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1 / 1)

“蠻荒戰場不分日夜”。

這是在蠻荒戰場駐守的士兵們口耳相傳的一句俚語。

一方面是調侃蠻荒戰場的蟲族之多,人蟲交戰起來不舍晝夜、時息顛倒,所以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彆;另一方面則是蠻荒戰場所在的星域沒有幾顆能自發光的恒星,大部分戰場都沉沒在無邊無際的暗影之中,士兵們根本見不到日光,平時生活隻能從鐘表上尋找時間概念,腕上光腦顯示的數字也是“24小時製”,以免錯認——所以理所當然的,這也是種“不分日夜”的情況。

自從百年前伊特利茲大帝率領軍隊把蟲族打回老家之後,人類與蟲族的分界線就被平衡在了一片荒蕪而黑暗的星域。這片星域內鮮有適宜人類居住的環境,士兵們能夠活動的空間大多都是人為改造過的。所以無論是陸地防線還是哨站,幾乎都是完全封閉的建築。有些運氣好的士兵能被恒星的光耀披澤到,大部分運氣不好的就隻能忍受無儘的、漫長的黑夜。

切爾西坐在一座堡壘的休息區裡,靜靜地望著兩批星艦從堡壘的升降通道口飛出,緩緩駛過黝黑的深空。

她望著那些星艦,直至星艦上閃爍的流光徹底消失得看不見了,才抬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

她的咖啡已經涼了。

換做以前……也不算多久之前吧。如果是半年前的她,肯定會皺著眉頭然後把整個杯子丟掉。但現在的她卻面不改色地把涼透的咖啡喝乾淨,才慢條斯理把杯子捏成團丟進一旁的回收桶。

手腕上的光腦顯示的時間是星海曆2135年,12月25日,03點42分。

這並非蠻荒戰場的時間,而是帝都星的時間。

一轉眼,她作為單兵在蠻荒戰場上的輪轉駐守期就要結束了。

所謂“輪轉駐守期”,是指每個軍團的主力單兵義務來到蠻荒戰場進行前線駐守的時期。這個駐守期的時間在半年左右,大概每隔五年就會輪轉一次。

切爾西作為第四軍團的新晉主力,在剛升入軍團、渡過三個月的安全考察期後,就被團長按照慣例丟到了蠻荒戰場來“接受洗禮”。一開始切爾西還覺得很不可理喻——她費儘心思地擠進軍團高層,結果等待她的居然是這種和流放無異的漫長考驗?但和她相熟的單兵同僚,例如柏菲、鐘離弦等,都有過完全相同的經曆,她就不好說什麼了,隻能乖乖接受安排。

不就是半年嘛。隨便一熬就過去了。

切爾西一開始是這麼想的。

直到她真正上了蠻荒戰場,見識到了如海潮般浪湧密集的蟲族。那一瞬間,她隻覺得自己的雙耳有短暫的失聰,隻聽得見猛烈的心跳在自己身體的血管內遊走。

她被分配到這顆星球,剛參戰就遇見了一場持續了整整三天的剿滅戰役。

身心的疲勞還是其次的,重點是前線戰場上蟲族太多。高階蟲族和低階蟲族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更彆說有些狡猾的蟲族還會迷惑人心,所以她一直保持著精神的高度緊繃,

生怕一不小心就丟了性命。

她身邊有太多這樣的例子了。蠻荒戰場的士兵折損率是最高的。而且這種折損似乎不太受士兵的精神力等級影響,死神公平地、隨機地準備眷顧每一個人。不想死,那就隻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可是,要在混亂的戰場上保持清醒,實在是太難了。

切爾西還記得,戰役持續到第三天的時候,她雖然表面看起來精神,但身體意識卻已經被殺戮的衝動所掌控。甚至她的視線正在逐漸模糊——蟲族的生物光和它們不斷釋放的衝擊光、各種武器充能或者爆炸時發出的光亮在她眼前交織成一片。她已經不介意到底有多少蟲族死在她刀下,也來不及為任何一個倒在戰場上的士兵哀悼。她隻能麻木地揮刀、再揮刀……

直到通訊頻道裡傳來一道沉穩的、淡淡的女聲。

“防線熱能武器已建設完畢。第三到第十四小隊全體以三角陣型為單位撤退。五分鐘後將對缺口進行火力覆蓋,收到請回複。”

切爾西是他們小隊的隊長。她已經有些迷糊的大腦迅速轉動了一下:“來不及的,蟲族會從缺口攻進去……”

下一秒。她的動作微微凝滯了。

她眼前不知道從哪裡飄散來了幾點淡淡的流光。

她回身一看,銀色的耀眼光芒幾乎照亮了她的臉。那些線形的銀色光芒交織成了灼眼風暴,在這忽明忽暗的戰場上拔地而起。某隻巨大的生物正在煙塵中緩緩顯形——

同時睜開的還有一對金色的,冰冷的,巨大的豎瞳。

隨後,巨龍衝上高空,雪白的龍鱗在翅膀上隱隱閃爍。它對著蟲群發出一聲如雷震般的怒吼。

切爾西的理智也是在這一刻瞬間回籠的。

她恍惚間回憶起自己不久前剛剛見到過類似的景象……那是在帝國機甲大賽的賽場上。當時,因為賽場出了意外,她曾經被派去執行過一場救援任務……

“皇女殿下?”她喃喃道。

寧希·澤塔。薩蘭軍校的學生。帝國的皇女。

雖然早聽說她來蠻荒戰場了……但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會來前線!

