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1 / 1)

卡洛斯精神力暴動的消息經由軍部內線傳至帝都星後,相關專項醫療小組立刻組建起來。由於實驗設備無法搬運,隻能令實驗員在帝都星的實驗室內研製,然後快速運至繆蘭星。

E-2483號正是負責運輸針對型抑製劑的星艦。趕在它啟航前,達伊爾把寧宴安排了上去。

此刻,寧宴在座艙中坐著,邊上隔著一個空位,坐著雄保會的三名工作蟲。

在星港時,工作蟲不敢攔寧宴,於是帶著事先準備好的特批文書,一同登上星艦。

寧宴正閉目養神,其中一蟲開口道:“閣下,這邊的信息顯示,您和卡洛斯上將都還是單身狀態。也就是說,兩位並沒有進行配偶登記。”

半天之內,這已經是寧宴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他將臉偏到一旁。這是非常明顯的拒絕交流的姿態,但那名年輕的工作蟲全然沒有眼力見,依然對著他的側臉喋喋不休。

“既然未登記,您和上將還不是配偶關係。”亞雌壓低聲音,伸出食指隔空點了點坐在後排的克裡夫等蟲,“如今您一意孤行地前往繆蘭星,那些軍雌嘴上說著是來保護您,實際上一心想著解決上將那邊的燃眉之急,而置您的安危於不顧。”

軍雌耳力出眾,隔著幾l排座位,也將工作蟲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克裡夫當即一把推開座艙上的安全杆,拔槍怒道:“蟲屎,你在說些什麼?上將出征前下令我等保護寧宴閣下,排除和清掃一切有可能傷害到閣下的因素。要是再胡言亂語,彆怪我不客氣!”

身側軍雌手忙腳亂地按住克裡夫的手,將他勸了下來。工作蟲被他唬了一跳,幾l秒後才反應過來,對方無權對自己的工作進行乾涉,於是含糊不清地嘟囔幾l聲,拍拍胸口,轉頭繼續試圖說服寧宴。

“閣下,您再想一想您的家蟲。若是您因為一名在法律上毫無關係的雌蟲受了傷,他們該會有多擔心,您的監護蟲甚至可能因為監護不利而受到懲罰!”

上艦以來,寧宴一直沒有說話,此刻終於睜開眼,看向對方。

那雙黑瞳如同結著薄冰的湖面,寒意凜冽,卻又十分脆弱,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冰底的洶湧暗流衝垮。

亞雌為之一愣,就聽雄蟲低聲道:“我從來就沒有家蟲,唯一的監護蟲正在謬藍星的隔離區內,生死未定。”

他還沒反應過來寧宴話中的含義,另一名年長的工作蟲急忙打圓場:“閣下,我們來得匆忙,他還沒有看過您的資料,言語有所冒犯,實在抱歉。”

寧宴垂首不言,神色淡淡。年長的工作蟲示意那名年輕亞雌退下,他自己坐到寧宴身邊的位置,開口道:“我在雄保會工作六十年了。原本,雄保會在原則上是不乾涉雌雄之間撫慰的事,畢竟,配偶之間你情我願的,我們上趕著多管閒事,那不是討蟲嫌嗎。”

“但是,五十三年前——我至今都還記得那件事的細節。當時我還隻是個資曆最淺的初級執行員,接到一則報警通訊。當事的那對配偶同為B級,感

情很好,軍雌前一天剛從星際戰場下來,毫無征兆地突發精神力暴動,把自己關在臨時封閉室裡。雄蟲閣下主動進入封閉室,想要安撫自己的雌君……”

說到這裡,工作蟲停頓須臾,渾濁的眼中滿是痛心:“但精神力暴動中的軍雌根本認不得自己的雄主。我們趕到時,那位閣下已經不幸遇難。那名軍雌也沒有挺過,不久後因精神海暴.亂而亡。”

寧宴說過那句話之後,便恢複了沉默。聽到這裡,往靠背中縮了一點兒。

工作蟲觀察著他的反應,語重心長地繼續勸著:“那還僅僅是B級軍雌。同為B級,隻需要成功安撫一次即可,但上將可是S級,且不提暴動中的S級可能會產生多大的攻擊性,哪怕他還殘存幾l分理智,B級雄蟲需要進行三次撫慰,才能平息S級的精神海。”

