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雲擠在空中, 仿佛伸出手就能揪下一團。

快要下雨了。

陸開霽踩著單車，單手解開外衣的扣子。脫下來，遞給坐在後面的林慧。

“一會用來擋雨。”

現在更打不到車了。

林慧側坐著的, 否則滾圓的肚子能把她直接頂下車。用寬大的衣服遮住自己，也擋住吹來的風。她扯著陸開霽的衣服保持平穩，問道：“你沒有感受到收藏品的氣息嗎？”

陸開霽踩單車的速度沒有片刻的凝滯，反問道：“這條裂縫裡有一件收藏品？”

“嗯，我在遊樂園裡遇到他了。”

“看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一點都不驚訝？”

陸開霽沉默了。

林慧淡淡道：“小小的南部市, 已經有三名收藏品，還如此湊巧的在裂縫裡遇到一人, 巧合程度之高, 和買彩票中獎也差不多了。”

陸開霽還是不說話, 沉默著騎車。

林慧同樣不說了。

快要到達林家的時候，陸開霽的蚌殼嘴巴才撬開一絲縫隙。

“我能夠感知到收藏品，但有一定的距離限製。這種感知是可以被收容物截斷的, 如果有收藏品發現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想辦法遠離我。這麼多的分/身, 總有幾個能獲得特殊際遇。”

【無限飛蛾】想要晉升【收藏家】非常難。

他在投放嬰兒期收藏品的時候，不能將其投放在同一地點。必須拉開收藏品之間的距離，他們才能長大。

沒有長大的收藏品不能計數，對他轉職沒有幫助, 分離收藏品時還得消耗大量的經驗值，並不劃算也沒有意義。

每隔一段時間，【無限飛蛾】都會分裂收藏品。

他無法做到同時監視數個收藏品。

陸開霽擁有“鈔能力”，嘗試過派人監視分離出的收藏品。可哪怕城市裡都不夠安寧，小小嬰兒如彙入大海的一滴水，一不留神就會失去蹤跡。

知曉行蹤的收藏品, 他已經陸續收回成功。

現在難的是找到剩下的收藏品的蹤跡。

隻要能找到，回收不是一件難事。

林家樓下到了。

雨還沒有下下來。

林慧跳下車，“所以呢？”

“你的和我的命運如同打結的線團，緊密的纏繞在一起。我的收藏品們、包括我在內，都會被你吸引，來到你的身邊。”

“哦，我是你的老鼠誘捕器、蟑螂餌食。‘歉疚’、‘補償’都是假的，隻是你為自己異常的行為找的借口。我竟然都信了。”

若非陸三霽出現，林慧根本找不到漏洞——不愧是活了幾百年的職業者，心眼子比篩子的孔都多。

“不是的，我保證自己說的都是真的。正是害怕你誤會我的動機，我才不敢告訴你實情。”

“你敢說待在我身邊，沒有我能吸引收藏品的緣故？”

林慧沒問自己為什麼能吸引陸開霽的收藏品。這是事實，她遇到“陸某霽”的頻率太高了。

高得嚇人。

她也不覺得陸開霽知道其中緣由。

如果對方知道，就可以再造出一名“莊某真”。

哪裡需要應付她？

林慧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應付的對象。

陸開霽有得選，肯定不會選擇想儘一切辦法欺騙自己。

陸開霽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林慧將衣服還給他，“我回去了。”

她頭也不回地上樓。

留下陸開霽在原地，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消失，依舊一動不動。

直到暴雨落下來，才像回過神來一般，轉身走進雨中。

……

“二妹回來了！”

林慧沒有帶鑰匙，林大妹開門看到她，甭提有多麼熱情了。挽著她的手臂，笑盈盈說：“怎麼還穿著出門時的衣服。小陸沒帶你去商場買幾身新衣服？”

林慧將遇到“大堂哥”的事情說了。

爸爸聽見，“哦”一聲道：“挺好的，團年宴的時候不必多解釋。二妹，你讓小陸到小濱樓訂張桌子。”

林慧淡淡道：“已經訂好了。”

又把找好攝像師的事情說了。

“到時候我們直接去餐廳，其餘的都不必管。一切由他去辦。”

