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江玉珣和應長川兩人站在閣樓上看了半個時辰雨,直到四處急報傳來方才離開。
二天中午,雨勢終於減弱。
此時怡河平原已成一片澤國。
江玉珣等人與都水使者童海霖一道騎馬至怡河兩岸,查看受災情況。
天還在下小雨,馬行不快。
莊有梨湊到江玉珣身邊,壓低了聲音問他:“雨快停了,陛下怎麼還不回仙遊宮,一直待在田莊裡做什麼?”
江玉珣拽了拽韁繩說:“怡河上遊回仙遊宮方向的官道,昨晚被大水衝斷,恢複還需要些時間。”
“原來是這樣啊……”莊有梨歎了口氣,小聲許願道,“希望官道早日修好。”
他和朝堂上大部分人一樣,見了應長川就如耗子見了貓,恨不得躲到十萬八千裡遠外。
想到這裡,莊有梨看向江玉珣的目光愈發敬佩。
能與陛下共處一室,阿珣果然不是一般人!
剛出田莊的時候,江玉珣與莊有梨還能有一搭沒一搭聊上幾句。
可是走著走著,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官道兩邊,整齊的田壟蕩然無存。
剛剛成熟還沒來得及收獲的香瓜被河水拍碎,可憐灑落一地。
沒有了河堤束縛,大水在平原上儘情肆虐,恍惚間江玉珣還以為自己身在湖中……
“哎,江大人您這是做什麼?!”一起過來的童海霖被他嚇了一跳,“怎麼跳下馬了?”
——見怡河真的潰了,童海霖對江玉珣的態度,忽然變得十分客氣。
江玉珣沒回他話,徑直走到路邊,將浮在汙水上的香瓜撈了起來。
並小心翼翼地用衣擺擦得乾乾淨淨,裝到了馬袋裡。
童海霖一臉疑惑:“江大人裝它乾什麼?這瓜值不了幾個錢。”
江玉珣雖然被陛下罰了三年俸祿,但他也不必……這麼節省吧?
少年輕輕搖頭。
穿越前那幾個月,江玉珣一直租房獨居。期間冰箱裡不知道放壞了多少東西,他丟起來從不手軟。
可這一次,看到這隻小小香瓜,江玉珣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怡河兩岸的烈日,與那天農婦手上的厚繭……還有河邊一座座簡陋的瓜棚。
原本的一切,就這樣化為烏有,就連棚上的茅草都被水衝散。
“阿珣!”騎在馬背上的莊有梨突然大聲喊道,“你看那邊!左手邊有人遊過來了——”
隔著蒙蒙雨霧,隱約可見一個人正在水面上遊動。
顧不得那麼多,上一世在河邊長大的江玉珣立刻躍入水中。
“阿珣當心!”莊有梨也跟著跳下馬背,站在路上急得團團轉,“完了完了,我不會鳧水啊……”
玄印監隨之下馬,向江玉珣所在的位置而來。
誰知下一刻江玉珣竟從水裡站了起來:“沒事,不用過來!”
原來這一片的水隻有他腰那麼深。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陣不好的預感。
彆多想,彆多想。
他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涉水走了過去。
洪水過後,怡河冰冷徹骨,頃刻間便帶走了少年身上所有溫度。
“喂——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聽到嗎?”
少年的聲音,在水面上回蕩。
可除了飛鳥的啼號,再無聲音回應。
江玉珣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雨勢忽然變大,岸上的莊有梨有些著急:“阿珣,怎麼了?”
此時,江玉珣已走到那人身邊。
他沒有說話,而是深吸一口氣,緩緩伸手朝那人肩上推了過去。
冰冷、堅硬的觸感,自指尖傳來。
江玉珣下意識將手往回縮。
與此同時,伴隨著“嘩啦”一陣水聲,眼前的身影忽然翻了過來。
“啊!”江玉珣下意識閉眼,向後退去。
雖然隻看了一眼,但是那人的樣子,還是在瞬間刺入了少年的心中。
他身著粗布短衫瘦骨嶙峋,面龐早已被河水泡得浮腫、蒼白,但仍能看出風吹日曬,與經年勞作留下的痕跡。
他愚昧,他是聆天台的信徒。
但他……更隻是一個一輩子都被困在田地中,或許大字都沒機會識一個的普通人。
“聆天台……”江玉珣不由咬牙。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直面死亡。
河風刮過,吹散了一點雨霧。
江玉珣突然發現,這人臨死前還保持著雙臂高高抬起的詭異姿勢,就像是拚儘全力托著什麼似的……
他下意識回身去尋。
同在此時,忽有一陣啼哭聲穿透雨幕,自積水另一邊傳了過來。
“阿珣,你怎麼還不上來?”岸上,莊有梨大聲問。
“稍等!”江玉珣緩緩調整呼吸,循聲而去。
走了十幾米後終於看到,一隻小小木盆正浮在水上,隨波輕輕搖晃。
盆中有個孩子,正不安地哭鬨。
江玉珣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看上去隻有幾個月大的嬰兒從木盆裡抱了出來,並以最快速度上岸。
此時,他已渾身濕透。
“我的天……”莊有梨湊了上來,“居然是個小孩?他怎麼會在這裡?”
玄印監則將毯子披在了江玉珣肩上:“大人,您還好嗎?”
