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布……(1 / 1)

……不是, 我沒聽錯吧?

陛下竟然站在了江大人這一邊?

玄印監向來忠心耿耿,從來沒有質疑過應長川的任何決定。

但是這一刻,就連他們心中都不免打了起鼓。

襄台殿驟然間靜了下來。

直到幾息後, 江玉珣舉手加額,行禮道:“臣遵旨——”

少年清潤的聲音, 在襄台殿上一遍遍回蕩起來, 終是打破了耳邊的寂靜。

跟隨應長川時間最久的玄印監統領齊平沙, 隨即轉身單膝跪在殿上:“臣遵旨!”

此刻, 他的心臟忽然重重地跳了兩下。

能成大事者,必然不是循規蹈矩之人。

玄印監眾人習慣了天子運籌帷幄。

可是卻在無意之中忘記,半生戎馬、以少勝多打下江山的他,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賭.徒。

……表面看去陛下與江大人性格堪稱迥異。

可是實際上,他們分明就是一路人。

緊隨齊平沙之後, 其餘玄印監也立刻跪地接旨。

“萬歲”之聲隨之回蕩在襄台殿上。

既已領命,“築堤, 重創聆天台”這幾個字又於頃刻間出現在了眾人的腦海之中。

回味江玉珣方才的話,縱是個性最為保守之人,都不免被挑起了幾分熱血。

賭一把又何妨!

不多時, 便有百匹快馬整裝完畢, 似一道道閃電奔出了仙遊宮。

獵獵疾風吹起了少年的長發與衣袂, 江玉珣腰佩長劍、騎馬走在最前方。

見此情形,守在行宮外的百姓不由一驚——

“你們快看!這是江大人和玄印監?”

“他們出宮做什麼?”

“莫不是因為河堤之事……”

按理來說,金銀暫未被挖出, 理應低調才對。

但是聽到百姓的話後,江玉珣竟然示意身旁玄印監開口高聲道:“吾等奉皇命前往昭都丞相府邸,搜尋河款!”

……那河款居然真的到了丞相手中?!

百姓雖隱約已經有了耳聞,但親耳聽到玄印監說出這番話, 心中仍不免一驚。

眾人對視一眼,紛紛起身離開仙遊宮,跟在玄印監眾人背後踏上了官道。

他們要與江玉珣一道,去親眼尋那些河款究竟在何處!

-

昨夜的小雨,令怡河又漲了一點水。

幸虧幾處嚴重潰口已經提前用沙袋層層堵上,不然周圍村落恐怕又要遭殃。

儘管沒有釀成大禍,但是眼前的一切,還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眾人——搶修河道已迫在眉睫。

將要到昭都之時,玄印監統齊平沙領催馬上前,大聲朝江玉珣問:

“江大人,丞相在昭都附近共有六座田莊,城內還有一處官邸,我們先去哪裡找?”

雖然早知丞相腰纏萬貫,但聽到這裡少年仍不由一驚:“這麼多?”

齊平沙:?

江大人連這些都搞不清楚,方才為何能夠自信滿滿地將此事接下……

他看向少年的目光裡,突然多了幾分懷疑。

自己莫不是真的跟著江玉珣上了賊船?

江玉珣移開視線,略不自然地輕咳兩聲,接著朝齊平沙問:“丞相可有一座府邸或田莊內有種有荷花?”

“荷花……”齊平沙想了想說,“的確有一座。”

“在何處?”

“昭都城郊祖宅之中。”

江玉珣心下了然:“好,我們就去那裡。”

按理來說,天子已經將玄印監的指揮權,暫時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他們隻管領命去做就行。

可或許是江玉珣表現著實有些不靠譜,齊平沙智終於沒忍住多問一句:“江大人為何要找有荷花的地方?”