亞雌一口氣說了這麼久,這時候停下來,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幾l口。

寧宴低著頭,沒有對這番話做出回應,隻是取出座艙旁的一次性眼罩:“我累了。”

工作蟲看著雄蟲帶上眼罩,露出的下半張臉面色蒼白,不由得歎了口氣。

片刻後,一陣忽如其來的的寂靜席卷了整個星艦。

寧宴感受到,自胸腔處漫起一陣惡心。

大概是他的臉色實在難看,一旁的亞雌問:“閣下,是暈躍遷嗎?星艦上有藥。”

現在的症狀其實比之前和緩不少。寧宴回想起上一次的情景,刻意壓下的委屈因為身體不適被放大。他掐住自己的虎口,抿緊唇,不吭聲。

他聽到溫水和藥盒被放在桌板上的動靜,卻兀自強忍著。不知不覺,居然睡著了。

*

星艦緩緩停靠在繆蘭星的星港。失重感將寧宴從淺眠中喚醒。他摘掉眼罩,待適應了光線後才睜眼。

克裡夫將防護服遞給他:“閣下,繆蘭星的星際輻射較為嚴重,需要配備防護措施。”

寧宴依言套上。

兩架大型軍部飛行器在星港外等候多時,軍雌分列道旁。實驗員運出存放著針對型抑製劑的冷櫃,將其小心穩妥地裝箱。寧宴在克裡夫等蟲的護送下,和三名雄保會工作蟲坐上第二架飛行器。

繆蘭星室外的光線極其強烈,哪怕是身著防護服,隔著濾光鏡片,寧宴的雙眼也隱隱發酸,直到在鑽進飛行器後才好轉。

車窗外壁都塗上銀色隔熱反光材料。軍用飛行器車廂內懸著一個電子時鐘,每隔十分鐘響一聲。一路上,此前輪番勸說的幾l名工作蟲也不說話了,車廂內的空氣沉默而滯澀,隻餘引擎和排風扇運轉的輕微噪聲。

厚重防護服下不方便看終端,寧宴盯著前方光屏上跳動的鮮紅數字。

電子鐘響過第四聲,飛行器駛入隔離區,在一間守衛森嚴黑鐵色建築前停下。

警衛率先下車,在實驗蟲的指揮下,無聲而有序地從飛行器儲備箱中卸下冷櫃,快速放上機械車。

從門口望去,隻能看見一道通往內部的長廊。儘頭處,緊

閉的金屬門忽而打開,凱度帶著兩名軍雌,從裡邊快步走出。

警衛護在機械車兩側,行至凱度身邊時停下腳步,向他低聲報告幾l句後便繼續往內走。金屬門在他們身後再次閉合。

凱度迎上來,對寧宴行一個鄭重的軍禮:“寧宴閣下。”

見到熟悉的面孔,寧宴這才開口問道:“卡洛斯怎麼樣?”

“目前情況還不穩定,抑製劑已經運過去了,很快會為上將安排實施注射。”

簡單的交談間,凱度將寧宴引至收拾出的臨時休息室。進屋後,寧宴脫去防護服,抬頭望向他。

凱度眼中布滿血絲,面上的倦意被冷凝的神色覆蓋。饒是鐵打的軍雌,在連軸轉的工作重擔和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也有些扛不住。

他知道寧宴此行來得不易,為他進一步解釋目前的情況。

“此前,上將已經注射過一次針對型抑製劑。經過第二次改進的抑製劑也已經運進去,如果情況有所好轉,您可以隔著防爆窗看望上將。”

他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凱度問:“您餓了嗎?”

寧宴恍惚地搖搖頭。算起來,從早上出門到現在,他隻是喝了幾l口水,腹中卻沒有任何饑餓感。

倒是克裡夫擔憂地開口:“您已經將近十個小時沒有進食了。”

凱度一聽,急忙道:“閣下,這邊暫時隻有營養液,您多少先喝一點。有什麼想吃的,我派手下的蟲從鄰星運來。”

寧宴接過凱度遞過來的營養劑:“不用,營養劑就可以。”

其他的食物,他現在也吃不下。

軍部的營養劑被稱作帝國最難吃的食物,沒有添加任何改善口感的佐料,入口粘稠苦澀,但十分管飽。

寧宴拆開一管,沒嘗出什麼味道,勉強喝了小半管,就放在一旁。

門外傳來腳步聲。

“凱度中校呢,怎麼沒有在封閉室外看到他?”

