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庭仰找的是一家烤肉店,這家店給每桌的邊上都配了一個小火鍋。

很顯然,庭仰對這家店記憶深刻的原因是這個火鍋。

正值飯點,大廳裡人滿為患。

祁知序進門時,看見滿大廳的情侶,又看了看自己和庭仰,心中流露出一點不露聲色的滿意。

很好,合群。

烤肉在鐵板上煎出油,人們舉起酒杯碰杯暢談。

喧嚷的環境對於喜歡熱鬨的人來說很平常,對於喜靜的人卻有些頭疼了。

庭仰輕車熟路帶他進了包廂。

關上門,也依然能聽見隱隱約約的吵鬨聲。

庭仰神色懊惱。

“祁哥,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吵啊?”

裡都說,總裁喜歡去西餐廳吃飯。

祁知序表情從疑惑逐漸變為好笑。

“你究竟對我有什麼刻板印象?”

庭仰表情略顯尷尬,食指曲起,輕輕揉了揉鼻尖。

不是我對你有刻板印象,是對你有刻板印象。

當年他用大半年,看了大幾千快的言情,裡面沒有一個總裁吃飯不去西餐廳。

“吃飯又不是為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隻要吃得高興,八百塊和八十塊都能帶來同樣的情緒價值。”

庭仰表示讚同,順勢吐槽。

“當年看了本,你知道主角怎麼在一起的嗎?因為男主陪女主吃了次路邊的小攤,女主覺得他為愛下凡,好心動好喜歡,然後就在一起了。”

祁知序露出微微震撼的表情。

“這些年我一直沒嘗試寫過感情向的劇本,就是覺得情感間的拉扯尺度不好把控……原來水起劇情來,感情戲這麼輕鬆嗎?”

“也不是啦。”庭仰怕祁知序誤會網文圈,“那是很多年前流行的了,現在早就不喜歡這種了。”

祁知序略微放下心,提起自己涉及的領域,他表現得很輕鬆。

“我就說我在微博上寫同……咳咳,尋找素材的時候,明明沒有見過這種。”

庭仰覺得祁知序靠咳嗽掩飾了什麼。

但模糊的字眼一閃而過,沒聽清,再探究下去也不禮貌。

祁知序轉移話題:“你以前都是一個人來?”

“嗯。”庭仰聲音悶悶的,“我朋友是個歌手,要保護嗓子,不能吃這些辛辣油膩的東西。我也找不到其他人陪我,隻能自己來了。”

說實話,哪怕不是歌手,圈裡敢這麼頻繁吃高熱量食物的,也就庭仰獨一份了。

祁知序估量著他們現在的關係,把握著分寸。

“如果找不到其他人一起的話,你可以找我。”

庭仰明顯很高興,但還是裝模作樣推拒了一下。

“這不太好吧,你現在又是編劇又是導演的,還要管公司的事情,會不會很忙啊?”

語調克製不住地上揚,神態不可謂不做作。

茶茶的,很可愛。

烤肉店裡聲音嘈雜,庭仰似乎聽到祁知序發出一聲低歎。

“和我不用這麼客氣。”

見他這麼說,庭仰也不再客套,唇角彎起的笑容燦爛。

“那你以後不能嫌我煩啊……應該、不會嫌我煩吧?”

說到最後一句,庭仰聲音不自覺小了一點,語氣求證一般。

祁知序看著少年的笑容,輕笑一聲:“當然不會。”

目光仿佛穿過經久歲月,從十八歲一直到如今,無措驚慌的視線終於落回了讓他安心的棲息地。

庭仰環顧四周,確定窗簾和門都關好以後,用雙手比了個小愛心。

“謝謝祁哥,愛你愛你。”

祁知序低頭從筷筒中拿出筷子擺到面前,慢條斯理道:“不用客氣,你以後有需要可以多找我。”

這隻是很尋常的一句話,可庭仰聽到後卻驀然頓住。

“其實啊……事先聲明,我不是在沒話找話說。”

庭仰連忙打補丁。

“我見你第一面就感覺挺熟悉的,尤其是剛剛那句話,我總覺得你好像對我說過……”

庭仰皺著眉思索,記憶裡蒙塵的片段被擦去一些灰塵,模模糊糊出現了一個影子。

“祁哥……當初在醫院的那個人是你嗎?”