當然是因為後世考古報告所寫的位置,便是某座荷花池底。

與窖藏文物同一土層出土的,還有大量千年蓮子。

——江玉珣默默在心中回答道。

他移開目光,一邊揣摩鞏茂通當時的想法,一邊對齊平沙說:

“……聆天台認為,地勢低窪之處可以聚氣養貴,昭都皇宮和皇帝寢殿就建在這種地方。”

齊平沙緩緩點頭,江玉珣的話頗有一番道理。

丞相既然相信這一套,那麼必定會一信到底。

“一般而言,池塘水陂便處於低窪之處。而每年自初秋起,荷花池都要開塘采藕,這正是一個將金銀埋入地底的好時機。”

齊平沙當下反應過來:“……原來如此!深埋入土自然比光明正大擺在房間裡安全許多。丞相府邸內人多眼雜,趁著采藕的機會深挖荷池,最能掩人耳目。”

經江玉珣一說,他也覺得的確應該先去荷花池底找一找。

話音落下,齊平沙當即轉身朝眾人命令道:“再過五裡,騎馬下官道!”

“是!”

玄印監呼聲震天,江玉珣緩緩調整呼吸,攥緊了手上的韁繩。

此刻他的手指正微不可察地輕輕顫抖著。

雖然有後世考古報告為依托,但是一秒不見窖藏,他便一秒卸不下壓力。

心中雖然忐忑,可是在調轉方向走下官道的那一刻,江玉珣卻已深吸一口氣,悄悄將緊張與忐忑全部藏了起來。

玄印監無數人都把自己當成了主心骨。

……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自己絕對不能亂了陣腳。

“走!”少年勒馬轉身朝眾人笑道,“我們先去鞏大人的祖宅裡看一看——”

河風吹過,少年長發翻舞目光明亮。

在一瞬間撫平了眾人心底裡的疑惑與忐忑。

“是!”

背後玄印監一道應下,其聲震天。

-

早已收到消息的禁軍,已將鞏茂通家祖宅團團圍了起來。

江玉珣一行人進府後直奔荷花池而去。

“江大人,您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裡。”

“好。”江玉珣不急著下馬,而是借著馬背之高向遠處看去——

此時正是荷花怒放的季節,紅豔的荷花似火一般燃燒至遠天,完全望不到儘頭。

江玉珣:……!

壯美自然不必多說,但要命的是……這麼大的荷花池,到頭來還是大海撈針啊。

“這座荷花池有多大?”江玉珣的語氣格外艱難。

齊平沙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大約二百畝。”

可惡,大意了。

……鞏茂通這家是真的大。

此時,玄印監眾人與禁軍均已聚集在荷花池附近。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下一道指令。

……把水放乾深挖池底顯然是天方夜譚。

江玉珣看了一眼荷花池,轉身朝眾人吩咐道:“暫且不急,先去將附近所有采蓮船運至此處,再下池去探。”

“是,江大人!”

江玉珣這一趟可謂是聲勢浩大。

日落前,上百艘采蓮船,被送入了荷花池中。

同時又有無數百姓聚集於丞相祖宅前,等待看河款被尋出。

船隻全部下水之時,夜色已深。

雖在路上折騰了一天,但此時江玉珣仍然沒有一點困意。

他也跟著眾人一起,乘船在池內探查了起來。

-

伴著“嘩嘩”流水聲,采蓮船在池中蕩起一圈圈漣漪。

及肩高的紅蓮自身旁輕擦而過,撩起長發又將它緩緩放下。

江玉珣獨自撐著一艘小船,穿行在荷花池中。

他一邊向前,一邊用竹篙在池底搜尋。

不知不覺,白日已然高懸。

累了一天,少年劃船的動作,也逐漸慢了下來。

疲憊感如浪般一重重襲來。

就在江玉珣糾結要不要休息一會的時候,忽然聽到遠方傳來一陣吵鬨聲。

下一刻,不知是誰大聲喊道:“江大人,這裡有個陶甕!”

陶甕?!

