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刻沉默變得如此漫長。
在等待蒼衍回答的時間裡,月辭鏡感覺自己背上的衣衫都要被冷汗浸透了。
終於,蒼衍開口道:“一百五十戒鞭,你自行去戒律堂領罰,記住,不會再有下次機會了。”
聽到這個數字,月辭鏡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南明宗的戒鞭極為厲害,平常對弟子的懲戒也多是一二十鞭,一百五十已經是極重的懲罰了。
但月辭鏡也隻能攥緊了手指,壓住自己所有的負面情緒,回答道:“是,弟子謹遵師尊教誨,必定誠心改過。”
月辭鏡離開時,臉色蒼白。
他腳步有些踉蹌,甚至在看到站在廊下等待的鬱雪融時,再也沒有了向往常那般的趾高氣昂。而是緊緊掐住掌心,掩藏住自己眼底恨意,低著頭匆忙地離開了長生殿。
鬱雪融此時正站在回廊下發呆。
鬱雪融看到月辭鏡一臉灰敗,踉蹌著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卻也懶得在意。
鬱雪融捧起雙手,輕輕往掌心呼出一口氣。然後整理了一下衣衫,朝已經開了門的正廳內走去。
雖然還在九月,但今天的天氣對他來說著實有些冷。
剛才站著的回廊外又正好接著一處透光的天井,風吹進來,凍得他指尖和鼻尖都有些微微泛紅。
鬱雪融像上次一樣,跟著蒼衍進了書房。
他剛剛坐下,手中就被放進了一杯暖意十足的熱茶,一下子將他身上沾染的涼意都驅散了。
鬱雪融緩緩眨了眨眼睛,看著玉質茶杯中飄著的九葉碎星蓮,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
他在之前的那副藥方上也見過九葉碎星蓮,知道是一味價值不菲的天材地寶。
真是好貴的一杯靈茶啊,鬱雪融心中感歎。
蒼衍看了他一眼,說:“下次再遇到正廳有人,你便讓紙鶴帶你從側門進書房,不要再呆站在外面了。”
“好,謝謝師尊。”鬱雪融點點頭。
他低頭看著杯中被清澈茶湯浸泡著的蓮花瓣。
隻見淺藍的花瓣上星星點點點,仿若銀河流光,漂亮的好像最精致的點心,讓人忍不住要咬上一小口,嘗嘗什麼味道。
然後鬱雪融就真的咬了一小口。
花瓣本身沒什麼味道,但是其中蘊含的靈氣卻讓人倍感身體輕快。
等鬱雪融這股輕快的感覺中回過神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件有點丟人的事情。
鬱雪融趕忙將茶杯拿開,一抬頭,正好撞上蒼衍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於是他一下子就窘迫了起來,整個人都尷尬了極了。
哪有人專門去吃泡在茶杯裡的茶葉的呀。
“……”蒼衍沉默片刻,最後說了句,“也不是不能吃。”
今日說是來上課,但蒼衍依舊和上次一樣,從書架上取了卷靜心的書簡,讓鬱雪融謄抄。
不過鬱雪融發現,
蒼衍仙君好像並不太在意他有沒有認真抄書。
就連鬱雪融好幾次發呆或是偷懶,被蒼衍仙君看見了,他也隻是抬頭看鬱雪融一眼,然後繼續處理宗門事務。
不知道蒼衍仙君這樣是有什麼深意嗎?
鬱雪融想不明白,但他不敢多問,也樂得輕鬆自在。
等到午間時分,鬱雪融在走神七次,睡著一次,喝掉兩杯碎星蓮泡的熱茶後,終於結束了這鹹魚般的上課時間。
當鬱雪融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時,蒼衍仙君突然將他叫住,問道:“你昨日收的那個徒弟,相處如何?”
鬱雪融想了想,回到道:“還不錯。”
“嗯。”蒼衍仙君垂眸看著手中茶杯,似是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手腕間的白玉佛珠卻與杯沿相碰,撞出細碎而雜亂的聲響。
最後,他低聲緩緩說了一句:“你隨意便好,不必太過勞心。”
鬱雪融聽這話聽得有些雲裡霧裡,也不知蒼衍仙君是在擔心他養徒弟太費神,對身體不好;還是說,蒼衍仙君對傅孤塵有什麼不喜?
隻是覺得,蒼衍仙君的情緒裡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微妙的不高興。
可是,當時傅孤塵要拜自己為師,是問過蒼衍仙君,並且得到過他同意的啊?鬱雪融感覺有點奇怪,但是又不敢多問。
仙君真是好難懂啊。
……
今日冷風陣陣,戒律堂的內室中,陰暗森冷。
月辭鏡受了兩百戒鞭,慘叫聲傳得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聽見,最後連喊叫都沒了力氣,直接疼暈了過去。
但是蒼衍仙君親令,沒人敢停手。
月辭鏡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多久,再醒來時,已經身在他自己在長生峰的弟子住處。
他身邊站了位氣質端莊典雅,一身雍容宮裝,身後似是浮著皎月流光的女子。
月辭鏡身上還疼得厲害,幾乎動彈不得,他看到眼前的女子,立刻痛哭著喊了一聲:“母親。”
剛從攬月宮收到消息趕來的閉月仙歎了口氣,柔聲說:“哭什麼,仙君是你師尊,他罰你,那不是天經地義。”
聽到向來寵愛他的母親也並沒有為他出頭的意思,月辭鏡的手抓緊了身下的被褥,委屈到:“可是也不能罰得這樣重,我險些感覺就要死了。”
“那你又何必,非要去和自己的小師弟過不去呢?就算你不喜歡他,那看在仙君的面子上,至少也要維持基本的和睦。”閉月仙勸道,“況且你和沈子麟相處的不是挺好嗎?這般針對那個浮靈,就隻是因為他差點和蕭念成了親?”