失憶住院時,他記得有一個人陪著他,可惜沒多久就沒再出現過了。

零零碎碎的記憶裡隻有那人模糊的身影,可再回想,又隻剩下一團幾乎空白的記憶碎片。

“當啷——”

祁知序手裡的白瓷勺一下掉到地面上,在相較來說還算安靜的包廂裡,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祁知序垂下眼,說了聲“不好意思”後彎腰拾起瓷勺。

庭仰不知道,他這普通的一句話在祁知序聽來如白日霹靂。

借著桌子的遮擋,祁知序眼神晦暗不明,握著勺子的手不由收緊,指節處因為用力而泛著白。

心臟跳動格外劇烈,恐慌和暗喜兩種對立的情感毫不矛盾地交織在一起。

人類的複雜超乎想象,祁知序說不出自己此時此刻,是高興還是害怕。

在這短暫的一刻,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再次直起身時,面色已經恢複如常。

祁知序抽出一張紙,包裹住沾灰的勺子擺在一邊。

“我還以為你要多久才能想起我呢,想起多少了?大明星。”

與初見時如出一轍的稱呼和語氣。

“真是你啊,抱歉抱歉,我其實什麼也沒想起來。”

庭仰有些鬱悶,還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關於車禍那段時間的記憶變得很模糊……當初發生了什麼,我們怎麼認識的啊?”

祁知序用烤肉夾夾起服務員送進來的牛肉薄片,放在烤盤上煎著。

“也不算認識,當時遇見你出車禍,是我送你到醫院的。照顧了一段時間,你朋友來了,我就走了。”

“原來是這樣。”

庭仰說不清自己失落的原因,就好像真相根本就不是如此。

“當時在薄景雲灣見到你,我還挺驚訝的,沒想到這麼巧,懷疑了好久才確定。”

“真的好巧。”庭仰也感慨命運的奇妙,“不過能和你重逢,真是太好啦。”

少年清朗的聲音如同春日的林間,白日弄花香滿衣,夜晚掬水月在手。

掌間捧起池水,潑灑之處皆是令人心往神馳的春天。

烤盤上的肉被煎得滋滋發出聲響,油潤的表面撒上孜然,每片翻夾後不多久就香氣四溢。

祁知序負責煎烤肉,庭仰負責撒調料。

在問祁知序能不能吃辣時,對方挑了挑眉。

“上次我們吃火鍋,你在紅湯裡放了六個丸子,最後因為太辣,有四個是我吃掉的。”

庭仰:“……”

好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我比你菜唄。

庭仰動作熟練的……呃,撒調料。

雖然沒有任何難度,但在祁知序眼裡,庭仰做什麼都是最好的。

於是,祁知序眼不眨就是一串彩虹屁。

“看出來你經常來這家店了。”

庭仰也不謙虛,擺擺手,坦然收下誇獎。

“這算什麼呀,我的廚藝那可是沒得說。”

祁知序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家被庭仰燒糊在鍋上的青椒炒蛋。

“……真的嗎?”

庭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祁知序面前一點馬甲都沒有。

“真的,隻是我很少做飯,因為家裡差點工具。”

祁知序看對方信誓旦旦的模樣,以為他的廚藝在這些年大有長進。

“差什麼?”

“稱。”

祁知序噎住了。

好吧,還是從前那個庭仰。

庭仰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

哪個初學者沒被適量糖,少量鹽,幾許水打倒過呢?

還有3g白醋,10ml黃酒,4g味精,5g鹽。

再或者更令人擺爛的,八成熟時用適量大的勺子放三分之一鹽。

庭仰抱怨:“做飯真的好麻煩哦,我一定要努力賺錢天天點外賣。”

祁知序驀然笑了起來,聲音清潤,眉眼舒展。

高三那年,他們剛在一起。他請庭仰去家裡吃飯,庭仰非要大展廚藝。

做菜時,他也是用一個小稱將調味料一一稱好,最後折騰了大半小時才做了道西紅柿炒蛋出來。

端出來之前,還上某度查了一下,最後一本正經告訴他,這道菜是帶點焦的“秋月映紅妝”。

死活不肯承認自己花這麼久,隻做了個西紅柿炒蛋。

祁知序這才發覺,他們之間有那麼多的回憶。

隻要一個小小的契機,就能讓深藏的回憶重見天日。

*

回去以後,祁知序一反常態做了一個有關當年的夢。

純白的牆壁和漲滿如帆的窗簾,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和房間。

永遠慢實際時間一分鐘的電子鐘,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急救床滑輪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祁知序所在的地方很安靜,但隱約可以聽見不遠處有無助的哭聲響起。