江玉珣瞬間來了精神。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些窖藏文物就是在陶甕裡被發現的。

“稍等,我來了!”疲憊感一掃而空,江玉珣立刻劃船尋著聲過去。

等他到時,約莫二尺高的陶甕已被人從池底挖了出來,擺在了其中一艘船上。

同時還有人在池底挖著另一口甕。

按理來說陶甕並不算大,可載著它的船吃水卻明顯要深於其他船隻,由此可見罐內物定然極沉。

見江玉珣到,眾人齊刷刷地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大人,您來打開它吧。”

齊平沙將位置讓了出來,說話間少年已輕輕躍到了這艘船上。

“好。”

江玉珣忍不住蹲下身,伸手緩緩從甕上撫過。

指間那冰冷又粗糙的紋理,令他的心臟不受控製地沉沉跳動。

就是它了。

江玉珣調整呼吸,取下身側佩劍用力一揮。

伴著一聲巨響,破開了密封良好的陶甕。

太陽不知何時烈了起來,金光從花枝間隙灑落,正巧落在了陶甕中。

罐內隨之反射出一陣刺眼光亮。

搬甕的時候,眾人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但是看到這亮閃閃的一罐金銀,仍忍不住爆發出一陣驚呼:

“……這,這全是錢!”

“修堤款果然在丞相手中。”

“我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銀錢……”

說話間,江玉珣也緩緩伸手從陶甕中取出了一枚金錠。

接著抬手借著陽光向金錠底部看去——

“虔信士鞏茂通”六字銘文赫然在上!

江玉珣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臟的怦響,呼吸也隨之亂了一瞬。

荷花池於刹那之間靜了下來。

意識到金銀底部留有銘文後,眾人紛紛屏住呼吸,一個個檢查起來。

——虔信士鞏茂通。

罐內所有金銀器皆刻有這六字銘文!

一時間,荷花池上隻剩下金銀撞擊生出的細響。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驚呼聲打破了此地的寂靜。

“陛下?!”

熟悉的聲音自少年耳邊響起:“船上不便,免禮吧。”

“是,陛下!”

江玉珣回頭向背後看去。

身著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時竟也來到了這裡。

他隨手拂過一枝紅蓮,抬眸朝自己看來。

江玉珣下意識激動道:“陛下,臣找到證據了!”

“這些金銀背後均刻著‘虔信士鞏茂通’的銘文,定是丞相準備拿來送給聆天台的!”說著,江玉珣便轉身拿著金錠,躍向應長川所在的船隻。

不料下一刻就樂極生悲——

江玉珣忘記了自己不在平地。

腳底小船因他的動作輕輕一晃,眼看少年便要失去平衡摔至池中。

!!!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等待迎接落水那一刻。

然而就在這一刻,江玉珣的腕上竟忽然一緊。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被應長川拉回船上。

“當心。”

淡淡的龍涎香混與荷香一道,自身前襲來。

江玉珣不知何時挽起衣袖,露出一片沾了荷露的皮膚。

沒了衣料的阻隔,天子手上常年持劍形成的薄繭,也變得尤為清晰。

這雖然不是他頭一回被應長川出手搭救,但不同於上次那般危急,今日江玉珣終於意識到——應長川的手勁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小船晃了兩下,慢慢穩了下來。

江玉珣連忙將腕自應長川手中抽出,並下意識道:“謝了。”

……謝了?

這是什麼話?

眾人皆一臉茫然地朝江玉珣看去,末了肅然起敬。

活久見!竟有人這樣同皇帝道謝?

江大人……果然是不拘一格!

