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 一句話(1 / 1)

她已應我了。

蕭玄舟心道:果然如此。

從他在馬車外聽到尹蘿的那番話開始, 就知她生了動搖之心。

意料之中。

卻又有幾分不知從何而生的荒謬。

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的未婚妻,同曾背棄她的婚約者暗度陳倉,私下成了約誓。

而這破壞他人婚約的人, 卻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來, 向他宣告勝利。

世間竟有如此荒唐的事。

擱置屋內的流雲劍感知到主人的心緒, 劍身震撼, 驟然飛出,沒入蕭玄舟掌中。

謝驚塵眼瞳微縮, 身後驚塵光華陡現。

蕭玄舟持劍而立, 暫且未動:“謝公子禮儀如何, 不該我管。我與尹家的婚約,也無須外人插手。”

驚塵琴上縈繞著淺薄的白色薄霧,光華隱匿而不散。

謝驚塵道:“我既要求娶,自當承擔。”

蕭玄舟目光冰冷, 語氣卻寧靜平穩:“謝公子要以什麼身份承擔?他人婚約的第三者嗎?”

“……”

謝驚塵渾身僵硬,氣息凝固一瞬, “婚儀未成, 不可稱妻。古往今來, 從未有不允許退親的說法。”

“是。”

蕭玄舟輕巧應了, “謝公子便是這樣退了她的親,你知曉世人是如何談論她舉止無狀、體弱遭棄?”

謝驚塵:“我——”

蕭玄舟毫無起伏地道:

“我知曉,謝公子那時不在家中。但你並非沒有事後彌補的機會, 是你自己不願娶她, 而今又見色起意、心思反複,即使受了你的蒙騙,又能維持多久。”

這句“維持多久”,仿佛在說謝驚塵的一時意起並不長久, 又仿佛在暗指尹蘿亦將改變心意。

謝驚塵手指顫了顫,呼吸已然混亂不堪。

裴懷慎同蕭玄舟打交道的次數不多,卻斷言蕭玄舟不是好相與之人:“平素裡風平浪靜,這種人相處起來是最舒服的,因為最會察言觀色,又好掌控全局,將事情拋給他一概可以放心。但要真有了分歧的事,嗯……彆接他的話,太會牽著人走了,我跟他說話都得多長出兩個腦子。”

“這真是世家養出來的公子嗎?比我在市井裡見到的還難纏,最好是不與他正面對上,太麻煩。”

說著,裴懷慎敲了敲扇子,渾不在意的笑漫開:“不過要真對上,大約也很有意思。我實在看夠這人遊刃有餘的樣子,想瞧瞧他撕下面皮的那副場景。”

……

當著尹蘿的面,蕭玄舟原來已經是收斂了。

謝驚塵收斂聲息,琴上霧氣流轉籠罩,掀動了他的衣擺:“婚姻大事,確實該由本人決定。她肯應我,我便不會再放手。”

蕭玄舟目色沉了沉。

他拿尹蘿的意思來壓道理。

言下之意,隻要尹蘿答應了他,他就可堂而皇之了。

好一個謝濯。

好一番寡廉鮮恥的言論。

蕭玄舟腦中一時掠過尹蘿掉下山崖的模樣,一時是她紅著眼圈問他下次什麼時候來。

他最初便知道。

尹蘿隻是想找個庇佑她的人。

僅僅是她表現得那樣熱絡,仿佛滿心滿眼都隻有一個人。

以命相護,誰能不動心。

蕭玄舟突然有幾分厭倦:

“有我和她商議,謝公子請回吧。”

謝驚塵當然不能讓蕭玄舟去找尹蘿,此事說是因他而起也不為過;更何況,尹蘿雖應允了他,然而與蕭玄舟的那些相處過往確實存在,他擔心蕭玄舟會左右尹蘿的決定。

“蕭公子,請留步——”

“錚!”

劍鋒若寒光一閃,眨眼懸在頸前。

驚塵琴上白芒大作,在主人周身凝結靈力屏障。

“謝濯。”

蕭玄舟橫劍在前,銳利尖端毫不回避地指向謝驚塵,眼中毫無情緒,“你欲戰否?”

