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官道上無土無沙、空氣澄淨。
應長川所騎的西域烈馬通體玄黑,比其餘馬匹高出整整半身,無比顯眼。
刺客當即圍攏過來,大聲喊道:
“把大周皇帝和江玉珣一起斬於刀下——”
這群亡命徒全然不顧自己的生死,隻管把對手逼向絕路。
“右側!”
原主為武將之後,身體勉強有些底子。
應長川的聲音自江玉珣耳邊傳來,他條件反射地抬手向右側擋去。
下一秒,便有一把劍撞了上來。
江玉珣手臂隨之重重一麻,不受控製地開始顫抖。
銅鐵打製而成的環首刀極重,可他並沒有選擇將刀放下,而是咬著牙用繩把自己的手與刀上的圓環緊緊地纏綁在了一起。
此時,黑色的戰馬已被逼入林中,玄印監與禁軍卻被堵在林外。
刺客們面目猙獰、步步緊逼。
戰馬不安地踏腳,發出“噅”一聲嘶鳴。
刺客隨即緊握長刃發出怒吼,“殺!!!”同時齊齊向前衝去。
然而就在他們勢在必得之際,密林的另外一邊,忽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江玉珣下意識回頭:“是玄印監?!”
——玄印監上部眾人,竟被堅執銳從後方衝了出來,不過刹那便扭轉了局勢。
他們不是駐守在行宮的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少年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對。”
應長川的語氣頗為悠然,不見半點意外。
說完便輕扯韁繩,朝林中而去:“這裡交給他們,回行宮吧。”
戰馬揚蹄向前,它並沒有拐回官道,而是通過密林朝仙遊宮的方向奔去。
見此情形,江玉珣空著的那隻手不自覺攥緊了馬鬃:“……我明白了。”
“愛卿明白什麼?”
方才結束一場廝殺,江玉珣的聲音還在顫抖:“陛下早就知道有一場刺殺等著自己,甚至提前將玄印監上部安排在了這裡。”
他方才明明可以咬牙衝出包圍,卻一退再退……現在回想起來,完全就是故意把刺客往密林之中引!
“愛卿的確聰慧。”應長川沒有否認。
慵懶、低沉的聲音自耳後傳來,瞬間帶來一陣酥麻。
少年在這一刻,嗅到了淡淡的龍涎香。
駿馬仍在疾馳,顛簸間他的肩背於無意之中撞向了對方堅實的胸膛。
自己……與應長川之間的距離似乎有些太近了。
就像被他半攬在懷中一般。
江玉珣瞬間坐直了身,下意識與對方保持距離,並略為不自然地說:“陛下不如先將臣放下。”
應長川挑眉道:“愛卿想走回行宮?”
密林之中巨木參天,完全分辨不出東西南北。
江玉珣立刻清醒過來:“……不想!”
同時如怕應長川反悔似的,默默用左手攥緊了手下的馬鬃。
應長川輕輕笑了一下便不再說話。
一時間,江玉珣的耳畔除了馬蹄聲,隻剩下了自己的心跳。
靜下來後,方才的場景不受控製地浮現在了他腦海之中。
衣擺上的血腥味,變得愈發刺鼻。
長刀穿透皮肉的感覺,似乎仍徘徊在指尖沒有散去。
……江玉珣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某天竟會動手殺人。
他的手指不由輕輕顫抖。
“砰——”
就在江玉珣出神之際,忽有一道寒光從他面前閃過。
緩過神來時,應長川已揮劍斬斷了纏在他腕上的繩子。
沒有了束縛的環首刀重重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將少年的思緒拽了回來。
江玉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忘記了手上的長刀。
他正要道謝,應長川突然開口:“抓緊馬鞍。”
“什麼?”
不等江玉珣反應,戰馬突然嘶鳴一聲,加速向前衝去。
!!!
少年下意識抓緊了馬鞍。
疾風如刀從頰邊割過,眼前景致驟然模糊變形。
江玉珣的大腦瞬間隻剩一片空白,方才的廝殺、刺鼻的血腥味與長刀穿透皮肉的感覺,在這一刻通通被快馬丟在了身後。
他緩緩攥緊還在發麻的右手,恍惚間心中竟隻剩下一個念頭——自己該去鑄一把趁手的武器了。
-
幾日後,怡河水位逐漸降低。
第一批離河較遠、受災相對較輕的百姓,終於離開了田莊。
安然度過天災本是好事,可此時他們卻滿面的愁容。
一對夫婦牽著女兒走在官道之上。
男人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麼多天沒回家,也不知道咱們家裡那幾隻雞如何了。”
女人輕輕搖頭:“隻要我們人還在就好,剩下的就彆想那麼多了。”
“唉,話雖這麼說,但那可是我們全部的家當啊……”
田莊面積有限,自然不能把家禽家畜也帶去。
他們心中其實很清楚——就算沒有被水淹,這麼多天無人飼養,家裡的雞鴨牛羊恐怕也早就餓死了。
真不知未來要怎麼辦……
小女孩雖然不懂發生了什麼,但也懂事地安靜了下來。
一路上百姓幾乎人人如此,田埂之上死氣沉沉。
直到他們走到村口。
持劍守在此處的官兵突然上前核驗起了身份。
男人把照身帖遞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我們不過是回個家,怎麼如此大費周章?”