“咳咳,還,還好……”少年開口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身體正不受控製地輕顫著。
不知何時下馬的童海霖也緩步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那孩子,撫須搖頭道:“造孽啊。這孩子是與他父母一道,躲藏起來的。”
“是嗎?”莊有梨一愣。
玄印監說:“怡河兩岸絕大多數人都去了田莊避災,可還有個彆聆天台的忠實信徒四處躲藏,怎麼也不肯配合。”
“是啊……”童海霖戳了戳那小孩的手臂,“你瞧他繈褓上,寫的就是祈求玄天保佑的咒文。”
那咒文墨跡未乾,八成是大水來時匆忙寫上去的。
“原來如此……童大人果然厲害!”
童海霖也是前朝貴族出身,他對聆天台的了解可比莊有梨這種年輕人多多了。
或許是童海霖方才用力太大,那小孩又“哇”一聲哭了起來,並下意識抬手摟住了江玉珣的脖頸。
“彆哭彆哭。”從沒有哄過孩子的他手忙腳亂地去安慰。
而那小孩被凍得冷冰冰,卻又軟乎乎的臉頰,就這樣從江玉珣的脖頸邊蹭了過去。
少年下意識側過頭,躲避這陣癢意。
並在這瞬間看到——
不遠處,立成不久的鎮河鐵犀塑像被水淹沒了一半。
隻留上半身與“山河無恙”四字銘文,勉強露在水面之上。
上一世江玉珣見過這尊鐵犀。
但並不是在怡河邊,而是在遙遠異國的博物館中。
怡河已潰,但未來千載中,所有山河破碎、民生凋敝還未來得及上演……
江玉珣的動作不由一滯。
細雨的陰冷,與昨夜潰壩時的巨響,還有脖頸處軟軟的觸感,在同一時間朝他撲面而來。
酸澀感,於少年胸膛爆炸。
此刻,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江玉珣突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就在剛剛,自己似乎徹底融入了這個時代,再也無辦法置身事外。
-
黃昏時分,江玉珣一行人巡查完河道回到田莊。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院內土地泥濘不堪。
然而田莊內數百民眾,竟不知為何早早地等在了這裡。
並在馬匹進入前院的那一刻,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這是?”
少年還沒反應過來,眾人竟朝他所在的方向,磕起了頭來。
“江大人!”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請受吾等一拜——”
不同於昨夜,此時的雨聲並不大。
沒了遮掩百姓的感謝聲震天際,直教人心臟發麻。
江玉珣立刻下馬,本能地朝他們回了一禮。
“大家快起來,實在不敢當!”
“江大人當得起!”不遠處有村民紅著眼睛大聲說,“若不是您,我們這些人昨夜早就葬身魚腹了!哪還能朝您行禮啊!”
“是啊!若是沒有江大人,我們定然會信了那巫覡的話,待在家中等死!”
與過去不同。
今日眾人眸中均閃起了微光。
看向江玉珣的眼神滿是敬服與仰慕,和無法忽視的感激。
說著,他們又要磕頭。
這裡的人實在太多,江玉珣扶也扶不過來,隻好也對著他們再行一禮:“大家快起來吧,千萬彆著涼了!”
見此情形,終於有百姓忍不住破涕為笑,同時悄悄轉過身抹起了眼淚。
“江大人,江大人……”
江玉珣正手足無措,忽有人上前輕拍他肩背。
少年這才緩過神來,抬頭向一旁看去,“桑公公?”末了終於想起什麼似的說,“我這就去找陛下彙報河務。”
“不急不急,”桑公公滿臉堆笑,壓低了聲音說,“陛下吩咐先帶您去沐浴更衣,晚些再說河務。”
說完,便帶著江玉珣向後院走去。
暴雨過後,柴火正潮。
燒水還需要些時間。
渾身濕透的江玉珣沒有回屋,而是抱著膝蓋,獨自坐在小院的門檻上,耐心地等著。
想起怡河兩岸的景象,他沉默半晌忍不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愛卿怎麼垂頭喪氣。”
熟悉的聲音,打破了院內的沉寂。
它依舊慵懶而低沉,與平日相比又似乎少了幾分漫不經心。
“陛下……”
應長川搖頭打斷了少年起身的動作。
江玉珣輕聲道:“臣前幾日隻想狠狠地打聆天台的臉,並沒有仔細想過潰堤意味著什麼。今日見了這一切,忽然想……假如沒有潰堤就好了。聆天台耀武揚威就讓它去吧,總比死人好。”
江玉珣忍不住低頭,吸了吸鼻子。
應長川沉下眼簾,深深地向他看去:“嗯。”
在debuff的影響下,江玉珣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將心底的話說給眼前這位九五之尊聽。
“今日在河邊,臣見了一個淹死的信眾……他臨死穿著一件破裳,拚命地護著盆裡的孩子。我既覺得他活該,又忍不住鼻酸。”
“……假如能改變這一切,就好了。”
說完少年緩緩起身,抬頭看向應長川:“陛下,臣是不是很幼稚?”
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天空被洗得分外明淨。
從應長川的視角看去——
星漢燦爛,皆在這一瞬碎在了少年的眼底。
天子的心神,竟也隨之一晃。
話音落下,江玉珣便意識到了不妥。
啊啊啊我真是昏了頭了,竟然問應長川這個!
他怕是要在心底,嘲笑死我吧?
周史記載應長川貴族出身、講究頗多,朝會前臣子必須先沐浴焚香,才能登上大殿。
後世借此推斷他大概率有潔癖。
……自己不但渾身濕透,並且與應長川之間的距離也有些太近了。
江玉珣愣了一下,下意識向後退去。
正在此時,太監的聲音也自不遠處傳了過來:“江大人,水燒好了!”
“陛下,我……”
“去吧。”
聞言,江玉珣總算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轉身快步向院內走去。
進門那一刻,河風忽然裹著水汽,將兩個字帶到了少年耳邊。
“不是。”
應長川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