二百畝的陂池內生滿了紅蓮。

陶甕埋藏在蓮花池的最深處,要想出去並不容易。

大部分玄印監與禁軍,還留在蓮花池中繼續尋找其餘陶甕。

江玉珣則與應長川一道,帶著挖出的兩個陶甕,坐在船上朝蓮花池外而去。

為了保持平衡,這兩尊陶甕被分彆放在了船頭與船尾。

負責鑄錢的鐘官,也跟著應長川一起來到了這裡。

此時他正拿著一塊餅狀白銀,站在船頭仔細對著陽光分辨成色。

過了好一會,鐘官終於小心將它放回陶甕:“……回稟陛下,這罐銀鋌是去年春季所鑄,應當就是那批修堤銀。”

接著,又拿起一枚金錠仔細分辨了起來:“至於這枚金錠,應當也是去年所鑄,具體來源還要細查。”

荷花池內曲曲繞繞,船不但怎麼都行不快,且還會隨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細波輕輕搖晃。

聽著聽著,船尾處一整晚都沒睡的江玉珣,終於被晃得泛起了困來。

坐在船尾的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企圖借此抵擋困意。

效果卻微乎其微。

……應長川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忽遠忽近。

半晌後,江玉珣的腦袋便似小雞啄米般一下接一下地點了起來。

船頭,應長川隨手把玩著金錠:“孤已有多日未見過二位司卜,不如便借此機會,將他二人邀至昭都小聚一場。愛卿以為如何?”

鐘官知道天子問的並不是自己,故而並未出聲。

……然而江玉珣竟然也沒有出聲。

江大人做什麼呢?

鐘官愣了一下,忍不住略為好奇地向船尾看去。

接天成碧的荷枝從頭頂掃過,正巧替少年擋住了陽光。

……江玉珣就坐在這荷枝下,枕著船後的陶甕沉沉地闔上了眼睛。

江大人他睡著了?!

我去,這也可以?

他猛地眨了一下眼,確認自己沒有眼花。

竟然有人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睡著?

鐘官下意識回頭,默默觀察起了皇帝的表情。

……應長川不由蹙眉。

身為天子,他從未遇到過如此大不敬的事。

他緩緩垂眸,正欲命玄印監喚人起來。

可餘光卻忽然看到,少年的手心,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磨破了皮,此時正慢慢地向外滲著血。

眼下,還有一片難以忽視的烏青。

停頓片刻,應長川放下手中金錠,轉身看向鐘官:“愛卿所言孤已經知曉,先退下吧。”

“是,陛下。”

鐘官被玄印監扶著,踏上了另一艘小船,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滿懷敬意地看了江玉珣一眼。

似乎是把少年視作了自己為官的榜樣……

-

江玉珣是被一陣水聲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朝四周看去。

碧色的陂塘內生滿了紅蓮,此時正隨著水波搖蕩。

不遠處的岸邊,還有幾隻水鴨在輕扇羽翅——耳邊的水聲應該就是這樣來的。

……我怎麼還在水上?

江玉珣還沒緩過神,忽有水珠朝他濺來,落在了脖頸之上,生出一片冰涼。

臥槽,不是做夢!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產生一陣不祥的預感。

他下意識轉頭,有些僵硬地看向船頭。

此時船已靠岸……身著玄衣的應長川,正背光而立垂眸向他看來。

末了,饒有興致地問:“愛卿這一覺,睡得可還好?”

“不大好,”江玉珣如實回答,“腰酸背痛,腿似乎也麻了。”

語畢,少年絕望地闔上眼。

在天子眼皮底下睡覺也就罷了,醒來還挑刺?

