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衛,諢名衛十道。漢子的話一出,衛厄的眼瞳微微凝了一下。
巧合?還是真是那個衛字?
直播間反應比衛厄還要大:【????】
【咋!和衛神一個姓?八百年前是一家?還是真遇上本家了】
【臥槽,這不好應對啊,要真是同姓衛的,衛神假扮衛家出身的大少爺,容易被識破】
【不一定吧,天底下那麼多姓衛的,不見得能認全啊】
【你們仔細看看,這家夥的面相居然真的和衛神有點像欸!!】
日頭光照在漢子臉上,他笑嗬嗬的沒個正形,不怎麼捯飭自己,皮膚也被曬得銅亮,一件破爛道袍讓人無視他的樣貌。但仔細看,漢子的鼻梁挺拔,眼睛很深,隻要不太笑嗬,面相其實很板正出色。
一些極細小的地方,與衛厄有些相似。
比如較深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瘦高的顴骨。
這種較為特殊的面相,不像是閩郡一帶南方會有的特征,反倒像是都帶了些少數民族血統。
彈幕原本隻是開個玩笑,說“八百年前是一家”,結果這麼一對比,頓時紛紛挖槽一片。
這、這不會是真撞上本家了吧?
聽說這人姓衛,衛厄的視線打漢子身上掃了一遍——他認識的,唯二兩個姓衛的,一個已經死了,一個是衛成和那早該去死的酒鬼。連帶著,他對整個“衛”姓其實都沒什麼好印象。
雖然自己也姓衛,但“衛”這個姓氏,在衛厄這裡絕不是什麼加分項目。
由於衛成和,姓衛的人在衛厄眼中,都自帶了一分天然的抵觸。
衛家,能出什麼好人嗎?
“俺瞅著小兄弟你好生親切,莫不是真的哪裡見過?”衛十道渾然未覺,仍然笑嗬嗬的端著碗,看到衛厄審視自己,還格外欣喜的拍大腿道,“咋樣,小兄弟是不是也有這感覺,怪親近的?”
“哦,”衛厄平平的收回視線,“見過一個這姓的,前年剛宰了。”
衛十道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旁側的鐵哥兒端著碗,“哈”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對漢子的幸災樂禍。
衛十道惡狠狠瞪了這小子一眼,他臉皮極厚,下一秒恢複如常,捧著面碗給自己挽尊,道:“欸嘿,俺是說真的,俺瞧這小兄弟就覺得眼熟親切。說不準真是有什麼緣分呢。”
衛厄還沒說話,一旁的沈富勇已經立刻露出了老百姓的警覺神色。
沈富勇是晉北的鄉縣出身,見得各種下九流打秋風的家夥多了,一聽就有本能警惕。
漢子這話,簡直就是標準的“攀扯親家”的開場白。
沈富勇頓時橫眉立目,沒好氣道:“你這日哄的少來這套!少來跟俺們家大少攀扯關係,也不往水裡照照自己的窮樣,就在這裡見著好攀高枝。打的什麼主意,去去去,俺們少爺可不認識你這種見天騙錢的窮酸石頭匠。”
【……】
【有一說一, 衛神現在, 絕對比衛十道這“石匠”還窮。】
沈富勇原本隻是鄉下苦巴百姓見到窮遠親的本能,一聽什麼“親切”就警覺。
結果,衛十道旁邊的鐵哥兒端著碗,自發挪得離衛十道遠了點。一副“你要挨揍,彆牽連俺”的樣子。
衛十道:“…………”
這不給面子的臭小子!
面對沈富勇、劉三牛他們越發警惕狐疑的眼神,真乾過瞎扯關係騙銀兩的衛十道饒是臉皮極厚,都有些扯不下去了,隻好乾笑兩聲。自己給自己轉移話題。
“小兄弟,你們少爺叫什麼?”
原本還趾高氣昂,狗腿十足的沈富勇一滯。
……他們新跟的這位東家,還沒給過他們自己的名號。
這時,端了碗的少爺慢條斯理掀起眼皮:
“衛,單名厄。”
哐當。
沈富勇、鐵哥兒手中樹枝充當的筷子一個磕巴,撞在碗沿上。倆人同時驚愕抬頭——不是吧,真是同宗的?就連先前一直說瞧著親切的衛十道手裡的石碗都顛了顛,裡頭的面片兒湯險些潑出來。
好在緊接著,大鍋邊的衛厄又拋出一句:
“韓趙魏的魏。”
韓趙魏的魏。
衛十道手裡的湯水往道袍袖口擦了擦,半是驚魂未定,半是鬆了口氣。
他忍不住琢磨了幾下這名字,嘖道:“不好聽,不好聽,這魏字哪有俺們家的衛字好聽。”
鐵哥兒回過神,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都一個音兒,哪來的這個好聽那個不好聽。
直播間的彈幕騷動了一陣,倒比沈富勇衛十道他們更清楚衛厄怎麼用了“魏”字當假姓——取的正是兩字同音。
【懸河詭渡】副本不同於以往同時開很多個平行直播間的副本。所有玩家被投放到同一個副本空間。一共一百名玩家,保不準就有些腦子蠢,反應不機靈的。用同音的姓當偽裝,就算是意外撞到個玩家,脫口喊出真名,也不會露餡。
沈富勇劉三牛他們總算知道新東家的姓名,一口一個魏少爺喊得殷勤。隻有衛十道在一邊嘀嘀咕咕,說魏筆劃又多,字形又醜,看著就凶煞……然後被鐵哥兒端碗走過時,打背後狠狠又踹了一腳。
當著人公子哥的面說他們家的姓不好,咋,是嫌一路挨的攆挨的揍不夠多是吧?
