而VCD的核心技術其實是CD機芯和MPEG-1解碼器。
隻要將這個秘密公開,任何一家企業都可以組裝生產VCD。
騰飛算是占了萬燕沒有申請專利的便宜,而占便宜的並不隻有騰飛一家。
萬燕最先生產的一千台VCD,基本都被各大廠商買走了,其中一半是外國科技企業。
所以,如今外國商場裡早就有了VCD影碟機的身影。
這次跟狄思科一起來法國參展的是騰飛的總工孫長春。
孫總工到了法國以後一直沒閒著,沒像其他人是的往旅遊景點跑,而是去了好幾個大型商場。
發現法國的VCD售價高達8000人民幣。
回來以後,他就跟狄思科商量VCD的出口售價問題。
人家賣得那麼貴,咱也得隨行就市,提一提價格吧?
國內最貴的VCD影碟機才五千出頭,他們騰飛牌的定價是4999元。
狄思科也打算自己去商場轉轉,看看具體行情,可是於童卻突然跑回來告訴他,“我又看到那個疑似是你小姨的人了!”
“在哪兒啊?”
“就在酒店電梯裡,我沒敢跟人家相認。”於童又趕緊補充說,“不過,她這回跟北方日化廠的廠長尹甘露在一起,尹甘露跟人家說話來著,咱們可以去跟尹廠長打探一下她的底細。”
狄思科聞言就立馬上門找到尹甘露,詢問對方的項目談判進展如何了,是否需要他這個法語翻譯出面幫忙。
尹甘露嗬嗬笑,鬆口氣似的說:“暫時不用麻煩狄總了,他們那個研發高級副總裁是華裔,中文說得還挺不錯的,我們用中文交流就行。”
“……”狄思科試探著問,“你們已經商議好具體細節了嗎?下次談判在什麼時候啊?”
“剛見了一面,這種談判哪有一次就談成的!後天下午還會再洽談一次,就在咱們酒店的會議室。”
確定了他們見面的地點以後,狄思科隔天就算計著時間,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裡等候。
“爸爸,我想吃冰淇淋!”狄嘀嗒抱著他的變形金剛,湊過來要吃的。
狄思科現在沒心思搭理他,從兜裡掏出10塊錢,讓他自己買去。
“爸爸,我呢?”狄嘀嘀也跑來要錢。
“10塊還不夠你倆買兩個冰淇淋的?”狄思科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倆一邊玩兒去,買了冰淇淋就跟媽媽一起上樓。”
於童好笑道:“連我也要回避啊?”
“我不太放心讓他倆單獨上樓,你要是不想回避,可以把他們送上去以後再下來。”
狄嘀嗒拿著10法郎,坐在他身邊不動地方。
見狀,狄思科就說:“你不是要吃冰淇淋麼,買去吧!”
“我不會說他們的話!”
“不會說法語,英語會不會?”狄思科推著他的小肩膀說,“用英語買冰淇淋,人家能聽懂。”
法國人的英語普及率似乎不太高,但酒店裡的服務員多少都會說點英語。
即便語言不通,見到這麼小的孩子拿著十塊錢跑進去,大概也能理解他們的意思了。
狄嘀嘀和狄嘀嗒手牽手跑進了餐廳大門,沒過多久便每人舉著一支冰激淩走了出來。
小丫頭將冰激淩舉到媽媽面前,“媽媽,給你吃一口。”
於童保持身材,會控製每日的甜品攝入,今天已經沒有甜品指標了,自然不會吃她的冰淇淋。
狄嘀嘀和狄嘀嗒整天跟在媽媽身邊,清楚這一點,所以讓媽媽吃的時候,顯得格外大方。
“媽媽不吃,爸爸吃,”狄思科向閨女勾勾手指,“來吧,我接受你的孝心,勉為其難咬一口。”
狄嘀嘀猶猶豫豫地將冰淇淋遞出去,瞧見爸爸張開了他的血盆大口,本能地就想縮回手臂。
不過,被狄思科眼疾手快地按住以後,嗷嗚一口,咬掉了一半。
狄嘀嘀:“……”
“不許哭啊,給爸爸吃口冰淇淋,你哭什麼!”狄思科打起了預防針。
“我才不哭呢!”狄嘀嘀大方地將整隻冰淇淋都塞進他手裡,“都給你吃吧,我跟弟弟吃一個!”
“嗯,算你有孝心!”