月辭鏡撇撇嘴,不屑地說:“他配不上念哥。”
“鏡兒,他配不配得上蕭念,和你有什麼關係?蕭念是你什麼人,用得著你去幫他過目要和誰成親?”閉月仙眼神卻驟然冷了下來,“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身份嗎?龍尊可是不是往日那些天天追著你跑的追求者,不可能容忍你三心二意,你自己掂量清楚。”
心裡那點一
邊欣喜與龍尊訂下婚約,又不想讓青梅竹馬喜歡上彆人的小心思被戳破,月辭鏡不敢說話了。
閉月仙的語氣緩和下來,說:“好孩子,你哥哥已經不在了,這樁與龍尊的婚約決不能再出差錯你知道嗎?”
月辭鏡聽到這話後,身體稍微僵了下,然後一改剛才的態度,突然順從地點頭道:“好,我明白,母親這次來準備呆上多久?”
“我既然專程趕過來,自然是要多陪你幾日的。”閉月仙說道,“再說,過幾天蕭念要接任南明宗的執劍長老,蕭家會前來觀禮,我也順道準備了賀儀。至於你……就不必單獨給蕭念送了。”
“是。”月辭鏡低著頭。
“還有,下月初一,龍尊大概會來南明宗找仙君談些事情,到時我也在。鏡兒,你可千萬不要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了。”閉月仙抬手在床邊敲了敲,警告道,“你和蕭念以後隻可能是普通朋友,明白嗎?
“是……母親,我知道了。”
……
閉月仙又囑咐了些事情後,便離開了,讓月辭鏡好好休息。
待到閉月仙離開之後,大概確認人已經走遠,月辭鏡忍著身上四處都傳來的疼痛,從床榻上坐起身來。
他很謹慎地取出兩枚符咒,一前一後擲向門窗,用以防止其它人突然進入、以及隔絕房內外的聲音。
之後,月辭鏡才拿出自己的儲物佩,眼中帶著壓不住的怒氣,進入了與外界隔絕的儲物空間內。
“哢嚓。”碎裂聲接二連三響起。
月辭鏡一進入儲物空間,就泄憤一般打碎了幾件他收藏的玉器,這才稍微冷靜下來一點。
接著,他一臉不悅地喚出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團漂浮著的,質地好似有些黏著的灰色光團。
灰色光團漸漸聚成一本書籍的模樣,側面原本應該是泛著金光的“命書”二字,卻不知為何顯得晦暗而斑駁。
“到底怎麼回事?已經第三次了,你給我看過的‘命途’都出了差錯。那浮靈在‘命途’裡不就是個癡戀蕭念、被師門上下厭惡的小角色嗎?
怎麼現在不僅蕭念對他念念不忘,師弟他相處融洽,甚至師尊還因為他的事情對我如此重罰?你到底改的是什麼命?”
月辭鏡站在命書前,質問道。
命書沉默片刻,發出一種非男非女,年輕卻又混合著蒼老的奇異聲線:“……或許,是哪個節點出了差錯。”
“你自稱是上古神族之物,怎麼還能出差錯?”月辭鏡皺著眉,懷疑地看向命書。
“我想辦法在找原因了,彆急,再多給我些時間。”命書回答道。
“嗬嗬,沒用的東西。”月辭鏡不禁冷笑。
他想起他許多年前第一次偶這東西的時候。
那時候這東西自稱是上古神族掌管的命書,流落至此。
因為看中月辭鏡天資獨厚,命中皆是坦途,所以願意認他為主,幫他將原本就不錯的命運修改得更加
符合心意。
一開始,月辭鏡並不相信。
他還以為遇到了什麼胡言亂語的妖異,但最後,還是出於好奇隨口許了個願望。
那時候,攬月宮剛與蓬萊仙山的龍尊訂下一樁婚約,但最初擇定的人選並不是月辭鏡,而是他的哥哥月辭書。
所有人都知道,攬月宮的小公子雖然也十分優秀,但比起大公子來說,無論是容貌還是資質,仍舊是都遜色了幾分。
月辭書是天生的太陰之體,天生契合攬月宮的至高心法,而攬月宮每一任的繼承人也都必須在太陰之體中選出。
不過即使已經選定了月辭書作為繼承人,閉月仙也並沒有因此放棄沒有太陰之體的月辭鏡。
她仍然用心為月辭鏡做打算,既然他不適合修習攬月宮的心法,便從小將他送到南明宗蒼衍仙君門下拜師,這亦是一條引無數人羨慕的出路。
然而,即便如此,對月辭鏡來說,哥哥月辭書是一個永遠都會壓著他一頭的存在。
後來月辭書再與蓬萊龍尊訂下婚約,更是一時風頭無兩。
即使月辭鏡已經有了與他青梅竹馬、被稱讚為天之驕子的蕭念,但也遠遠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於是月辭鏡在遇到自稱命書的家夥後,半開玩笑半是真的許下了一個願望。
他說:“我也想要一樁與哥哥一樣風光的婚事,如果能幫我做到這件事,我就相信你是真的。”
命書靜默不語。
月辭鏡本以為這隻是個成了精的妖怪在騙人。
可是就在幾天之後,攬月宮收到了一封千裡加急的傳信,當夜,攬月宮上下一片哀聲,滿門儘穿縞素。
攬月宮的大公子月辭書死了。
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魔族入侵之中,一直跟在他身邊護衛的長老與弟子,共四十七人,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