應長川輕輕挑眉。

這種話從江玉珣口中說出,他……還真是一點也不意外。

就在少年絕望之際。

身著玄衣的天子,忽然淡淡地看了守在岸上的桑公公一眼。

見狀,對方立刻上前,滿臉堆笑地把江玉珣扶了起來:“大人當心,船隻不穩千萬彆摔著。”

“……謝謝。”

江玉珣嘴上這樣講。

但是在被應長川目送著上岸那一刻,心裡想的卻是——怎麼不摔死我算了。

-

當晚,天子久違地回到了羽陽宮內

聆天台兩位司卜,也被他“邀”至昭都。

前陣子的大雨,致使羽陽宮內澇嚴重。

如今天雖晴了幾日,可是仍有小部分宮殿內的積水尚未排出。

未被水浸的宮室也帶著幾分陰冷潮濕之意。

蘭池殿上,燈火通明。

群臣分列大殿兩側,案上擺滿了珍饈。

宴會已開可在場竟然無一人舉箸。

丞相被押著跪在大殿中央,他貪來的那些河款,也被排列整齊端放在殿上。

此時正被燈火照著,生出璀璨銀光。

“六百三十萬兩白銀,劃去購買人牲的十多萬兩,理應還剩六百餘萬,可是陶甕中僅有一百多萬兩……”

應長川隨手拿起一枚銀錠在燈下細看起來,末了饒有興味地向丞相看去:“不知剩下那些,被丞相大人放在了哪裡?”

方才被押至殿上的鞏茂通,一臉呆滯地看著殿上東西。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江玉珣竟然真的將河款挖了出來!

鞏茂通張了張嘴,半晌竟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下意識回頭,向不遠處的大司卜看去。

但對方卻像早有預料般,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與此同時,蘭池殿上眾人已均順著鞏茂通的目光,看向了聆天台兩位司卜。

“虔信士鞏茂通”這幾個字背後意味實在是太明顯。

——隻有上貢聆天台之物,才會刻有如此銘文。

丞相不但今生富貴,還想送錢給司卜,讓他在玄天面前說說好話,保佑自己來世依舊富貴!

被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再裝聾作啞可就說不過去了。

幾秒後,大司卜終於狠狠咬牙,醞釀一番露出了無比沉痛的表情。

江玉珣忍不住端起茶盞,隨眾人一道向大司卜看去,期待他後面想要說什麼。

可誰知……

大司卜憋紅一張臉,最終竟隻憋出一句:“此事……吾並不知曉。”

“咳咳咳……”江玉珣剛到唇邊的茶水,就這樣被嗆了出來。

等了半天,居然等來個一問三不知?

大司卜也太浪費人感情了吧!

或許是因為心虛,大司卜竟然被江玉珣這幾聲咳嗽嚇得抖了一下,滿身佩環相撞,隨之生出一陣刺耳脆響。

配著他那故作高深的表情,看上去格外好笑。

……江玉珣!

大司卜攥緊手中法器,努力調整情緒,將後面的話說了出來:“這些銀錢,吾的的確確不曾見過。聆天台內巫覡眾多,吾雖日日引導,但終究沒有精力顧及每一個人。不料背地裡竟出了如此敗類。”

他果然按照當日所說那般,將鍋推給其他巫覡。

一旁的少司不動聲色地低下頭,抿了一口茶。

大司卜放下手中法器,端坐案前長舒一口氣:“還望陛下放心,給吾一些時間,吾定會將背後之人尋出,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聆天台性質特殊,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輕易派人搜查。

大司卜正是認定了這一點,才有膽如此許諾。

應長川忽然放下手中銀錠,眯了眯眼問他:“不急,孤隻是有些好奇,司卜大人當真沒見過朝臣一分銀錢?”

天子的語氣頗為玩味,同時又帶上了幾分質問之意。

“當真!”

“好。”

應長川忽然抬手,玄印監統領齊平沙隨之踏上殿來。

這一次他並非空手而來,而是手持一本賬冊。

……這是什麼?

