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二章 我願的(1 / 1)

裴家的家係明確但複雜, 從裴老夫人開始往下看,是三子一女,裴玉成和裴懷慎都屬大兒子的名下, 今日所見的裴玉玏則是二兒子所生。

頂頭的大哥都叫裴玉成,隻有他是“懷慎”。

尹蘿得知裴懷慎幼年被掉包的渠道是尹飛瀾, 除此之外再無人提過。

在外,裴家不曾有這樁“醜聞”流傳。

所以……

裴家並沒有公正地還以裴懷慎身份, 而是粉飾太平, 讓裴懷慎成為了裴家的二公子。

尹蘿拚湊出一份邏輯順暢的答卷, 記起尹飛瀾曾說,那狸貓子對裴懷慎用了手段。

她陡然明白裴懷慎讓她認人的另一重含義。

“你帶回來的,隻能是嘉蘭。”

尹蘿若有所思地道。

初次說這話, 是於尹蘿而言

這一次,卻是對裴懷慎的“不得不為之”。

他需要用到尹蘿, 他需要隱藏尹蘿的身份。

裴懷慎聽懂了, 從容不迫:“能做嘉蘭的不止你一人。”

“既如此, 公子何必救我?”

“隨手為之,要什麼理由。”

裴懷慎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尹蘿身上,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 沐浴後的香氣混雜衣上的熏香,同他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又多了彆的什麼。

他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原本近在眼前不以為然的事物,陡然明晰了起來——

她穿著他的衣服,是極為不合身的。

寬大鬆垮,這般嚴實的裝束仍露出一小截纖細的脖頸,手卻在袖袍間遮得嚴嚴實實。

跪坐時多餘的部分堆疊如裙擺, 濃烈的赤色簇擁,散落的長發同肌膚都成了最為反差打眼的存在,愈想忽視便愈深刻。

她坦然無畏地回望,下頜至脖頸的線條微微繃緊。

……早知道讓她多在浴池裡泡會兒,也不該給衣服她穿。

裴懷慎目光向後,方才喂她喝水時所見頸後的紅痕,這會兒已不大看得出痕跡了。

成衣鋪子裡的用料都算不上最好,世家衣物都由專人所作。

他觀尹蘿往日穿著,得體合身,是裁量細作。要是不念著她肌膚細嫩又金貴嬌氣,隨便給她扔幾件衣裳,管她會不會起疹子。

裴懷慎收回視線。

“謝謝你救我。”

尹蘿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

裴懷慎懶怠地往旁邊一歪,手背撐著鬢邊,“彆光說不做,把人先記全了。嘉蘭在繁花閣小有名氣,對中洲裴家的人起碼是了解的。”

“小有名氣?”

尹蘿動作一頓。

裴懷慎聽懂她的弦外之音:“繁花閣女子皆以軟紗覆面,不示真容於人前。”

他道:“不過,還是易容了周全些。”

尹蘿剛想迂回反駁,記起這世界設定裡應該有用來幻形的法器,非普通易容的效果能及——彆家沒有,裴家不可能沒有吧。

這一個澧苑都能走出自然公園的氣勢。

“你知道嘉蘭的真容?”

尹蘿按兵不動,挑了個彆的話題拋出去。

裴懷慎半搭著眼簾,慵懶地彎出一點弧度:“有錢能使磨推鬼嘛。”

認完裴家人,尹蘿等著下一項,裴懷慎卻似睡非睡地撐著腦袋,隨手將那卷紙收起來就沒動作了。

“?”

尹蘿望著他。

從他們先前溝通的順暢程度來看,裴懷慎絕不會不明白。

裴懷慎換了個姿勢,掩著唇輕輕嗬欠:

“沒了。”

“……”

對視半晌。

裴懷慎道:“知曉如何跋扈麼?”

尹蘿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

“餘下的細枝末節,一徑跋扈過去就成了。”

裴懷慎直起身,撣了撣袖子,又是一派人模狗樣的貴公子氣度了。

尹蘿:“……會被套麻袋打的。”

“你還知道套麻袋。”

裴懷慎看她一眼,像是在笑,“我大張旗鼓把嘉蘭帶回來,誰都知道這人是我的,有異議的自會來找我。”

想要動她的,自然也得掂量掂量裴懷慎。

不過你那假大哥估計就夠給你添堵的……

從裴玉玏的態度來看,這樹敵的程度說不準就是個全民公敵,該不是拖著她玩什麼古早帝王心術之擋箭牌劇本吧?