衛十道說“鐵哥兒揪面片的手藝是一等一的絕活”,
這話還真不假。
正午的面湯,辣子噴香,面片勁道,面香濃鬱,光滑有嚼勁。加了點野菜進去,更增加一份清爽。
一群難民喝得滿頭是汗,一碗酸辣野菜面片湯下肚,昨天晚上又泡黃河,又吹涼風的陰寒立刻被驅散了。個個在日頭底下微解開衣襟,拿手扇風。衛厄將碗還給鐵哥兒,讓他們去清洗的時候,瞥了衛十道一眼。
這趕著驢車匆匆趕到老牛灣村的“石匠”正蹲在殘餘的火堆邊。
看著不著三不著四的, 其實心思細膩得很。
一眼瞧出了沈富勇他們這行難民在黃河裡受了陰氣。
中午的辣味揪片兒湯, 應該是特地讓鐵哥兒做的。
沈富勇、付大生他們收拾好東西,將鍋碗瓢盆裝上了衛十道趕著的那輛小破驢車。衛十道從撲滅的柴火邊站起。他用木棍打柴火裡刨出幾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塞進去燜烤的山藥蛋。用道袍下擺兜了,自來熟地朝衛厄走來,招呼道:
“二哥兒,你拿兩個,路上可以墊墊嘴。”
晉西北的山藥蛋,就是土豆。
個兒大,溜圓。
在柴火裡燜烤,外皮有些焦黃,裡是金燦的。
一看就是黃心糯面沙口的晉郡土豆。
隻是……直播間緩緩地地打出一個問號:
衛神,什麼時候多了個“二哥兒”的稱呼?
這稱呼,跟他們人擋殺人,神擋殺神的衛神真的搭嗎?
**
一百個玩家跟滿天星一樣,被隨意灑在一整個浩大的黃河流域。衛厄進副本到現在還沒撞見其他半個玩家的人影,午食後,自然跟衛十道、難民他們一起同行。前往人口多的地方。
驢車嘎吱嘎吱,載著衛十道的家當在黃土路上行走。一路上,眾人經過的黃土梁,比後世荒涼不止百倍。
幾十裡路過去,能看到的樹,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沿途的村子破敗空寂,黃土山峁山溝子裡,最多就是沒過膝蓋的乾黃灌木,時不時躥過一兩隻同樣灰撲撲的兔子狐狸。難民餓啊,沒油水。一見到有野獸躥出,眼睛都紅了,攆幾裡路都要逮過來當晚上的儲備糧。
直播間看一道黃土梁,接一道黃土梁。
看得眼都快黃了。
衛厄和鐵哥兒一塊坐在驢車後頭,衛十道在前頭歪斜著,一路顛簸揮鞭子趕毛驢。
他哼著蒼蒼涼的西北調子,一路上,難民見什麼野菜扒什麼野菜,見什麼鳥獸抓什麼鳥獸,他既不阻止,也不出手幫忙。
不知道打哪裡扒拉來的破爛道袍被風吹得呼啦。
不同於江湖練武人的手,衛十道的手滿是老繭,指甲發黑,非常粗糙。勁力分布,跟習武的不同。更真像是揮錘敲石的“石匠”。
難道“石匠”真的有什麼特殊的法子,對付厲詭?
衛厄沒有開口問,驢車邊的沈富勇和劉三牛一路跟著,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問道:“你先頭在老牛灣村口喊的那幾句,啥子意思。”
直播間這回是真的佩服了。
【衛神這狗腿子收得好哇,有啥不方便問的,這倆狗腿都能幫忙問】
【就是就是】
【“牐棚兒鞭轟,青子亂土了點啦,攢兒亮下好扯活嘞”,老牛灣村口衛十道喊的是這幾句,我沒記錯吧?】
“牐棚兒’是陰天,‘鞭轟’是打雷,青子是刀,死人叫‘土了點’,攢兒亮就是過個明道。這些都是江湖道上的切口黑話,意思是陰天裡打雷,摸瞎動刀子是要糊塗死人的,不如把身份亮個明白,好一起逃命。” 衛十道也不忌諱,解釋道。
“俺那時候見你們這邊身手好,以為是有其他家的人趕到,就想盤下道,看看是不是一路的,是就趕緊地扯活,一塊兒逃命。”
是一道的,就一塊兒逃命。那不是一道的呢?