大司卜下意識看了丞相一眼。

不料對方竟也滿臉疑惑。

齊平沙跪於禦前,雙手將東西呈了上去:“啟稟陛下,此乃玄印監於太仆羅啟榮府中發現的賬冊、書信。還有部分從其馬車內發現的器物。”

說話間,又有幾名玄印監抬著一盤玉器踏入殿內。

蘭池殿內當場嘩然。

“……這是司卜法器,看形製似乎是最高的那一級。”

放眼天下,隻有大司卜一人配用這些法器。

“羅啟榮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殿內的喧鬨聲並沒有持續太久,不一會眾人就反應了過來。

——這些東西是羅啟榮死前,準備送給大司卜的。

大司卜當即攥緊了手心。

他下意看向商憂。

沒有想到的是,這位晚輩不但沒有為他解圍,反倒一臉不可置信地放下手中東西,皺眉不解地朝他看去:“司卜大人,您為何私下收這些東西?”

呸!

你竟然在這裡同我裝起來了?

大司卜的臉上的驚恐,幾乎要凝為實質。

商憂當日的話,再次浮現於他腦海之中——那此事,便交予您來處理了。

什麼叫交予我來處理。

他分明是要用我來處理!

同樣是棄卒保軍。

不同的是,大司卜想棄的“卒”是隨便一名巫覡。

而商憂想棄的“卒”,則是大司卜本人。

聆天台內的一個普通巫覡,能背著兩位司卜,從丞相手中圈來金銀百萬。

——這話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

宴席上,大司卜始終緊咬著不認。

但眾人心中皆已有了答案。

應長川並未當場處理大司卜,而是借“時間已晚”為由,將聆天台的人暫時留在了皇宮中。

亥時,一道鉛白色的身影,緩緩推開了緊閉著的宮門。

在榻上打坐的大司卜當即睜開了眼睛:“商憂?”

來人輕輕向他點頭。

大司卜忍不住攥緊了手心。

……自己方才明明有將門窗鎖好,商憂是怎麼推開這扇門的?

“你來我這裡做什麼?”他強裝鎮定問道。

此時正值盛夏,白天又未落一滴雨。

哪怕到了半夜,門窗緊閉的宮室內仍又悶又熱。

大司卜的額頭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爬滿了細密的汗珠。

商憂笑了一下,理所應當地說:“自然是處理今天的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司卜不由提高了音量,試圖將跟自己一到來的人喚入宮室。

沒有想到的是,進門的居然是一直跟在商憂身邊的兩個巫覡。

其中一人的手中還端著壺酒。

商憂替大司卜將酒斟滿:“司卜大人斂財無數,自知對不起玄天,更對不起天下百姓。思及此處,便決定……飲鴆謝罪。”

話音落下,已將手中酒盞端至大司卜面前。

而跟隨商憂一道來的兩名巫覡,則在此時上前將他緊緊按住。

“你……大司卜畏罪自.殺?你,你這是要把聆天台百年顏面棄之不顧!”

大司卜用力掙紮,身上的佩環也在拉扯中斷掉,“砰”的一聲墜了滿地。

商憂笑道:“大司卜被皇帝處死,才是真的顏面掃地。”

大司卜的心臟劇烈抽痛。

“嗚……”他咬緊牙關,怎麼也不肯將鴆酒咽入腹中。

商憂將此處交給巫覡,自己緩步向後退去,直到隱於暗處,方才沉聲說:“死大司卜一個,保聆天台百年榮耀與名聲,才是對得起玄天。”

大司卜年事已高,儘管他已竭儘全力掙紮,可巫覡還是將壺裡的鴆酒,強行灌入了他的腹中。

“啊——”

苦澀的酒液滑入腹內,大司卜當即瞪圓雙目,狠狠地朝商憂看去。

宮室內忽然安靜了下來。

商憂一臉漠然地站在門口,不知過了多久,兩名巫覡終於緩緩放開了大司卜。

其中一名巫覡上前步,將手指放在大司卜鼻尖下。

停頓片刻,回頭向商憂點頭說:“人已經死了。”