“他應當在安置那位雄蟲閣下。”

“要注射抑製劑了,我去喊他過來。”

臨時休息室是由雜物間整理出來的,隻是普通木質門,隔音不好。屋內能夠清楚得聽到走廊上的聲音。

沒等外面的蟲走過來,凱度立刻站起身:“寧宴閣下,我先過去了。”

寧宴緊接著站起來:“我可以過去嗎?就在封閉室外面看著,不會妨礙你們。”

聞言,雄保會工作蟲、克裡夫等幾l名軍雌齊刷刷出聲製止。

“閣下!”

“太危險了!”

寧宴不為所動,隻是緊盯著凱度。

房門輕敲兩下,隨後被從外面打開。屋外的軍雌沒料到裡面是這樣的架勢,一下子愣住了。

門內門外,一眾雌蟲詭異地僵在原地。寧宴感覺自己的思維已經被凍結,又機械地重複一遍:“我就在封閉室外面。”

凱度頂著眾蟲的視線,一咬牙,點了頭:“閣下,請跟我走。”

雄保會工作蟲都變了臉色,為首的亞雌厲聲道:“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任由雄蟲身處險境,這是違反雄蟲保護法的行為!”

克裡夫沒有再出聲。

上將臨行前嚴令他保護寧宴閣下,務必讓雄蟲免於一切危險因素。如今他眼看著寧宴就要跟著凱度離開,這顯然是違命之舉。若是上將能夠渡過此劫,他必然會受到軍規處置。

但是,在護衛著雄蟲一路從帝都星奔赴繆蘭星之後,克裡夫實在做不出阻止的動作。

他站起身,攔在雄保會工作蟲的面前:“幾l位,到了這地步,就不必再提什麼雄蟲保護法。寧宴閣下的意願就是最重要的指令。”

得到凱度的許可後,寧宴的表情這才出現幾l分變化。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向克裡夫投去感激的一眼,隨後走出休息室的大門。

這座建築從外觀上看起來不大,實則內部空間很深。寧宴跟在一眾全副武裝的軍雌身後,一路七彎八拐,才在一間金屬門前停下。

凱度上前,先是掃描虹膜數據,隨後在彈出的光屏中先後輸入兩串密碼。金屬門應聲而開,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門內是一片空地,隻在角落擺著一套桌椅。牆上還投著一面光屏,其上跳動著各種數字與波弧。

對面正是封閉室的金屬牆。

寧宴自覺走到一旁。軍雌們在厚實的防彈服外又套上一層機械臂。凱度從冷櫃中取出一排抑製劑,其餘蟲手中各自拿著電擊棒或是抑能手銬。

準備完畢後,為首的幾l蟲走到防爆門邊,對視一眼,其中一名軍雌在門框某處按了一下。

防爆門開啟一條小縫,隨後被猛地推開。眾軍雌快速衝進去。幾l乎隻有一秒鐘的時間,防爆門被“砰”的一聲用力甩上。

隻餘寧宴和兩名負責保護他的軍雌站在原地。

封閉室內隔音極好,聽不見一點聲音。空氣中蔓延的沉默仿佛凝成一根根細小的刺,蟄著寧宴的脊背。

他下意識地往防爆門的方向走了兩步,隨後就被叫住:“閣下,站遠一些,他們出來的時候,可能會傷到您。”

寧宴依言退至牆邊。

“……要多久?”

“如果順利,二十分鐘左右。”

二十分鐘……

寧宴抬手去看時間,卻發覺腕上的終端不知何時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

他隻得望著那扇緊閉的防爆門出神。

卡洛斯就在裡面。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忽冷忽熱,一會兒覺得自己數日以來的寢食難安、以及這一整日的輾轉奔波都有了歸處;一會兒又覺得,他走到這個地步,就再也走不動了。

即便是隔著封閉室厚厚的牆壁,也有無數蟲阻止他靠近。

怎麼可能更進一步。

時間的流逝變得無比漫長。期間,一名軍雌看著雄蟲單薄的背影,詢問他是否要坐下等待。連著喚了兩聲,雄蟲卻像沒聽到似的,一動不動。

名軍雌對視一眼,都不敢再出聲。

終於,防爆門被猛地從裡面推開,數道身影衝出,還有一名軍雌是被同伴扛著出來的,腿上的機械臂已經斷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紮進肌肉裡。