爸爸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連聲誇讚。

家裡人一時對她十分和善，媽媽雖然沒有笑臉，但也絕不隨便嗬斥打罵。

一頓晚餐吃得馬馬虎虎，唯有家中最小的林小弟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一直狼吞虎咽之外，其餘的人心思都不在飯菜上。

吃完晚飯，林大妹主動要求洗碗。

林慧先回房間休息，不一會，她聽到開門聲。

“噠噠~”

這腳步聲也太輕了。

林慧半撐起身體，低頭一看。隻見進來的東西穿著林大妹的衣服，皮膚卻是鬆鬆垮垮的耷拉著，露出裡面黑漆漆的如瀝青一般的液體。腦袋膨大，五官模糊不清，隻有一口發黃的牙齒未脫離人類的範疇。

“二……妹……”

哦，異化版本的林大妹。

林慧不動聲色的往後略靠少許。

“姐姐，怎麼啦？”

“二妹……洗碗好累啊。”

異化的怪物伸手，欲抓住林慧的小腿。

林慧手裡憑空出現一遝錢，抽出一張遞給她。

怪物的手一頓，接過錢幣，放在衣服內兜之中。

怪物的眼睛變得清明許多，她的視線沒有離開林慧的臉。

“二妹……我好嫉妒你……”

林慧又往她手裡塞進一張錢幣。

怪物攻擊性的動作停滯，先藏好錢幣。幾秒之後，伸出雙手。

“二妹……”

又一張。

“二妹……”

再一張。

反複數十次。

怪物沒有碰到林慧的一片衣角，原本可怖的外形越發顯得滑稽起來。

“心情不好？”

低啞的男性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林慧早察覺有人潛進來，而且知道來的是誰。她坐起來，看向狹小的房間裡唯一一扇窗戶。

房間本來就小，窗戶自然不可能太大。

這幢樓房的設計師應該自己到屋子裡住上一陣，就知道它有多麼的反人類。

暴雨來得快，停歇也極快。

來人是側著身子，貓著腰鑽進屋的。動作實在稱不上漂亮，精心整理過的衣物都亂了，不過一雙眼睛很亮，在黑暗中迸發出熱切的光。

“你哪隻眼睛看出我心情不好的？”

“我不是看出來，而是感受出來的。”

“哦。說說怎麼感受的。”

“你故意逗弄異化的NPC……”

“我是在進行嚴謹的測試。”

來人立刻打蛇上棍，笑著道：“聽起來是一項很重要的嘗試，我可以加入嗎？”

林慧終於正眼看他，壓低聲音道：“陸三霽，你還敢來。”

“本來的確沒有熊心豹子膽，但腦中你的身影揮之不去，不來我恐怕睡不著覺，沒準還要後悔一生。”

“油嘴滑舌、誇大其詞。”

“句句屬實。”

“恐怕你的一生許給過很多人。”

“有些人的一生很長，但有些人的一生很短。我短暫的一生，隻曾對你一見鐘情。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以後的事情，誰能知道。”

“沒有以後的人能知道。”

“不必故意示弱博取我的同情，就算外面有埋伏，他也不會在裂縫裡殺掉你。”

這條裂縫需要角色進行扮演，死掉一名角色，誰也不知道會帶來什麼樣的連鎖反應。命都沒了，還要升階的“玉石飛蛾”做什麼用？

陸開霽不是傻子，既然不能動手，就不會無意義的出手。最多隻是默默觀察陸三霽，了解他、觀察他、找準時機狩獵他。

“竟然被看出來了，”陸三霽眨眨眼睛，抹掉眸中的哀色。

他走向林慧，發出邀請。

“十二點有煙花表演，我想邀請你一同觀賞。”

“不去。”

陸三霽沒有停下腳步，卻是將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將一束鮮豔的，還帶著水珠的玫瑰花遞到林慧面前。

“那至少收下這束花——今夜的你比玫瑰更美。”

林慧沒有接過來。

陸三霽有點失望的將花束放在下鋪的床上，一步步往外退。

“那麼……晚安。”

林慧見他真的準備起來，又叫住她。

“你半夜冒險而來，就是想和我約會？”

陸三霽點頭，驚喜道：“你改變主意了？”

“沒有。”