人類窮儘想象能創造出來的所有詞彙,都不足以形容那些人的心情。

他們靠在親人的懷中,看著手術室的燈牌亮著,既期待燈牌熄滅,又恐懼燈牌熄滅。

在夢裡,他一個人坐在走廊邊的椅子上。

雖然愛人在手術室裡生死未卜,但他的表情卻很平靜,隻是控製不止發抖的雙手暴露了內心的驚惶不安。

他必須要足夠鎮定,足夠冷靜。

因為庭仰沒有其他親人,隻有他陪著,所以他不能也失去理智。

祁知序守了一周,終於等到對方蘇醒。

可庭仰醒來後,卻用陌生又迷茫的目光看著他。

——“你是誰?”

祁知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不動聲色岔開話題。

問了庭仰幾個其他問題後他便發現……

儘管這個時候的庭仰記憶很混亂,但忘記的人卻隻有他一個。

人們總會嫌棄失憶梗太過老套庸俗,先前他和庭仰一起看電影的時候,每看到這個情節都要無語地對視一眼,然後一起笑出聲,嘲笑編劇寫出的爛梗。

但事情真的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祁知序一點都笑不出來。

性格使然,他不會歇斯底裡地暴怒或者怨天尤人,他隻能平靜地笑了一下。

“我們是朋友,你以後有需要可以多找我。”

不是愛人。

他們的關係又變回了最簡單的朋友。

沒關係,醒了就好。

馬上要高考了,庭仰準備了這麼多年、努力了這麼久,千萬不能出意外。

祁知序不想去深思庭仰忘記他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不敢。

一個概率性問題,是真的這麼巧,庭仰隻忘了他。

還是說,庭仰潛意識裡就想忘記這個人。

祁知序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但是得到了答案隻會將它變成一把刀,給剛落下的心劃得血肉模糊,每一次呼吸都不亞於酷刑。

他耐心地和庭仰交談,幫他補全失去的記憶。

親情,愛情,友情。

或真或假,全在他的言語之中被掩埋和篡改。

庭仰剛剛才清醒,容易困倦,沒多久就又躺下了。

在他睡下後,祁知序看著熟睡中的庭仰,將對方手機中和自己有關的記錄一一刪除。

人和人的羈絆就是如此脆弱,隻要其中一方懵懵懂懂忘記,另一方儘心儘力隱瞞,就可以完成一場天衣無縫的欺騙。

更何況,他們本來就在外人面前有心隱瞞。

除了加密相冊和聊天記錄,幾乎沒有任何事可以證明他們曾經親密無間。

白色的窗簾被風吹起,擺放在窗邊的花瓶被窗簾布卷著,摔到了樓下的綠化帶上。

祁知序每日換一次水的花束,就這樣和雜草摻雜在了一起,最後在濕土中腐爛。

記錄刪到一半,祁知序突然閉了閉眼,悲傷得好像是快要哭泣。

卻在下一秒睜開眼時滿眼清明,冷靜又沉默。

祁知序說了很多謊,但庭仰同樣也在對自己說謊。

在庭仰錯亂駁雜的記憶裡,他出了車禍。

這場車禍導致了他的記憶缺失與混亂,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不幸。

但隻要隨便一想就能發現很多疑點,比如從未出現過的肇事司機。

比如明明出了車禍,他身上卻沒有一點關於車禍的傷痕和記憶。

庭仰不去想這些事,因為這場車禍本就是他潛意識裡為自己編造的謊言與美夢。

祁知序的很多謊話,都是在幫庭仰將無法閉合的邏輯線圓上。

邏輯不用很完美,因為不完美的地方,庭仰會自己去遺忘。

比如他,又或者很多他還沒發現的東西。

祁知序透過窄小的四方窗戶看著深遠的天空,總是冷淡漠然的臉上露出一點深河暗湧般的痛苦與悲楚。

如同某天陽光明媚的下午推開房門,卻看到了滿地的蝴蝶死屍,破碎的翅膀沾著紅色的鮮血。

他又想起當時被風推來的除了浪聲,還有轟鳴著,如同嗚咽的汽笛聲。

那時是深夜,無光天空下的江邊沒有其他人,少年站在離他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他似乎能看見對方回頭時平靜無波的眼神。

惶恐無措在祁知序心中掀起了駭浪重瀾,然而下一秒世界就驟然歸為沉寂。

明明不應該聽見,他的世界卻隻餘下很輕很輕的落水聲。

庭仰從來就不是出了車禍。

是溺水,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