沈富勇問出了眾人的問題。
衛十道嗬嗬一笑,順口答道:“不是就打唄。”
他說著,敲著板車邊沿,感慨道:“這世道,越來越亂,也不知道黃河裡的那些東西啥時候收個手。”
衛十道說得隨意,衛厄聽在耳中,心念一動——
看這話的意思,衛十道、鐵哥兒這些人,應該知道李翠花,“長生門”那些用詭術害人的家夥存在。並且和他們不是一路的。
“石匠”的人,和“長生門”交過手嗎?
黃河裡的東西……黃圜詭禍……衛厄隱隱摸住了一些脈絡。
念頭一閃而過,驢車一個顛簸,從黃土山的鄉野小道,拐上了一條稍微平整一點的官道。
前邊的視野開闊起來,趕車的衛十道一下精神起來:“萬家堡就在前頭了——大家夥都緊著點,俺跟萬家堡裡的茶館子熟著嘞,晚上就有熱乎肉包子吃了。”
衛十道呦喝得響亮,走了大半天,走得腿腳酸麻的難民們咽了咽口水,眼睛裡一下發出光來。
用不著衛十道、衛厄再催促,一個個加快腳步,朝官路前頭趕去。
走著走著,驢車上的衛厄睜眼,扣住了銀蝶刃。
鐵哥兒緊隨其後,抓起了被衛厄切斷了刀線的彎頭割刀。這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一雙眼睛雛鷹般警覺地盯著前邊。最後,前頭趕驢車的衛十道“欸”了聲,抓住了趕車的鞭子。路上難民抓來,還沒擰斷脖子的一隻野雞掛在車板邊沿,此時也像覺察到什麼時候,“咕嚕咕嚕”叫喚起來。
“這畜生倒有幾分靈敏。”衛十道誇了聲。
人聲從前頭傳過來。
“咋的!憑啥不讓俺們進去啊——”
“就是就是,俺們從幾十裡外的鄉裡趕過來,憑啥不讓俺們進去。”
“人呢,門關的李二郎呢!知道俺爹是誰不!大阻村的李員外,你們這些沒長眼的,敢攔俺,找死是不。”
“嗚哇——娘,餓……”
吵吵嚷嚷的聲音打萬家堡的鎮口前傳來,相比起老牛灣村,萬家堡的規模更大,幾乎接近一個小的鎮子。鎮子口有簡易的堡壘土城牆,此時不下一百人擠在鎮子口,被手持簡陋長刀長槍的鎮民擋住。
擠在鎮子口的,有乘牛車的員外郎的肥胖少爺,也有抱著孩子滿面菜色的難民。
雙方爭吵著,萬家堡的人臉上滿是不近人情的神色,呦喝催促著,趕人離開。
這方圓數十裡地,就萬家堡這麼一個能落腳的地方。天已經要蒙蒙黑了,這時候走,上哪找第二個住宿的安全地,遊民們自然不肯走,雙方在城門口爭執吵鬨著。眼看隨時就會動起手來。
到這個副本一天多,衛厄已經察覺,“懸河詭渡”副本裡,黃河流域一帶晚上的荒郊野嶺凶險恐怖。
這些難民比衛厄更畏懼夜晚的黃土溝坡,吵著吵著,就要強行朝裡頭擠去。
自稱親爹是“員外郎”的肥胖少爺率先驅趕著小廝硬闖。
就在此時,一陣弓弦扣動聲,萬家堡的城牆上射下來一陣急雨般的亂箭。亂民頓時一片慘叫,四下做鳥獸潰散。員外郎的胖少爺帶著的兩個小廝咽喉正中幾根利箭,咕嚕咕嚕,冒著血。
把個先前飛揚跋扈的胖少嚇得癱坐在地,跑都跑不動。
城門前的萬家堡家丁散開,簇擁出個鷹鉤鼻,老鼠須,長褂子的刁橫管事來。
管事瞅著地上的員外兒子,冷笑道:
“娘了個蛋,一群土老帽的,什麼玩意敢隨便闖我們萬家莊?”
那管事出來時,衛厄的視線緩緩從其他家丁身上移開,落到管事肩後——
昏沉沉的天色裡,
那管事的肩上,趴著一張白乎乎的人臉,正自朝他耳朵裡嗬氣。
為了能繼續更新維護本站內容,請書友們動動手點一次廣告,再開啟廣告攔截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