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1 / 1)

戰馬自昭都城外的官道上疾馳而過,生出踏踏之響。

江玉珣透過風雪的間隙看到——自上遊而來的小舟在傍晚靠岸,百姓三五成群向城內而去。

馬匹似閃電般穿過一片果園,一座小小的城門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此時太陽已將要落山,暗紅色的餘暉落在門匾上,照亮了“尚羽”二字。

江玉珣不由抬頭,輕輕將那幾個字念了出來。

昭都共有十二座城門,既有似“紫儀門”這樣有五個門道的正門,也有如“尚羽門”般僅能容得下一駕馬車的側門。

相比起紫儀門的威儀肅穆,尚羽門忽多了幾分熱鬨與市井氣息。

暖黃色的燈火映亮了小小的門洞,城門內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還有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嫋嫋炊煙,與一點甜香。

“到了。”應長川的話音一落,便在翻身下馬的同時伸手把江玉珣扶了下來。

沒有著天子服的他身上多了幾分平日裡不常見的瀟灑。

江玉珣也自馬背上跳了下來,他的鼻尖被寒風吹紅,身上卻無一絲半點的疲憊之意。

與之相反的是,那雙墨黑的眼瞳鏡比平日還要亮。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江玉珣一邊遠眺城門,一邊輕輕向手心哈了幾口氣,下意識撓了撓右手手指。

應長川不急著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手不舒服嗎?”

說著便穩穩按住了江玉珣那隻還在亂動的手。

在江玉珣抬手哈氣的同時,寬大的衣袖隨之落了下去。

應長川這才看到:他原本白皙的手上上不知何時生出了一塊塊刺眼的紅斑。

“……好像是凍瘡犯了,”江玉珣有些糾結地說,“手背上有些痛癢。”

他右手上的凍瘡是去年冬天長期握筆生出來的。

凍瘡在這個時代無法根治,得過一次之後再入冬大概率會複發。

發作起來保暖癢、吹風疼,幾乎隻能靠忍。

不知何時,帶江玉珣和應長川來此的戰馬已經轉身隱入果園。

應長川不急著帶江玉珣進尚羽門,而是將他生了凍瘡的右手握在掌心:“好了,我們走吧。”

乾燥且溫熱的觸感在刹那間將他包裹。

江玉珣的手指因癢而輕輕地顫了一下,隻換得應長川攥得愈發用力。

周人好男風民風開放,但是大膽到在昭都街道上牽手的仍舊不多。

尚羽門內的燈火落在了江玉珣的臉上,進門的那一刻他立刻安靜了下來,並強忍著癢意不再亂動,生怕被人發現自己手上的異樣。

但天子卻表現的格外坦蕩,似乎一點也不怕被人看到。

昭都城內建築密集,在高大城牆遮掩下,呼嘯的寒風都弱了許多。

進門的那一刹那,江玉珣的耳邊突然熱鬨了起來:

“果脯,賣果脯啊

——”

“柑橘……爍林郡的柑橘!”叫賣的小販還帶著南地口音。

另有人揭開熱氣騰騰的蒸籠,大聲喊道:“米糕,甜米糕!”

香味在刹那間隨著熱氣一道蔓至鼻尖。

江玉珣忍不住輕輕地嗅了兩下。

剛剛蒸熟的米糕裡八成撒了桂花蜜,此時空氣中除了清爽的米香外,還帶著甜甜的桂花味。

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江玉珣的饞蟲,並令他想起南巡遊船上那晚……

也不知道應長川還記不記得?

他忍不住偷瞄了小攤一眼,下一息就立刻轉過身勸自己算了。

這裡是昭都,隨時都有可能遇到認識自己或者應長川的熟人。

為了形象,還是忍一忍好。

江玉珣剛剛下定決心便聽應長川低下頭在他耳畔問:“愛卿可想嘗嘗?”