實際上,帝國除了前線堡壘之外,軍部在太空中也建設了不少基地。那些基地是十分理想的空間棲息地……重力,氧氣,氣壓,磁場,晝夜節律,等等條件都是比照著宜居星球設計的,而且兩極還建設了能量巨大的動能係統,將之視為一種大型的宇宙飛船也不為過。基地中有空間艦隊指揮部,前線士兵急需醫療、休假的時候也會被送去那裡。

切爾西一直以為,皇女來前線是磨煉指揮技術的,也就是坐鎮後方,想辦法刷些軍功。沒想到她還真率領著軍隊在蠻荒戰場的蟲子堆裡殺進殺出,甚至還聲名遠播……

皇女雖然沒有直接聲明自己是誰,但不少人能聽出她的聲音。切爾西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隊友們突然戰意勃發了起來,手下的動作也越來越利索了。

皇女的存在,就像是黑夜中燃起的火炬,是他們的定海神針。

後來,切爾西通過優異的表現讓自己調到了皇女的手下,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

一個人的強大真的能將周圍人的困頓和遲疑儘數驅散嗎?

一個人的存在真的能吸引無數人的目光,讓人心甘情願為她開辟荊棘、以自己的身軀做她通往王座的柴薪嗎?

……如果是皇女殿下,她倒不覺得奇怪。

說她像天命的王,像聖人,像賢者,像怪物……似乎都不是那麼準確。在大家眼裡,她就是獨一無二。

“晚上好,切爾西。”

一道聲音在背後響起。切爾西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那道身影走進她的視線範圍之前低頭行禮。

“皇女殿下。”

說實話,雖然已經來蠻荒戰場一年多,但皇女的年紀並不大,也就堪堪十八歲。她從外貌看去與一年前沒有太大的差彆——隻是那雙溫潤的金眸看上去威嚴更重了一些。但切爾西對她還是有隱隱的畏懼,也或許是習慣性的敬服,總之她特彆注意自己在皇女面前的態度。

曾經剛入軍團的切爾西是天之驕子,桀驁不馴,嘴上總是有幾分輕佻。但她現在幾乎已經把那個毛病改掉了。

“你彆這麼正經嘛。我來找你不是為了工作,隻是作為同僚來和你告彆而已。”白榆不知道從哪裡變出兩瓶酒,推到她面前,“喏,送你的,告彆禮物。”

切爾西抬頭,看著她手裡拎著的酒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謝謝殿下。”說著,毫不客氣地伸手把兩瓶酒都接過來。

白榆:“嗯……我的意思是,咱們一人一瓶,一邊喝一邊慶祝……”

切爾西:“是嗎?可我明明聽您說這是送我的禮物。嗯,如果您要收回去的話……”她刻意作出一副不舍的神情,白榆果然選擇放手,“不。算了。都送你吧。”

切爾西微微一笑。

不要讓皇女殿下沾酒——這幾乎是皇女手下士兵所有的共識。

“你的駐守期再過兩天就要結束了吧?現在回去正好能趕上帝都星的新年。”白榆也在長椅上坐下,望著無儘的黝黑深空道,“沒想到又快一年過去了。”

切爾西把兩瓶酒細心地擺在皇女絕對夠不到的地方,然後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說起來,殿下您不回帝都星過年嗎?”

白榆揉揉自己的鼻梁,說:“如果早一個月的話還是有機會的……但最近有幾片行星帶的戰事吃緊,我最好還是留下來盯著蟲族的動向。”

切爾西:“您可以把事務交給彆人。畢竟你已經一年多沒回去了——像我們這種單兵的流轉駐守期也才半年,殿下您卻在蠻荒戰場呆了這麼久,不考慮休個假嗎?”

“我不是經常去太空基地那邊兒休假嗎?”

“……那不一樣。”

輪轉駐守期定在半年,因為這幾乎是軍部測試出來的安全期限。

前線戰士的壓力很大。出現失眠心悸、精神恍惚、刻板行為、嗜酒成癮、理智崩潰等問題的概率

一直居高不下。皇女日漸增長的飲酒量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雖然她體質特殊,幾乎怎麼喝都喝不醉,但飲酒過量無疑對健康有害,即使這是她用來排解壓力的愛好,大家也不會選擇縱容。

就比如楚錫吧,這個和切爾西一樣“恰好”輪轉到太空基地的3S級指揮,他在這點上可謂是嚴防死守。隻要皇女進入太空基地,他就有辦法讓她一滴酒都碰不到。

不過,這也不代表切爾西就和楚錫很對盤了。在切爾西眼裡,雖然這人指揮水平不錯,但性格實在不好相處。心眼多不說,還一直有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感……最重要的是!切爾西發現了他的一個重大秘密!

楚錫這人絕對是個A同,或者有潛在的同性戀傾向。

她已經撞見過好幾次了——其實也沒發生什麼特彆的事,隻是他過去給皇女交文件,或是兩人聊些基地上的問題——皇女可能注意不到,但切爾西卻看的清清楚楚,楚錫的視線總是落在皇女身上,然後開始發愣。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問題是好幾次……

切爾西想起他那張容光不凡的臉,卻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顫。

她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讓皇女一個人面對楚錫。

切爾西深吸一口氣,握住白榆的手:“皇女殿下,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請你和我一起回帝都星度過新年吧!”

“……?”

白榆臉上浮現出一個問號。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走來,來人一身輕便的雪白製服,手裡的電子平板毫不猶豫地敲上切爾西的手背。

切爾西吃痛地鬆開手,抬頭,發現對方緊緊皺眉,翠綠色眼眸亮的驚人。

“你給我放手。”他的語調裡有隱隱的憤怒。

他看切爾西的眼神非常複雜。有震驚,有恍然大悟,甚至還有隱隱的嫌棄和忌憚。

切爾西太熟悉這種目光了——

這不就是她背地裡看楚錫的眼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