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扶危峰(三)(1 / 1)

第14章

“啊?”

人們的表情從震驚、疑惑,最後再到迷茫。

鬱雪融也是一樣的迷茫。

他明明隻是來隨便看看湊熱鬨的呀?

傅孤塵這樣天資絕佳,又對南明宗有特殊意義的弟子,被其它幾位首座爭搶都來不及,怎麼會選上自己?

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管事不愧是多次主持過弟子選拔,應變能力一流。在眾人愣神之際,他試探著問:“這位小友,你是不是想去劍尊曾在的扶危峰啊?”

傅孤塵沒有說話,隻是仍舊看著鬱雪融。

“你可能是誤會了。”管事也抬眼看了看席上,解釋道,“那個座次以前確實是代表扶危峰,但是已經很久都不用了。”

“今天坐在那裡的是蒼衍仙君的弟子,他隻是暫居扶危峰休養,今天也隻是前來觀看儀式,並不是來收徒的。”

傅孤塵冷淡地應聲:“嗯。”

管事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解除了誤會,鬆了一口氣,再次認真詢問道:“那小友可重新選好了去處?烈陽、玄符、淩霄、丹霞、承天中這五峰之中,無論你選擇去哪兒,都一定可得親傳弟子之位。”

“不必,我隻要他。”傅孤塵說。

管事這下也無措了起來:“這、這與規矩不合啊,況且他連金丹尚且不是,還沒有收徒的資格。”

見傅孤塵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舉動,並且還這般固執。已經有長老臉上生出不悅之色:“你寧可選一個連金丹都沒有弟子做師父,意思是看不起我們這五峰首座嗎?”

向來在宗中代管事務的江副長老,也覺得自己一番熱情被潑了冷水,丟了面子。於是冷哼一聲,道:“仙道之中因身負天資而恃才傲物,最後隻能默默無聞的人多如鴻毛,你今日對待諸位長老尚如此輕慢,將來怎堪大用?”

管事夾在中間,感覺自己冷汗都要出來了。

“等一下,管事。”折芳忽然開口道,“我看這事在座各位都沒資格決定,不如傳信與蒼衍仙君,由他定奪。”

管事一聽這話,難得鬆了口氣,朝折芳謝道:“多謝折芳長老點醒,我這就傳消息給仙君,詢問此事。”

眾人對此,自然不敢有什麼異議。

於是管事以玉符傳信於長生峰。

待一段時間過後,從空中飛來一隻紙鶴,那紙鶴落地化為道童,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拜:“仙君說,可。”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就算是心中尚有不滿的長老,也隻能壓進肚裡。

“既然仙君允許,那便這樣定下了吧。”管事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

心想這事兒可算結束了,雖然中途亂成一鍋粥,但總算也是把這業火琉璃心留在了南明宗內。

管事將刻錄好弟子身份的玉牒再檢查一遍,準備交給傅孤塵。

管事看著上面記錄的師門傳續,怔愣片刻,然後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用一種讚歎的眼神看向傅

孤塵。

旁人都隻看見,傅孤塵執意選了個連金丹都未成的弟子做師父,卻沒想到最後算下來,他師父的師父,其實是蒼衍仙君啊!

繞了一圈回來,不再收徒的蒼衍仙君竟成了他的師祖,難怪他對五峰首座的招攬都不屑一顧。

妙啊,此子未來怕是不可限量。

“……”