夜風吹過街巷,又將一陣香甜的氣息吹著江玉珣鼻間。

江玉珣的手指一顫,剛才還在勸自己的他瞬間倒戈:“……想。”

-

昭都城內暫未形成固定的市場,但是繁華一些的街巷兩邊已滿是商販。

早在幾個月前,便有官.員通過奏報將這件事傳至禦前。

朝廷得知此事後,並未做任何動作,而是任由其發展。

江玉珣走近看到,這個賣米糕的“小鋪”實際上隻是一個用竹筐編出的小推車。

最外層放著桂花糕等物,裡面則夾著蒸米糕用的炭火。

賣米糕的商販操著一口並不流利的官話,一聽就不是昭都人。

見此情形,江玉珣不由微微地鬆了一口氣。

他簡單與小販聊了兩句,便將米糕接到了手中。

然而那商販雖然懂得官話,可稍有些重的口音,還是令幾個同樣聚在這裡的小孩犯了難。

見狀,稍能聽懂一些的江玉珣不由停下腳步,替他們與那小販交流了起來。

這幾個小孩的話頗多,在等待米糕的間隙又朝那小販問來問去:“這些米糕是哪裡的特產?你為何要到昭都來?”

商販一邊收拾爐灶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是南地幾郡的特產,我是桃延郡人。這不是專程來昭都做生意的嗎?”

話音落下,便將用荷葉打包好的米糕交到了他們的手中。

聽到這裡,本該離去的江玉珣忍不住想起了顧野九早年的經曆。

他停下腳步多問了一句:“如今來朝的官道上可還有匪徒路霸?”

方才一直忙著做生意的小販突然來了興致:“早都沒有了!官道上到處都是崗哨,哪裡還有匪徒敢行凶?”

這幾十年來,南地有不少百姓逃難來到昭都。

直到這兩年南方幾郡陸續開荒,又引進了產量更高的新稻種。

原本來昭都逃荒的百姓終於重回故土。

而在此期間,仍有不少百姓來到昭都。

與從前有所不同的是,

這回來到昭都的不再是瘦骨嶙峋的荒民,而是希望在此闖蕩一番作出事業的普通百姓。

昭都周圍無法種植稻米,食米的風氣是近幾年才培養出來的。

像米糕這樣的小吃大部分人連見都沒有見過。

夜風將熱氣與甜香吹滿了長街,不消片刻小小的推車前便擠滿了百姓。

見狀,擔心被人認出來的江玉珣立刻拿著溫掉的米糕退出人群,並在走向暗處的同時回頭張望了一瞬。

“怎麼了?”應長川揉了揉江玉珣的發頂。

江玉珣咬了一口米糕,壓低了聲音對應長川說:“忽然覺得這個商販的確很有頭腦。這幾年南方諸郡雖得到了開發,但到底不如昭都繁華。米糕味道清甜,容易被人接受。他來這裡買小吃食,說不定要不了幾年就能在昭都開店,並將根紮在此地。”

不隻米糕,昭都長街上甚至還出現了賣柑橘的小攤。

平心而論,這橘子賣得一點也不便宜。

但幾年豐收過後,昭都百姓兜裡都有了些銀子。

如今臨近年關,遇到這種不常見的吃食他們也願意掏錢嘗試一番。

在如今的大周,“活下去”已不再是百姓唯一的追求。

新年還未到,但昭都城內已經有了過節的氛圍。

長街上方不知何時掛滿了明燈,燈上還有用蠅頭小楷寫的詩文。

夜風吹得燈火跟著一道搖曳。

燈上的詩文化作影子,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手中的米糕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鼻尖的紅意,終於消散了幾分。

話音落下之後,應長川不知道從哪裡變處一隻水囊遞到了江玉珣的手中,並輕描淡寫道:“彆再嗆到。”

剛才還以為自己躲過一劫的江玉珣立刻被嚇得咳了起來:“咳咳咳……你怎麼還記得?”

說著便接過水囊,一口氣喝掉大半溫水。

應長川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愛卿說過的話,孤什麼時候忘記過?”語畢他忽然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米糕上,並微微挑眉問,“愛卿這一次怎麼不邀孤品嘗了?”