“好……”商憂總算長舒一口氣。

他轉身推開殿門,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緩步走了出去。

餘下兩名巫覡合力把大司卜抬上.床榻,拾起佩環為他穿戴整齊。

半個時辰後終於退出宮室,奔向天子所在的朝乾殿去。

-

大司卜死了。

死時身上面色青黑,身上滿是紅疹,

不用仵作驗屍,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而亡。

少司卜商憂於深夜趕往朝乾殿,到的時候面色極為沉痛。

“……大司卜雖死,但其過往行為仍不能簡單以死抵消,”商憂歎了一口氣,沉聲道,“怡河兩岸差些因潰堤死傷無數,每每思及此處我也極為愧疚。”

說話間,他又適時露出了哀痛、無奈的表情。

相比起總是一臉傲慢的大司卜,商憂的演技顯然要很好許多。

朝乾殿上燭火輕燃,發出劈啪輕響。

應長川始終闔著眼,聽到這裡總算緩緩點頭,並示意他繼續。

江玉珣則同往常一般執筆,借著燈火記錄交談內容。

“吾聽聞大司卜共收河款六百餘萬兩?”商憂問。

玄印監點頭:“對。”

“既然如此,這筆錢定是要由聆天台補上。”商憂的表情極為認真,似乎是真心想要補救。

他想了想說:“大司卜乃聆天台之長,他犯錯整個聆天台也要跟著受罰才對。故而除了六百餘萬河款以外,為平民憤民怨……聆天台還要再上捐白銀一千萬兩,用作賑災築堤。”

一千六百萬兩白銀!

好多錢啊。

被強行喚起加班的江玉珣,瞬間來了精神。

他手指不由一頓,墨點隨之重重地砸在了紙張之上。

……雖然早就知道聆天台有錢,但江玉珣也著實沒有想到,少司卜竟然能一口氣吐出整整一千六百萬兩白銀來。

這麼多銀錢,不隻夠築堤,整修整條怡河都綽綽有餘。

話說至此,天子總算慢慢睜開了眼睛:“少司卜果真仁愛、為民著想。不過此事還不著急。”

江玉珣忍不住低頭,強忍著笑意。

築堤一事已迫在眉睫,怎麼可能“不著急”?

應長川這樣說,十有八.九是想多敲聆天台一筆。

果不其然。

玄印監不知從哪裡取來一個上圓下方的玉器,輕輕地放在了桌案上。

這是用來祭祀的禮器“青圭”,雕刻精美的暗紋下,隱約可以見到一點泥汙——它隨太仆一道沉入怡河,方才撈出來不久,汙泥還未洗淨。

應長川看了那青圭一眼,輕笑著搖頭說:“待查清太仆贈予大司卜多少財物後,再說也不遲。”

太仆羅啟榮死得極其突然。

應長川早叫人去他家翻了個底朝天。

現在連賬本都找到了,怎麼可能算不清他給大司卜上貢了多少錢?

……想來明日一早,大司卜收了修堤款的事情就會傳遍昭都。

商憂之所以今晚便急著上捐白銀,就是想要儘快作出補救,顯示出自己的態度。

這可容不得耽擱。

他咬牙道:“此事由聆天台來查,或許比陛下查更為方便。如今正值汛期,修堤、賑災都不容耽擱……故而,聆天台可先替大司卜賠償白銀四百萬兩。”

二者相加,便是兩千萬兩。

應長川終於笑了起來,他不置可否:“時間不早,少司卜去歇息吧。”

終於夠了。

商憂總算長舒一口氣,略為艱難地從席上站了起來,他朝應長川點頭行禮道:“是,陛下。”

末了便被玄印監帶出了朝乾殿。

盛夏的羽陽宮空氣粘熱,出門後商憂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可怎麼也不得暢快。

“走。”他冷冷地看了身旁巫覡一眼,快步向後殿走去。

“明日一早,便回聆天台……帶兩千萬兩白銀至此。”

“是,司卜大人。”

說完這番話,商憂忍不住用力攥緊手心——兩千萬兩白銀損失固然不小。

可是對聆天台而言,待明日大司卜的事傳出,真正的災難方才到來。

……

想到馬上就能有兩千萬兩白銀,江玉珣現在可是一點也不困了。

朝乾殿內燈火略為昏幽。

少司卜走後,江玉珣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白宣,對著月光看了一眼。

確定紙上記的真是兩千萬兩後,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手中東西。

“愛卿這是在做什麼?”