狄思科毫不客氣地接過冰淇淋,當著閨女的面又咬了一口。
見她刻意背過身去,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樣子,就哈哈笑了兩聲,從口袋裡摸出五塊錢。
“喏,給你五塊,再去買一個。”
狄嘀嘀接過錢,跑出去幾米後,又回頭看看弟弟,生怕他的冰淇淋也逃不過爸爸的深淵巨口,於是重新跑回來,把弟弟也拽走了。
倆小孩這次長了心眼兒,買好冰淇淋以後,貼著牆根走到電梯旁邊,然後衝媽媽招招手,招呼她一起上樓,享受愉快的冰淇淋時光。
“你可真煩人,”於童從沙發上起身,“沒事總逗孩子乾嘛?”
狄思科嘿嘿樂,衝著他們揮手。
因為等人而產生的焦灼情緒,倒是因此衝淡了不少。
狄嘀嗒自己踮腳按了電梯,等到電梯發出“叮”的一聲,大門隨之打
開時,她回身對媽媽喊道:“電梯來啦,媽媽你快點。”
然而,於童卻沒回應他,看到從電梯裡走出來的幾人後,她用手背碰了碰二狗子的手。
小聲說:“穿套裙的就是那位!”
其實,不用她提醒,狄思科就已經看到了。
大家總說他跟小姨長得像,於童也說他帶上假發跟這位女士一模一樣。
可是,狄思科本人反而覺得他們並不怎麼相像。
儘管不像,但是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狄思科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捕捉到了對方。
她今天穿著杏色的職業套裙,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
走動間,高跟鞋在理石地面上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
很標準的商務裝扮。
興許是有媳婦陪在身邊的緣故,狄思科心裡並沒有他以為的緊張。
盯著那群人打量的同時,甚至還抽空咬了一口冰淇淋。
於童比當事人還緊張,推了推他說:“彆吃了,趕緊去問問呀!”
狄思科沒動地方,繼續啃冰淇淋。
也許是他們的目光太過直白,沒過多久就引起了當事人的注意。
對方走到他們附近時,漸漸放緩了腳步,眼裡生出些不容錯認的震驚和疑惑。
與她的目光對上時,狄思科衝對方露出一個微笑,然後舉著他的冰淇淋走上前,將他在心裡揣摩了很多遍的話,輕聲問出口,“請問您是郭美雲女士嗎?”
郭美雲凝望著對面的青年,喉嚨有些乾澀地吞咽了一下,謹慎地回問:“你是?”
狄思科伸出右手,“我是郭美鳳的兒子,我叫狄思科。”
垂著的手微顫,郭美雲的手指張開又攥緊,反複了幾次後,正要握上青年的手時,面前的手卻突然收了回去。
狄思科若無其事地撚了撚手指說:“手上可能沾到了冰淇淋,就不跟您握手了。”
握手這個環節,也是在他心裡預演過的。可是見到真人以後,他又倏忽覺得握手似乎並不適合他們。
狄思科再次確認一遍,“您是郭美雲嗎?”
時間在這一刻的流速似乎很慢,郭美雲在短短幾秒間想了很多。
她下意識想要否認,可是對家人壓抑多年的思念,又讓她無法張口。
這個見面太突然了,她仿佛被電棍襲擊了一般,麻木的感覺從後腦延伸至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她僵硬地點點頭,又聽見自己用平靜到近乎疏離的口吻問:“你是大姐的哪個兒子?是胖胖嗎?”
“胖胖”似乎是個很久遠的稱呼。
在狄思科的記憶裡,他很小的時候,爸媽和姥姥好像這樣喊過他。
不過,隨著小六出生,家裡的孩子越來越多。
郭美鳳和老狄經常將幾個孩子的名字喊錯,有時候明明想喊老二,卻喊了老大的名字。
所以,後來郭美鳳圖省事,隻用兄妹幾個的排序來稱呼他們。
於童有一次還問過他的小名是什麼,他說自己沒有小名,當時於童還覺得老狄家真是奇怪,父母居然可以忍住不給孩子取小名。
狄思科有些恍然地想,原來他的小名叫胖胖嗎?