核驗完後,官兵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將照身帖交還給他,笑著說道:“請三位同我過來一趟。”
一家人面面相覷,無比忐忑地跟了上去。
官兵將他們帶到了一間新搭的屋棚旁,剛走近三人便聽到了一陣“咯咯”叫聲。
“這…這是……!”男人瞪大了眼睛。
說話間那名官兵已翻過柵欄,抓出了三隻母雞。
那雞爪上纏著塊布條,上面寫的正是他的名字!
男人顫著手將母雞接到懷中,當即便要哭出聲來。
“先彆急,”正說著,官兵又將一盤雞蛋送到了他妻子手中,“這是它們近幾日下的蛋,上面寫了日期。”
“對對對!一日三枚,不多也不少!”女人當即拿出幾枚雞蛋塞到官兵手中,“大人之恩無以為報,民婦家中隻有這點值錢的東西,您千萬不要見笑。”
說著,男人便要向他磕頭。
“使不得!”官兵連忙將人扶了起來,“這些都是江大人的主意。你們遷走後,他便派人將家禽、家畜趕至山上統一飼養。”
說完又朝女人笑道:“江大人還說,不許拿你們的謝禮。”
此時女人已泣不成聲:“沒…沒想到江大人竟然還記得這些……”
小女孩也跟著偷偷地抹了抹眼淚。
屋棚外人越聚越多。
一時間,雞鴨牛羊的叫聲全都混在了一起,聽上去格外刺耳,但卻沒有一個人嫌棄。
這對他們而言並非噪音,而是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先喊起了江玉珣的名字,眾人紛紛應和。
原本寂靜的村莊,驟然間熱鬨了起來。
那聲音甚至傳到了官道之上——
乘馬車途經此處的莊嶽緩緩拉開車簾,見此情形他既無比欣慰又有幾分忐忑:“阿珣真是長大了!”
屬下當即笑道:“怡河兩岸百姓都在誇讚江大人呢。”
莊嶽笑著放下車簾,朝屬下問道:“這幾日的賑災事宜都是由阿珣負責的?”
“是,莊大人。”
莊嶽不由抿唇。
皇帝回行宮途中遇刺的事,已於暗中傳遍朝野。
除此之外,另有一條小道消息甚囂塵上:皇帝在刺殺中身受重傷,情況不容樂觀。
應長川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可是他這一回,竟然將賑災的事全部交給了江玉珣,對所有朝臣更是閉門不見。
——這似乎也在無形之中印證了那則流言。
-
傍晚,莊嶽準時回到行宮,將新統計出的記錄農田受災情況的急報,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見少年拿了就走,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壞了!陛下往常收到急報,都會第一時間找自己商議……怎麼今日沒有?
“等等,阿珣!”莊嶽叫住江玉珣,確定四下無人後,終於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他:“陛下現在還好嗎?我聽人說,他似乎在刺殺中受了點傷……”
江玉珣當下攥緊了急報。
他移開視線,停頓幾秒後輕輕搖頭說:“放心吧,陛下那裡不必擔憂。”
話雖這麼說,可是江玉珣的語氣與表情都不算輕鬆,甚至有幾分安慰的意思在。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否認……
莊嶽略為沉重地點了點頭:“……我懂了。”
不,你不懂。
——江玉珣在心裡默默反駁。
他將視線移到一邊,停頓片刻後道:“天色不早了,世伯還是快點回去休息吧。”
“好,你也回去吧,”莊嶽無比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膀對他說,“若遇到什麼難處或是忙不過來了,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放心吧世伯。”江玉珣朝他笑了一下,終於拿著急報,在莊嶽的目送下回到了流雲殿內。
這一路並不長,少年卻走得格外艱辛。
直到進門,終於長舒一口氣——
我應該騙過莊大人了吧?
遭到刺殺後,應長川並沒有急著處理幕後黑手,而是將計就計把“皇帝重傷或不久於人世”的謠言傳了出去,等待對方下一步動作。
這件事的真相,隻有玄印監上部的成員,還有和他同騎一匹馬的自己知道……
想到這裡,少年不由長歎一聲。
江玉珣你墮.落了!
應長川裝病裝到底,這幾日一直待在後殿之中。
江玉珣正要帶急報過去,抬頭卻見……應長川竟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前殿。
“陛下您怎麼在這裡?”他下意識問。
應長川沒有回答,而是挑眉向牆上看去。
怡河兩岸的地圖就懸在這裡……他自然是要對著地圖,核對附近農田受災情況。
江玉珣:!!!
我怎麼忘了這一茬?
“愛卿為何忽然歎氣?”應長川的聲音穿過大殿,落在了少年耳邊。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悲。
“莊大人一直將臣當做親生兒子般看待,臣方才卻騙了他,”江玉珣攥緊了急報,無比沉痛地實話實說道,“臣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和陛下同流合汙的那一天,故而覺得自己實在是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