剛蒸出來尚且柔軟的米糕上,有一道小小的咬痕。

好似缺了一瓣的月亮,白玉瑩瑩格外可愛。

夜風吹得燈籠輕搖,生出“沙沙”聲響。

江玉珣身上的影子也跟著一道晃了起來。

他忽然抬起了頭。

這一回江玉珣並沒有像上次那般用手掰一塊遞給應長川。

而是微微抬臂,直接把缺了一角的米糕遞了上去。

燈火還在晃著。

應長川笑了一下,直接與江玉珣一道咬在了同一個地方。

桂花的香在瞬間味溢滿唇齒。

他低頭看到,身著晴藍色錦衣的江玉珣正期待地眨著眼睛看向自己。

昭都長街上的煙火與明燈,全部落在了他的眼底。

目光相對的那一瞬

,江玉珣輕輕地笑了一下,並看著應長川那雙不再冰冷的煙灰色眼眸問:“怎麼樣,甜嗎?”

幾年前江玉珣也曾在怡河旁的馬車上問應長川同樣的問題。

彼時天子並沒有給出答案。

長街上的燈火還在搖晃。

應長川抬起手捏了捏江玉珣被凍得發紅的耳垂,低頭將唇落在了他的耳邊。

他無比認真地壓低了聲音,給出了那個本應在四年前說出的答案:“甜。”

今晚的昭都格外熱鬨。

幾乎所有商鋪都開著門,且排著長隊。

除了自南地來的特產風物以外,最受歡迎的還是售賣烈酒的店鋪。

邢治的生意越做越大。

除了較為高端的酒樓以外,他還在昭都開了幾間售酒的鋪子。

這些鋪子面積不大,裡面沒有桌案供堂食。

隻有一個門臉,與三兩店家在這裡為買家打酒。

這種鋪子裡售賣的烈酒,大多是當年釀出還未經過陳釀。

味道雖然不比酒樓中的好,但是一口下肚便能使渾身發熱,是百姓在冬日裡難得的慰藉。

直至天色變深,酒鋪外的隊伍仍沒有一點變短的跡象。

今日的昭都人人都有事要忙碌。

昏幽的燈火下,甚至無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天子與尚書。

江玉珣的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

吃完米糕之後,他又買了一小壇烈酒抱在懷中。

——江玉珣並不嗜酒,家中有酒窖的他想喝什麼樣的佳釀,都可直接去倉房中取。

今日江玉珣隻是想要感受一下昭都這熱鬨的氛圍罷了。

……

尚羽門是昭都的側門,正巧就在宓府附近。

此時不僅原本門庭冷落的宓府熱鬨了起來,甚至於府院門口的空地上也多了不少商販。

其中幾個竟然是西域面孔。

江玉珣原本以為應長川打算帶自己去宓府。

不料應長川卻帶他繞過宓府,向著昭都城的高處而去。

-

昭都雖建於平原之上,但城內地勢仍有起伏高低之分。

直到今日江玉珣方才留意到,原來昭都最高處竟建有一座高樓。

這座木質高樓四角懸有玉鈴,夜風吹來便會生出清脆的聲響。

——高樓曾屬於聆天台,如今被空置了下來。

今日天氣格外晴朗,夜裡天上依舊沒有一絲雲朵。

隻有輪滿月孤懸天邊,照亮了整座昭都。

為防止江玉珣又去撓指間的凍瘡,上樓後應長川便再一次將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愛卿可認得此湖?”天子微微眯眼,朝著城外看去。

今晚天氣很好,江玉珣一眼就能看到遠方被白雪覆蓋的月鞘山,還有山下新月一般的湖水。

入冬以後湖面上結了一些碎冰,此時它們正在月光的照

耀下發著粼粼銀光。

江玉珣壓根沒有在昭都生活過。

他本想回答“不認識”,但是仔細看到那湖水的形狀後他便反應了過來——那是怡河改道之後留下的湖泊!

河流截彎取直後,原本彎曲的河道被留下來,形成了半圓形的牛軛湖。

不遠處月鞘山下的湖正是這樣。

江玉珣輕輕點頭:“認得,那是原本的怡河。”

古代百姓往往起得早睡得早,以往這個時候大部分人也該回到家中準備休息。

然而此時不隻昭都城內熱鬨非凡,甚至就連遠處那片湖旁都候滿了百姓。

“他們在等什麼?”江玉珣忍不住轉身朝應長川問。

這一次,應長川終於不再賣關子。

憑欄而立的天子緩緩轉身看向江玉珣,他笑了一下輕聲道:“等煙火。”