可他一點也不胖啊。
他點了點頭,說:“對,我在家排行老五,前面有四個哥哥,後面還有一個妹妹。”
猜測得到了肯定,郭美雲反而顯出了幾分局促。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與家人重逢的場景。
自己應該找一個機會體面地回國,被父母和哥姐痛罵一頓,然後在家人的安排下,與小輩們見面。
而絕不是在全無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這樣猝不及防地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面前的青年高高大大,清俊筆挺,從氣質和談吐來看,已經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成年男人。
他不再是自己記憶裡那個,躺在繈褓裡揮舞著小手要奶吃的模糊模樣了。
郭美雲失神地想,這孩子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相比於郭美雲的局促,狄思科則顯得鬆弛多了。
確認了小姨的身份以後,他的心算是落到了實處,甭管小姨的回歸會對他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至少姥姥姥爺和郭美鳳一定是開心的。
“家裡人一直惦記著您,國內這些年改革開放了,家裡的經濟條件轉好以後,姥姥姥爺和我媽就一直滿世界地找您。之前我們在港島登報發過尋人啟事,得到了您可能去了英國的線索後,我們又在英國登報找人……”
狄思科著重介紹了家人對她的思念,不過,他不知道小姨現在對王錚安的態度如何,以免小姨尷尬,他暫時省略了王錚安在尋人過程中的作用。
於童發現雙方的情緒都已經很穩定了,便提議說:“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吧?”
“小姨下午還有其他安排嗎?”狄思科問。
聽到這聲小姨,郭美雲拿電話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掩飾了過去。
給同伴打電話,讓他們先行離開,而後對兩人笑了笑說:“難得見一面,我請你們吃個晚飯吧。”
態度疏離又客氣,仿佛他們隻是一對28年未曾謀面的姨甥。
狄思科沒接這個話頭,將站在不遠處的一雙兒女召喚過來。
向小姨介紹起自己的一家子,“這是我愛人於童,我倆結婚沒多久就生了一對龍鳳胎,女孩是姐姐,叫謹言,男孩是弟弟,叫謹行,兩個孩子已經五歲了。”
狄嘀嗒對這個撿他氣球的阿姨還有印象,很有禮貌地喊了一聲“阿姨好”。
狄嘀嘀也隨著弟弟的稱呼乖乖問好。
“彆亂叫,”狄思科糾正道,“這是爸爸的小姨,你倆得叫小姨奶!”
面對這種場面,郭美雲愈發手足無措。
剛認識了多年未見的兒子,沒過幾分鐘,又蹦出來兩個孫輩。
這,這實在太突然了。
她今天是來酒店談判的,
隨身隻帶了一個文件包。
全身沒有一件東西適合拿來當做見面禮。
隻好抱歉地說:“沒想到會見到孩子,回頭再把見面禮給謹言和謹行補上!”
雙方雖然有血緣關係,但幾十年沒見面,與陌生人無異。
狄思科能看出小姨的不自在,若是就這樣突兀地坐到同一張飯桌上,恐怕這頓飯吃得不會舒服。
於是他提議道:“我媽也跟我們一起來了法國旅遊,正在酒店房間休息呢,小姨,您今天要不要跟她見一面?”
他以為小姨會推拒,需要心理建設時間,或是梳妝打扮的時間,可是,郭美雲卻很快收拾好心情,頷首說:“既然碰上了,必要見見大姐的。”
她這些年無數次回憶過往,回憶最多的不是她跟王政安的感情,而是家裡的父母親人。
尤其是大姐,他們姐妹相差十多歲,大姐對她來說既像姐姐,又像母親,是她能放心把親生骨肉托付的人。
姐姐把胖胖養得這麼好,於情於理她都該見見大姐的。
郭美鳳有高血壓的毛病,狄思科怕她乍然見到妹妹會影響血壓,便讓於童和孩子陪小姨待一會兒。
他自己進房間,向老媽通報了小姨的消息。
郭美鳳扔下電視遙控器,噌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問:“你小姨在哪兒呢?”
“就在外面!”
郭美鳳不等他再說什麼,趿拉上鞋子,連後跟都來不及提,就匆匆往外跑。
狄思科追在後面,一路小跑才追上了人。
“郭美雲!!!”看到站在走廊儘頭的身影,郭美鳳大喝一聲,“你個死丫頭,還不快過來!”