這話尹蘿默默埋在心底。

前來幫她易容的是位老奶奶,頭發花白。

“閣下是用了易容術?”

尹蘿問。

“姑娘果真不凡。”

老奶奶肅然生敬,“不知姑娘是如何看出來的?”

尹蘿不好意思地道:“我知曉您會易容,隨便問問的。”

“……”

“……”

老奶奶收拾好表情:

“屬下這就為娘子易容。”

尹蘿:“好。”

易容是件相當麻煩的事,工序繁雜,極需耐心。要貼合著臉部來做新的皮相,還得用特質的藥水、藥材等,一次可維持二十五天。

鏡中人已完全看不出尹蘿原本的模樣。

“這易容沾了水也沒事麼?”

尹蘿蹭了蹭臉,沒什麼異物感。

“無礙的。”

老奶奶和藹道,“娘子日常生活一應照舊,待到易容失效前,屬下會來為娘子重塑。”

尹蘿點點頭,朝她笑了笑:“辛苦你了。”

雖說知道是易容,但這副樣子對她囑咐著說話,很有慈祥親切的感覺。

老奶奶略微意外,想說些什麼,自知不能逾越,隻默默行禮:

“屬下告退。”

尹蘿整理好心情,開始等待新的“戰役”——裴懷慎話裡話外的意思,應該是讓她打配合的。

然而。

一天、兩天……十多天過去了,尹蘿成天除了吃喝睡,就是定時被問診、賞花。

裴懷慎連面都沒再露過。

彆不是真玩銅雀春深那一套吧?

澧苑可供尹蘿施展的地方很少,她摳摳搜搜地趁著賞花攢了點毒藥,還是托了那本草藥冊子的福,什麼都給她記下來了。

攢完以後,無處可用又無事可做,隻好繼續。

免不了有時長籲短歎。

婢女們見尹蘿成日無聊、仿佛鬱鬱寡歡,便提議尹蘿寫花箋給裴懷慎。

“娘子不妨以花箋寄托情思,好讓公子知曉您的時時牽掛。”

“是呀,公子看到您的花箋,一定會很高興的。”

“說不定便早些回來看您了!”

尹蘿:“……”

我好像誤打誤撞進入了什麼春閨深怨的副本。

寫花箋是中洲這邊的流行,東洲那邊就沒這樣的習慣。

說白了,就是變相情書。

尹蘿有給蕭玄舟寫情書的經驗,但是對著裴懷慎這等沒有發展必要的對象,不是很想動腦子。

不寫裴懷慎又不見蹤影。

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尹蘿對著桌上一字排開的各色花箋,花鳥魚蟲、山川湖景,應有儘有。

她有心挑素的,奈何思維過於周全,選了那張並蒂花的。

裴懷慎似乎沒什麼有意趣的彆稱,自從猜到了那頂頭大哥是狸貓,“裴二”這個稱呼還是不提為妙。

尹蘿左思右想,落筆:

‘郎君’。

下面的話就有點考驗技術了。

直白地寫些寄托情思的詩句不難,但想想裴懷慎那慣常隨性鬆散的姿態、滿是意味深長的笑,就有種撲面而來的羞恥感。

尹蘿垂首,筆尖隨著手腕徐徐動作。

-

“聽聞裴公子近日得了位佳人,藏於澧苑,惹得裴公子一連數日不曾出門啊。”

酒席上,有人趁著醉意打趣道。

裴懷慎迷蒙著眼,支頤聽曲,聞言胡亂將手邊的酒壺扔過去:“這話誰都好說,隻你柳三說不得。自己院裡的事都沒理乾淨,倒消遣起我來了?”

“哎喲!”

被叫做柳三的公子佯裝被砸到了,大笑起來,“諸位快看!裴二惱了,這脂粉酒水堆裡趟過去的人,居然談不起這事!”

裴懷慎眯著眼也跟著笑,正要說話,身邊的隨侍上前一步。

他偏了偏腦袋。

“是嘉蘭姑娘的信。”

隨侍將花箋遞上。

一眾人等頓時露出揶揄的神色,唯有那柳三,撇了撇嘴,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不過才分離半日,也要來催。裴二,你可還沒同弟兄們好好聚一會兒呢!”