伴隨著更為濃鬱的鐵鏽味,凱度最後一個出來,用後背重重抵上門。

眾軍雌原地喘息片刻,受傷掛彩的被同伴攙扶著出去了。凱度卸下機械臂和防彈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對角落的寧宴道:“閣下,如果抑製劑有用,很快就會發揮藥效。”

語畢,他顧不得雄蟲的反應,將目光轉向光屏上跳動的數字。不僅是凱度,在場的所有軍雌都緊張地注視著那道光屏。

寧宴有些渾渾噩噩地望過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大概是監測卡洛斯精神力狀況的各項數值。

可他看不懂上面的各種複雜術語,也看不懂數字變化的含義,隻能茫然地望著雌蟲們的表情,試圖從他們臉上看出卡洛斯的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竭力壓製著的咒罵聲自其中傳出,一名軍雌忽地跪倒,重重地朝地上捶去一拳。

這像是一個信號,原先雕塑般翹首望著光屏的軍雌們紛紛垂首默然。

沒有蟲再多說一個字,但寧宴已經從中讀出了結果。他本該像那個捶地的軍雌一樣,因為無力而悲傷、憤怒。但不知為何,他的心中隻有一片木然,仿佛失去了感知自己情緒的能力。

最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寧宴。

“我可以看一眼嗎?”

雄蟲極輕的聲音將眾軍雌從惶然中喚醒,猛然驚覺這裡還有一位閣下的存在。

寧宴對忽然間聚焦到自己身上的數道目光恍然未覺,隻是看著凱度,等待他的回答。

凱度已然被第二支針對型抑製劑失效的消息打擊得臉色灰敗,聞言甚至無暇多想,啞聲道:“可以的,閣下。”

事到如今,如果還不讓雄蟲和上將做一個告彆,那就太殘忍了。

他往光屏走去,轉過身時用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後在光屏旁的某處牆面按了一下。

金屬牆面上,一塊方形區域移開,露出其下厚厚的防爆玻璃。

封閉室內的燈光透過那扇小窗,在地上投下一個四邊形。

寧宴站在另一頭的牆邊,先是看著地磚上的光斑,然後移動身形,往小窗走去。

方才他站得太久,此時連邁動雙腿都有些吃力。寧宴走到防爆窗邊,左側肩膀抵著牆面借力,無聲喘了口氣,才抬眼往內看去。

一對巨大的血紅色蟲翼緩緩扇動著,幾l乎占據了整個玻璃窗的視野。龐大、鋒利、布滿尖銳細麟,與全息遊戲中調試參數後生成的模樣截然不同。細看才能發覺,那是由三對翅膀組成。

除此之外,有限的可視範圍內,隻有一條晃動的金屬鏈,一端深深嵌入封閉室的牆面,另一端向右側延伸,再看不見其他。

半晌,寧宴小聲喚著:“卡洛斯。”

他以為自己出聲了,實則隻是動了動唇瓣,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封閉室內的軍雌更不可能聽到。

寧宴抬起右手,將掌心按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疲倦地閉上眼。

片刻,身後忽然響起幾l聲驚呼。聞聲,他抬頭望去。

那一側,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隻手,隔著厚厚的防爆玻璃,貼上他的掌心。

那隻手比寧宴的大了一圈,掌心寬大,五指修長,布滿厚繭。

某一個淩晨,他曾窩在軍雌的懷裡,認認真真地將上面每一道細紋都觀察過去。

如今,這隻手上布滿層層疊疊的傷口,乾涸的鮮血凝固其間,勾勒出熟悉的掌紋。

依舊與他掌心相貼,卻無法十指相扣。

寧宴怔怔地看著那隻手,忽地紅了眼圈。

一刹那,渾身血液仿佛在這個瞬間重新流動起來。寧宴感受到自己的雙腳因為發麻而刺痛隱隱,自心口處蔓延開的酸澀,不知不覺已經遍布四肢百骸。

此時此刻,寧宴再也維持不住面上的平靜。積壓的情緒來勢洶洶,終於凝成霧氣,在眼中盈起水光。

寧宴側過頭,在已經模糊的視線中找到凱度的身影。他竭力想要控製住聲線的平穩,但一出口,就是止不住的哽咽。

“他還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