“……”

謝驚塵的手動了一下。

又停止。

不能和蕭玄舟真的打起來。

本就是他不對,若動了手,又要讓尹、謝兩家的侍從護衛如何看待漩渦中心的尹蘿?

謝驚塵板正地行了一禮,流雲劍身緊擦而過,削斷一縷烏發。

蕭玄舟沒有撤手。

謝驚塵亦不躲。

“……”

“……”

四目相對,俱是無可轉寰的堅決冷厲。

蕭玄舟被稱為蘇絳霄之後,最有天資的劍修,十二歲在掖雲天一戰成名,於試煉大會連挑三十九人,無一敗績,獨身搏殺蚩靈異獸,關鍵時刻劍意頓悟爆發,佩劍生靈。

在蕭玄舟拔出劍的那一刻,謝驚塵就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並不沉重,卻無處不在。

眼前的這把劍與主人,頃刻間都成了劍意最濃的源頭所在,周遭一切為之停緩。

謝驚塵在這份堪稱絞殺的劍意下,指尖不自覺搭上了驚塵琴。

對峙之勢一觸即發。

“蕭公子!!”

護衛揚聲高呼,神色慌張地跑進來。

看見眼前這古怪詭異的場景,護衛的話卡在了嗓子眼,被靈力帶來的深層遏製壓得呼吸都慢了。

蕭玄舟想到什麼,眉心輕折:“出了什麼事?”

謝驚塵回首。

護衛莫名地不敢同這二人對上眼,深深低頭:“小姐發了高熱,已陷入了昏迷。”

護衛眼睛瞧著地面,越想越不對——剛才那副場面,蕭公子的佩劍都快戳到謝公子的嗓子眼了,難不成……是要打起來了?!

蕭玄舟收劍歸鞘,幾步向前:“醫師呢?”

“守二遣了人,估摸著醫師快到小姐房中了。”

護衛道,“屬下前來告知蕭公子。”

“我去看看。”

蕭玄舟的話音隨著向外走去的動作落遠了。

護衛沒來得及回應,身側又是一道風。

抬頭一看。

謝家公子的身影跟著遠去了。

這……這到底算個什麼事啊?

前幾日跳崖,謝家公子那般決絕地跟著往下跳,眾人雖然面上不顯,心裡早犯了嘀咕。如今這劍拔弩張的樣子,多半也是為了小姐。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退婚嘛。

-

尹蘿雙目緊閉地躺在床上,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呼吸尚算均勻,氣息卻太弱。

鄭醫師正要為她紮針。

“鄭醫師。”

蕭玄舟壓低了語調,“她如何了?”

謝驚塵隨後而至。

兩人幾乎是前後腳踏進了這間屋子。

護衛們皆是驚奇。

唯一知曉內情的守二:“……”

“緩了這幾日,前日所說小姐未曾放下的那口氣,約莫是發出來了。”

鄭醫師將針精準地紮入穴位,“沉屙舊疾一並反撲,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蕭玄舟看著那根根紮入她肌膚內裡的銀針,沒有說話。

他往旁側走了兩步,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還未碰到就能感覺到那份熱意。

燒得太厲害了,半點不見發汗。

謝驚塵看見了盆邊搭著的帕子,想要去拿。

時刻注意著這二位動靜的守二驚得魂飛天外,生怕當場上演什麼爭鋒戲碼,趕緊衝到盆邊奪走了帕子:“我去為小姐換盆水來。”

紮到某個穴位時,尹蘿猝然掙動了一下。

謝驚塵上前按住她的手,使她安定下來,被她立即反握住了。

“救命……”

尹蘿嘴裡含糊呢喃著,“我不……救命……”

她儘可能地抓握著他的手指,不敢放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尾音的顫抖近乎哭泣。

屋內眾人大氣都不敢喘。

這可不興抓啊小姐。

那手不對!