“回稟陛下,臣想確認一下少司卜要上捐多少銀錢。”

時間不早,但應長川似乎並不急著走。

他輕笑道:“愛卿認為他給得多嗎?”

“兩千萬兩白銀自然不少,對聆天台而言也是如此,”江玉珣頓了頓說,“但若是能為聆天台續命、向陛下投誠,則一點也不虧。”

聆天台根基深厚,的確不是一時半會就能鏟除的。

但大司卜的事傳至民間,必定會大傷其根基。

為了挽回聲望,商憂定會出手捐款捐物。

與其直接捐給百姓,不如“上捐”給朝廷,還能一舉兩得。

想到這裡,江玉珣不由輕聲感慨道:“他的確比大司卜聰明不少。”

玄印監不知何時退下,轉眼朝乾殿內隻剩下江玉珣與應長川兩人。

天子緩步走到窗邊向外看去。

朝乾殿建在羽陽宮的高處,從這裡可以俯瞰半座皇宮。

“何以見得?”

江玉珣一邊整理桌上筆墨一邊說:“大司卜隻顧蠅頭小利,可是商憂想的,一直都是忍上幾十年,等未來再複聆天台榮光。”

……!

話說到這裡,江玉珣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

我怎麼不小心把“幾十年”說出來了……

少年下意識屏住呼吸。

就在他默默祈禱應長川不要注意自己剛才說了什麼的時候,卻見對方轉過身來問:“幾十年?”

完了。

應長川可真是會抓重點。

江玉珣攥緊手心,實話實說道:

“陛下登基後,便以鐵血手段打壓聆天台。以商憂為代表的這群人之所以能忍到現在,便是因為他們堅信如此手段隻能維持一代。陛下後繼無人,駕崩後自然會人亡政息。”

……我方才是不是又咒應長川死了?

不同於剛穿來時,此刻業務熟練的江玉珣終於掙紮著補充了一句:“臣絕非詛咒陛下。”

說完後便發現,自己方才的話,似乎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

朝乾殿內門窗大敞。

說話間忽有夜風吹過,熄滅了一盞燭燈。

江玉珣的眼前隨之一暗。

再也難分辨出天子的表情。

他隻聽應長川輕聲念了遍“後繼無人、人亡政息”便不再說話。

曆史上,應長川也曾培養過同宗後輩,但是那些人無論是能力還是政見,都不達他的要求。

他本人更是沒有後妃,也無子嗣。

二者相加,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後繼無人。

等了半晌也不見應長川繼續說話。

寂靜之下,少年忍不住胡思亂想了起來。

比如說,那樁曆史懸案——應長川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無性戀?

江玉珣原本不相信這個說法。

……可是自己穿來這麼久,都從沒有見過應長川和任何人曖.昧。

這麼看來後世的猜測,的確有可能是真的。

江玉珣的眼睛已逐漸適應黑暗。

想著想著,他終於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天子一眼。

誰知正好與應長川的視線相對。

月光照亮了煙灰色的眼瞳,應長川不知何時已不再糾結“後繼無人、人亡政息”了。

此刻他正站於月下,饒有興趣地朝江玉珣看去。

“愛卿為何用這樣的眼神看孤?”天子不解道。

“啊!”應長川這一問嚇了江玉珣一跳,他停頓片刻隨即老實交代道,“臣在想,陛下是不是真如傳聞中那般男女不近,沒有世俗之欲?”

淦。

八卦皇帝隱私。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陣絕望。

……大司卜,你帶我走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