裴懷慎蘊著醉意,含混不清地應了聲,單手展開花箋。

郎君。

他輕笑一聲。

往下。

花箋並無隻言片語。

一株並蒂蓮,卻隻一朵花蒂。枝葉舒展,花朵微垂,靜靜地等候著什麼。

“……”

裴懷慎將花箋反面向下壓在桌面上。

烈酒醇香,燭影綽綽。

裴懷慎聽著耳邊起哄的聲響,一面不動聲色地回應,一面將花箋收進了鳳翎扇尾部的扇墜中。

鳳翎扇在掌中轉過一圈,裴懷慎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應了柳三那句“不醉不歸”:

“就怕你喝不過我。”

“諸位為我見證,今日裴二狂言,要是輸了我,可得把那株紅玉幻木親手奉送!”

“有膽子便來。”

……

月已中天。

裴懷慎早已醉倒,柳三公子還嚷嚷著找他要紅玉幻木。

隨侍一邊撐起裴懷慎的身子,一邊陪著笑道:“三公子放心,我家公子說話算話,明日便將東西送到府上。”

“哈哈哈,好!”

柳三合掌,一口氣鬆下去也跟著倒下。

隨侍扛著東倒西歪的裴懷慎出了門,上了馬車。

裴懷慎轉眼間面色如常地坐起:“涉義的假賬本呢,還沒送過來?”

隨侍捧出一個盒子。

裴懷慎接過,翻了幾頁,並不用心看。

他消失的這些天已經去過涉義,莫說是假賬本,真的他都看過了。不過既然是用來糊弄他的,將計就計才算得上好戲。

隨侍小聲勸誡道:“公子勞累多日,醉酒傷身,不妨先歇息片刻吧。”

裴懷慎不以為然:“無礙。”

這些世家子的酒量也就那樣,拚來拚去喝不到幾壇酒,能醉倒的隻有自己。

他搭在桌面的手指在虛空撥弄了幾下,腦袋靠在車廂上,忽地把那花箋抽了出來。

取了馬車內常備著的筆。

無聊似的,一筆一劃,往上湊了另一棵花蒂。

“回澧苑。”

-

蕭負雪動用家中的關係網,向父母發信。

往常他從不插手這些事,故而這一次,兄長傳命各處尋找尹蘿的下落,他很快便知道了。

為什麼要找?

自然是人丟了。

蕭負雪第一反應便是兄長與尹蘿的隊伍遇到了危險,問明兄長發信所在後,披星戴月地趕了過去。

兄長孤身一人,正在荊昆。

“負雪?”

蕭玄舟驚詫地看著蕭負雪,“你沒有回琉真島?”

“兄長!”

蕭負雪壓根沒聽進去他的話,快步上前來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遭,臉色冰冷而嚴肅,語氣快速急切,“來人是誰?尹家其他的護衛呢?你認出了對方的路數沒有?”

這段發問稍顯混亂,蕭玄舟卻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在緊迫切切的聲聲詢問中,前所未有的寒意緩慢地漫上心間。

偏偏是這個時候。

或早或晚都有不可逾越的壁壘、更充足的理由。

惟獨是現在。

婚約更替,尹蘿失蹤,而他遠在數百裡之外。

“……兄長?”

難捱的沉默間,蕭負雪聲音驟輕,不自覺地退開一步。

疑點已經鋪在眼前,隻是仍不願相信。

兄長孤身在此。

此處是荊昆,密信中卻說尹蘿是在藥廬失蹤。

“兄長,為何在這裡?”

尹蘿失蹤的時候。

你在哪裡?

蕭負雪注視著自己雙生哥哥,眼中情緒搖搖欲墜。

蕭玄舟慢慢道:

“她虧空太多,不宜舟車勞頓。”

“……”

蕭負雪眼底凝固著的事物刹那破碎。

是兄長將她拋下了。

蕭負雪心間過重的負荷一同炸開,身軀些微發抖,拔步向外走去。

“負雪!”

蕭玄舟厲聲嗬止,“謝濯彼時身處藥廬,比我更早調度人手。你毫無線索胡亂尋找,隻是空耗心神、浪費時間!”

蕭負雪停下腳步,並未回首:

“兄長為何把自己的未婚妻托付給他人?”

“……”

蕭玄舟收在身後的掌心猝然收緊,似是不堪此問,移開了眼。

“在家中書房。”

蕭負雪氣息不穩,尾調泄露了顫音,“我見到了父親同尹家主的來往信件。”

蕭玄舟愕然道:“你——”

“兄長,你不願護著她……我願的。”

蕭負雪回身,目中含淚,朝蕭玄舟長拜而下:

“我與她兩情相悅。”

“望兄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