郭美雲聽到姐姐的聲音,鬆開狄嘀嘀的小手,就快步跑了過來。
姐妹二人一句話未及多說,便緊緊抱在了一起。
“大姐。”郭美雲聲音輕顫,眸底有水波浮動。
郭美鳳在懷中的背上狠狠拍了兩下,而後握著她纖薄的肩膀,將人拉遠了一些。
時過經年,記憶裡的活潑少女逐漸與面前的人影重合,時光仿佛一下子就回溯到二十年前,一切都變了,又好似什麼都沒變。
姐妹倆含淚對望著,彼此鬢邊的白發,隻讓人覺得物是人非。
兩人誰也沒再說話,生怕一開口就會帶出哭腔。
走廊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郭美鳳牽著人回到酒店房間,嘭一聲將房門甩上了。
被擋在外面的狄思科:“……”
於童親眼目睹了親人久彆重逢的場景,吸吸鼻子,帶著點鼻音說:“咱媽和小姨肯定有好多話要說,咱們留些空間給她們吧。”
“算了,我媽哭起來就沒完,”狄思科也不想在外面傻站著,牽著倆孩子的手說,“走,人是鐵飯是鋼,咱們先去吃晚飯,一會兒給她倆打包一些上來。”
一家四口離開了,門內的姐妹倆果真如狄思科猜測地那般,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久彆重
逢的喜悅和悲傷全部傾瀉過後,郭美鳳用紙巾擦擦眼淚,又擤了擤鼻子。
終於問起了正事。
“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
郭美雲對自己的經曆不願多談。
但郭美鳳怎麼會輕易放過她,“那你給我說說是怎麼個好法?讓我也開開眼!”
聽到姐姐話裡的輕嘲,郭美雲反而放鬆了很多。
將近二十年不見,姐妹間並沒有隔閡,大姐還是以前的大姐。
“你從內地離開以後,不是去港島了麼,為什麼還跑到歐洲來了?”
“我在港島沒找到人,沒呆多久就來歐洲了,在英國讀了研究生,現在在一家化妝品公司當研發高級副總裁。”
親人剛剛見面,郭美雲不想提那些不堪的過往,隻想將這些年最好的部分分享給姐姐。
“看來你過得不錯。”郭美鳳沒什麼情緒地說,“你過得那麼好,怎麼不回來看看老五?老五是全家最聰明的孩子,要是有錢好好培養,現在肯定有大出息了!”
郭美雲有些傷感地說:“你跟姐夫把胖胖養得那麼好,我哪有臉回去要孩子?再說,胖胖挺有出息的,沒有我也考上了大學。”
哭過以後,郭美鳳的頭腦已經恢複了清明,敏銳地抓住重點問:“你怎麼知道老五是大學生的?”
“我看出來的。”郭美雲答得雲淡風輕,“那孩子的氣質,一看就是有文化的。”
“嘿,那可真是奇了!”郭美鳳盯著她不斷摳動的手指,嘲諷道,“這些年不見,你還學會以貌取人了!我現在還是戲校老師呢,還拍了好幾部電影,你就沒看出來我當了老師,還變成大明星了?我也挺有氣質的!”
美雲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的習慣和小動作,郭美鳳都一清二楚。
每次撒謊或緊張的時候,美雲就會用大拇指摳中指的指甲。
所以,她每次撒謊都逃不過,自己的眼睛。
幾十年過去了,看來美雲的這個習慣還沒改過來呢。
她一拍桌子說:“你個死丫頭,還敢跟我撒謊!趕緊說實話!”
郭美雲面上一囧。
她也是小五十的人了,居然還會有人叫她“死丫頭”。
這個稱呼實在太過久違了。
“你磨蹭什麼!還不趕緊說!”
郭美雲沒辦法,遲疑幾秒後,說了實話:“我前些年聽說內地改革開放了,曾經回去過一趟。”
“那你怎麼不回家呢?”郭美鳳挺直身子問。
“那年胖胖剛考上大學,狄二哥說,要是被人知道狄家有我這樣的海外關係,會影響胖胖的錄取結果。”
“你說誰?”
“狄二哥,就是姐夫的那個弟弟。他說政審非常嚴格,老狄家隻有胖胖一個大學生,全家都指望他光宗耀祖呢,讓我千萬彆拖了胖胖的後腿。”
聞言,郭美鳳被氣得眼前發黑,“這裡怎麼還有狄老二的事?你傻啊,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怎麼不親自回來問問我?”
郭美雲當時很想見父母和姐姐,但她決定回國的時候就一直猶猶豫豫,反複權衡了許久才買了機票。
她心裡本就左右搖擺,被狄二哥那樣說了以後,就更不敢露面了。
當年姐夫非常照顧這個弟弟,她去姐姐家做客的時候,也經常能碰上這個狄二哥。
從沒想過對方可能會騙她。
“我看這狄老二瘸一條腿還不夠,我非得把他另一條腿也打折不可!”郭美鳳盯著妹妹,不確定地問,“他沒跟你要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