“……煙火?”江玉珣的呼吸隨之一窒,心臟也在這一刻快速跳動了起來。

應長川所說是自己知道的那個煙火嗎?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寂靜的夜空忽然綴滿了藍色的星雲。

江玉珣立刻回頭看向天際。

湖畔的驚呼聲傳到了他的耳畔。

幾乎全昭都的人都在此刻抬頭看向月鞘山上。

磷白的焰火如牡丹盛放於夜空。

下一刻,又似星河倒泄,落入塵世的冷湖。

——大周既要有槍炮禦敵,更要有用來慶賀的煙花。

幾年前那番話再一次浮現於江玉珣心間。

如今,火器驅走了盤踞北方虎視眈眈的異族。

焰火終於照亮了昭都的長街。

又一朵煙花綻放,原本待在屋內的百姓也紛紛披上外袍奔出家門仰望夜空。

“是鳳鳴嗎?”

“鳳鳴也不過如此!”

昭都百姓將煙花燃燒生出的輕響比作鳳鳴。

他們紛紛屏住呼吸更不敢再驚呼。

隻知仰頭看天,唯恐驚動這為他們而墜落的星河。

應長川的聲音如夢囈般落在江玉珣耳邊:“自夏日起,我便找丹師調配焰火,今日這景象可與阿珣想象中一樣?”

應長川將他那年的話記在了心中……

江玉珣看過無數次煙火。

都不及此刻絢爛。

他仰頭看著天上的煙花,眸中滿是笑意:“比我想象得更好看。”

怡河畔煙花怒放。

不隻照亮了地上的銀霜,甚至勝過了滿月的風姿。

此刻,江玉珣的眼前是煙火與月鞘山。

背後是天宮般縹緲的羽陽宮。

應長川一邊輕揉江玉珣的手指,一邊在他耳邊輕念:“我本想在月鞘山或仙遊宮與阿珣兩人欣賞此景。但阿珣說,想要大周的文武百官、所有百姓一道看天邊的煙火。”

因而應長川除了瞞著江玉珣想給他一個驚喜外,並沒有令玄印監壓下消息

有百姓聽聞朝廷要在這裡燃放“煙火”後,便第一時間攜家帶口等在了湖邊。

又一朵煙火綻於天際。

這一幕深深地烙入了江玉珣的心底。

昭都不再寂靜,百姓再一次隨著煙火一道喝起了彩來。

不知何時,他已與應長川十指相扣。

江玉珣微微側頭靠在了應長川的肩上,他眯著眼睛輕喃道:“我來昭都已有幾年時光……”

應長川垂眸看向江玉珣,他緩聲問:“這一趟可愉悅?”

煙火還在不斷燃燒,生出刺眼的光芒。

不知是被它照得還是想起了什麼,江玉珣那雙漆黑的眼瞳裡忽多了幾點水光。

怡河之亂沒有發生,大周沒有被七年的戰亂絆住腳步。

本會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百姓,此時正齊聚昭都街頭仰頭張望著絢爛的煙火。

他們身著棉衣,不再畏懼寒冷和饑餓。

——這個世界真的因為自己的存在,而生出了一點點不同。

江玉珣忽然將視線自焰火移至應長川的身上。

“這一趟……”江玉珣緩緩收緊手指,他看著應長川的眼睛,用最為認真的語氣道,“不虛此行。”

眼前這一幕像夢,甚至比夢還要美好。

-

竹篙攪碎了湖中的銀波。

煙火燃了一.夜,將昭都映成白晝。

江玉珣不知何時靠在應長川的肩上睡了過去。

天子小心伸手,觸了觸江玉珣正隨著呼吸一道輕輕顫動的眼睫。

——好似一片羽毛自他的手心掃過。

再過不久太陽便要升起。

位於大周最東方的爍林郡波濤依舊,海邊不知是誰唱起了漁歌。

臨近西域巧羅國的郡內,明月方才爬上山崗。

隆冬已至,新雪製成的薄被下已悄悄冒出麥芽。

再過不久桃延萬裡,又是稻麥青青。

又一陣煙火點燃月鞘山下的小湖。

照亮了那座原本矗立在怡河畔的鎮河鐵犀。

它的身上,多年前洪水留下的痕跡早已模糊不清。

隻餘“山河無恙”四字銘文依舊分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