傅孤塵看到管事眼中複雜的情緒,猜出了他心中彎彎繞繞的想法,卻也懶得為自己爭辯什麼。

無論是管事,或是長老,還是任何一個人,對傅孤塵來說,他們的所作、所想都並無什麼意義。

他這具數百年以前,就借業火琉璃心所留存下來的身軀,如果有朝一日被重新喚醒,就隻有一件事要做。

那是十七歲那年的冬夜,他被璿璣子從傅家死獄裡帶出來後,做出的一個承諾。

傅孤塵在被喚醒的那一刻,這具他停留在十七歲的身軀,便已經承載上了如那顆星芒般,被一分為二的半數神魂。

他擁有和寒淵相同的一切。

或者應該說,傅孤塵和寒淵,本就是同一人。

十七歲的那年,像是一塊界碑,將他分割開來。之前,他是傅家的罪人傅孤塵,之後,他是祖師璿璣子的弟子寒淵。

唯二的不同是,璿璣子雖幫他留存了當年的身軀,卻無法憑空生出先天劍骨那般的天道異寶。於是隻能以另一件先天異寶,業火琉璃心融入胸腔,方能與之相當。

而另外一處不同,是分割的神魂讓他擁有了積澱近千年的知識與修為,卻因為其中早已埋下的禁咒符文,沒有給他帶來哪怕一絲關於後來的記憶。

傅孤塵的記憶仍然隻停留在十七歲,璿璣子將他救出死牢的那個冬夜。

也許就連璿璣子這般的仙道祖師,也不敢去賭,一個人在漫長的千百年過後,是否還會如約履行年少時的承諾。

傅孤塵非常清楚,這副身軀,本就是隻為了完成那個承諾而存在。

隻有他能做到。

於是其它的一切人或事,在傅孤塵眼中,都隻是無關緊要的過客。

傅孤塵從下重天來到南明宗,萬裡的路途上,他始終是冷淡而漠然的。

談不上什麼所謂高尚的使命,隻是按部就班的去完成,他應該履行的責任。

但就在這並無意義的茫茫人群之中,他卻如驚鴻一瞥,看到了一個無可避免吸引著他注意力的人。

那人身上,掩藏著一個讓傅孤塵無法壓抑好奇的秘密。

這對他來說難得的好奇心,引著他做出了一個,原本不該多生事端的選擇。

……

鬱雪融指尖上還殘留著靈果汁水的香甜氣息,他一臉茫然的看著傅孤塵從管事手中取過玉牒,然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他這就要有個徒弟了嗎?

鬱雪融倒並不是不願意。

他之前本就對傅孤塵有些眼緣,更何況,傅孤塵還極有可能是寒淵劍尊的同族

後人。

受了劍尊諸多幫助的鬱雪融,

雖然沒法幫劍尊做些什麼,

但是如果能幫忙照顧劍尊的後人,他其實是高興的。

鬱雪融隻是害怕以自己淺薄的修為,會耽誤了傅孤塵的絕佳天資。

但傅孤塵卻偏偏選中了他。

鬱雪融心底是有些開心的,但此刻更多的是緊張和無措。

師父應該做些什麼?我就這樣呆坐著的話,會不會讓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不行不行,不能再發呆了,趕緊快點做些什麼才行。

鬱雪融驚醒過來,取出手帕擦掉指尖的靈果汁水,然後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折芳長老。

折芳長老安慰道:“你彆緊張,就先當是多了個朋友吧。他既然選了你做他師父,那應該也有他自己的考量,等相處幾日熟悉起來了,你們再好好聊聊吧。”

鬱雪融點了點頭,但耳朵聽到了,身體卻依然是慌慌張張的。

傅孤塵站在他面前,按南明宗規矩遞上弟子玉牒。

雖然傅孤塵身上總有一種冷淡、且令旁人難以接近的氣息,但他卻並非那種眼高於頂,傲慢無禮的人。

恰恰相反,對著鬱雪融這樣在其他人眼中,並不太受尊敬的存在,傅孤塵的禮數也做得完完整整,沒有絲毫輕慢。

他在階梯之下,向上方的鬱雪融行拜師禮。

鬱雪融有些不太適應這樣隆重的禮節,於是想著要趕緊扶去他起身。結果慌忙之下,下台階時腳下踉蹌了半步。

幸好傅孤塵往前一步,抬手扶了他一下,這才讓他穩住身體,不至於摔倒。

傅孤塵的身量比同齡人要高,手也比想象中要穩得多。他從下方穩穩托住鬱雪融的手臂,甚至還側身幫忙擋了一下旁人的視線,以免讓鬱雪融因此感到局促。

等鬱雪融站穩了之後,他慢慢鬆開了手上的力道,聲音沉靜地說了句:“小心腳下。”

“謝謝。”鬱雪融小聲道謝,臉上有點發燙。

差點他就要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鬨出笑話來了,幸好,傅孤塵行事很穩重,幾乎沒什麼人注意到這個小插曲。

有這樣一個徒弟的話,似乎感覺也並不壞。

隻是,這倒像是他在受傅孤塵照顧了。

鬱雪融心裡有些不好意思,更加決定了以後要好好對待傅孤塵。

鬱雪融不像其它幾峰的首座,收徒時還會有一套流程和排場。所以傅孤塵簡單行過拜師禮之後,就算是完成了儀式。

收下了傅孤塵做徒弟後,鬱雪融這會兒還有點暈乎乎的,感覺像天降鴻運一般有些不太真實。自然也就沒什麼意願,再去看之後的弟子選拔。

鬱雪融取出扶危峰的玉鑰,然後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對傅孤塵說:“我帶你回扶危峰。”