謝家公子蹙了蹙眉,彎下腰去,用另一隻手牢牢地按住了小姐的肩膀,低聲道:“沒事了,現在很安全。”

聽著似乎隻是比平常的語調低了些,卻有種說不出的和軟意味。

護衛們連同專心紮針的鄭醫師齊齊瞠目結舌:

我們小姐的未婚夫、蕭公子,就站在您旁邊。

很近很近的旁邊。

您看不見嗎?

蕭玄舟眉目不動,幽暗的眸光一閃而過,掩在長睫下,手指習慣性地為尹蘿撥開了散落的碎發,指背自她面頰上輕緩擦過。

……

尹蘿又看到蘇絳霄了。

同上次一樣,他還在舞劍砍殺。

實際他的劍法不能稱之為“舞”,因為太過利落,朝著精準的目標一點而去,無半點花哨。但他的動作又頗為流暢自然,起承轉合間毫無遲滯,加之身姿修長,一舉一動便多了不意的賞心悅目。

尹蘿有些困倦,不想再砍怪,幾步小跑到蘇絳霄身邊。

“嗯?”

蘇絳霄回頭,歪了下腦袋。

尹蘿才注意到他是眼尾翹起的貓眼,這般因好奇而睜大眼便格外的大而亮,鬆墨色的瞳仁即便在漆黑中也好似蘊著揮耗不儘的光亮。

“是你啊。”

蘇絳霄語氣隨意,尾調揚起一點,自然得像是在和老熟人說話,“你怎麼又來了?”

他身上有種天然的親和力,和蕭玄舟脾性溫和帶來的平易近人不同,說不出的感覺。

“我不知道。”

尹蘿道。

蘇絳霄又過了幾招,忽然停手,走到尹蘿身邊坐下,右膝曲起,握著劍的手搭在上面。

“?”

尹蘿不解,“你不打了嗎?”

這些鬼影其實對蘇絳霄相當懼怕,像現在,蘇絳霄不動,鬼影們不會主動來犯。

蘇絳霄搖頭,反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尹蘿懵懵然:“沒有吧……”

“噢。”

蘇絳霄手腕翻轉,一柄沉重的長劍似羽毛在他手中自如倒轉,揮出道道風聲凜冽。

尹蘿看了一會兒,問:“你不會無聊嗎?”

蘇絳霄挑了下眉,明白過來尹蘿在說什麼:“不會。”

他不費吹灰之力控住劍身,話出即止,沒有半分搖晃:“因為我的劍在這裡。”

尹蘿看得不禁驚歎。

怪道他一人就能建立掖雲天,傳世百年。

尹蘿忽然想到有個問題可以問他:“蘇絳霄。”

“嗯?”

“你真找到了飛升之法嗎?”

“……”

蘇絳霄又那樣歪著腦袋看她,貓眼微微睜大,不必言語,尹蘿已經幻視他腦袋上冒出了一個問號。

“你想飛升嗎?”

蘇絳霄問道。

尹蘿搖頭。

她隻想回家。

“是嘛。”

蘇絳霄笑了一下,腦後的馬尾隨著他收回視線的動作飛揚勾起,“人間才有意思。”

……

不對,你還沒回答問題啊!

尹蘿想要追問,卻怎麼都無法在深陷的黑暗中再找到蘇絳霄的影子。

渾身上下都很疼,骨頭像被捶打過,又酸又痛。

“先改用這個方子……老夫一生所學,回回都栽在同一個人身上。”

老者歎息了聲,伴隨著遠去的腳步聲,“真是因果!”

一道熟悉的清潤聲音隨即響起,含著幾許笑意:

“醫聖說笑了。”

尹蘿猛然睜開了眼,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似真似夢間跌跌撞撞朝外跑去。

剛到門口就體力不支地重重摔倒,陰差陽錯撞開了門。

一隻手堪堪扶住她的手臂。

“這位姑娘——”

身著白衣的公子詫異而不解,問候的話戛然而止。

她在哭。

尹蘿攥著他的袖口,將精致繡著的白鶴紋路一並攏在了掌心,眼淚怎麼也止不住,說不出半個字。

沈歸鶴不敢去動一動她,隻猶豫著輕聲問:

“是摔疼了嗎?”

這一句話。

尹蘿便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