原本應該給傅孤塵一把副鑰,方便他以後在扶危峰往來。但拜師這事發生的太突然,鬱雪融也沒提前準備,隻能先這樣帶著他啟動傳送陣。

傅孤塵抬手覆上玉鑰,也覆住了鬱雪

融的手掌。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而有力。指尖微彎,將玉鑰攏在他和鬱雪融的掌心之間。

玉鑰的觸感溫潤而微涼,傅孤塵的手卻是暖的。

應該是因為身負業火琉璃心的緣故,他的手乾燥而溫暖,體溫似乎比扶危峰上的淨水靈泉還要更高一些。

好暖和,像個會動的小暖爐一樣。

鬱雪融輕咳一聲,收回自己腦海裡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比喻,然後喚動玉鑰開啟陣法。

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就已經回到了扶危峰上。

鬱雪融雖說住的隻是個小院,但空餘房間也不算少。

“你喜歡哪一間?這裡除了我就沒有其他人了,所以你想住哪間都可以。”

鬱雪融走在傅孤塵前面,領著他看小院裡的屋子。

傅孤塵隻是說:“隨意。”

他對衣食住行一類從來都沒有什麼要求,無論好壞,有就可以。

有時或許沒有,但也不是不能活。

鬱雪融這下倒犯了難,他時常也是選擇困難的那類人。

當時他自己挑房間時,幸好是因為有個目標,所以選了離淨水靈泉最近的一間,要不然恐怕也要半天定不下來。

更不要說得替彆人做決定了。

傅孤塵看著鬱雪融左看、右看看,一副決定不下來的為難模樣,便隨手往身邊最近的房間指了一下,說:“那就這裡吧。”

鬱雪融看了看,點頭說:“這裡風景不錯,而且我住的房間就在側邊,有事的話可以隨時來找我。”

……

夜色漸濃,一輪斜月懸於高峰旁。

扶危峰的房間雖一直無人居住,但家具物品都並不缺,並且在陣法維持之下,也始終保持著乾淨清潔的狀態。

傅孤塵說是住進去,就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住進去,沒有帶一件原屬於他的東西。

他原本也就沒什麼東西可帶,他絕大部分的記憶還停留在幾百年前的那個冬夜,時間一躍而過,再醒來時,他曾認識的一切都已在漫長時間裡消磨殆儘。

倒是鬱雪融在他住進來後,給他拿來了不少東西。

桌上放著溫熱的花草茶,清甜飽滿的山間靈果,還有些常用的靈藥靈丹之類。

傅孤塵記得,鬱雪融走之前還有點不好意思,說今天太匆忙了好多東西都沒準備,明天他再去宗門內的集市看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很漂亮,像淺色的寶石一樣。

傅孤塵將手貼在哪壺溫熱的花草茶旁,一直到茶水徹底涼下去。他的手指掠過那些清甜的靈果,最後從丹藥當中取出一顆辟穀丹。

辟穀丹隻是用來維生的丹藥,味道並稱不上好。

略帶著苦的藥味在唇齒之間泛開,傅孤塵想,這才是他習慣的生活。苦的,敷衍的,但是為了活著,必須要吞下去。

而那些溫熱的、清甜的、漂亮的東西,他不應該接觸太多。

傅孤塵在床榻上躺下來,他沒有鋪被褥,就這樣合衣而睡。他閉上眼睛,周圍很安靜,隻有偶爾風拂過山澗的聲音。

他向來睡得很淺。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水被攪動的輕微聲響傳來,傅孤塵幾乎是立刻清醒過來。

他全身都緊繃起著,像一張被拉開到極致的弓弦。

直到他看到聲響的來源——那是一頭來院子裡喝水的鹿,歪著頭看了傅孤塵一眼,然後朝著旁邊跑走了。

傅孤塵這才恍然想起,這不是傅家的死獄。

這裡是扶危峰。

他看向窗外,隔著不遠的地方,有一扇映著暖黃燈光的窗,在夜色中令人心神安寧。

傅孤塵看向夜色裡的那扇窗,暖黃色的燈火微動,映照著屋內那個清瘦的背影,似乎在認真準備什麼。

一切漸漸又重新安寧下來。

看著那方的燈火,傅孤塵的呼吸逐漸平緩,他閉上眼睛,再次入眠。

一夜寧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