林慧低下頭，視線受阻。渾圓的肚子讓她看不見自己的腿，卻能看到水腫的手臂。可以想象，她的臉同樣是浮腫的。身體更是全無妙齡女性的輕盈，反而顯露出孕態。

“我挺好奇的……如果一見鐘情是真的……你看不見我懷著孕嗎？”

“我以為懷孕是角色的特征……不是嗎？”

林慧沒有回答，而是道：“我並沒有美的到讓一名職業者一見鐘情的地步。”

哪怕是0階職業者，想要得到一位容貌美麗的異性都不是難事。

林慧的職業又不是【媚娃】，不至於讓一名一轉職業者神魂顛倒。

“美麗的皮囊千篇一律，你冷厲的眼神讓我心悸……”

強大、美麗、冷漠、沉靜……這些特質讓人心折。

林慧輕嗤一聲，“你多少是帶點奇怪的屬性的。”

陸三霽略有些羞澀的笑了。

“我也是才發現，自己的癖好有些怪……等等，如果你懷孕不是角色的特質，而是你真的懷孕。你壞的是【無限飛蛾】的孩子嗎？”

林慧沒有回答，以為陸三霽會害怕。

沒想到陸三霽呆愣片刻，竟然露出狂喜的神色。

“我……我……我要當爸爸了。”

林慧：“……”

你們姓陸的是不是有什麼大病？

上趕著喜當爹？？？

陸三霽激動之下，沒有站穩。一腳踢中床腿，摔倒在窗邊。身子倒栽，墜落窗外。

林慧：“……撲哧。”

……

第二日，清晨。

“哪來的花？”

早已蛻下異化的外表的林大妹看著一夜過去依舊盛開得燦爛的玫瑰，訝異之餘難掩喜愛之色。

“二妹，你的嗎？”

這屋裡總共兩個人，她的話純屬明知故問。

“真漂亮，送給姐姐好不好？”

林慧本來想點頭，但腦中閃過昨夜高興到摔出窗外的陸三霽的身影，沒有同意。

林大妹用兩個人都能聽到聲音嘀咕一句，“小氣。”

林慧走出房間，媽媽看到她眼睛一亮。

“二妹，你去買早餐……”

“媽媽，”林慧打斷她的話，“我可能沒有時間，小陸一會來接我出去玩。”

“他現在還沒到……”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敲門聲。

林慧打開門，看到外面抱著一束嬌豔百合花的陸開霽。

林慧：“……”

這家夥昨天晚上肯定躲在暗處，不知道摔下樓的陸三霽怎麼樣了。

陸開霽是要裝富二代的，主打的就是一個豪字。他將百合放在門口的鞋櫃上，並不讓林慧拿著，揮揮手，幾個人提著數十種早餐魚貫而入。

林家小小的桌子根本擺不下外賣盒子。

隻得往地上放，往沙發上擺。

陸開霽一臉嫌棄的說什麼屋子太小，年後請林家人搬到他名下的一套大房子裡居住。喜得媽媽早忘記支使林慧，連聲讓她趕緊和陸開霽出去玩。

其實陸開霽帶的早餐有兩人的一份。

不過能出去吃當然更好，說話不用顧忌NPC在場。

兩人離開林家，陸開霽正要開口，林慧先一步說：“我約了林美美在她學校見面。”

“好的。”

林美美是林二妹小姑的女兒，和林慧的角色是同輩。

“爺爺奶奶”生育有兩子一女，孫輩、曾孫輩人數頗多，團年宴都要到齊。

目前隻有小姑家的情況還不夠清晰，林慧打算從林美美處入手，搞清楚情況。

時間還很早，路上車輛稀疏也沒有幾個行人。

“關於【無限飛蛾】、【收藏家】、收藏品、轉職任務……我告訴你的都是真的，隻是隱瞞了一部分的內容。我無法百分之百的信任你，就像你也無法真正相信我一樣。信任是需要基礎和時間的，而孩子來得太緊迫，容不得慢慢來。”

“我的歉意並不作偽。事實上，我對家庭極富責任感，也許有期滿，但絕對不會傷害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合作能繼續嗎？”

陸開霽的眼眸是深邃的，你可以看到眸中的真誠，卻永遠看不到更深處的東西。

林慧淡淡一笑，“為什麼不呢。”

陸開霽露出笑容，但下一刻，他的笑容難以維持。因為，林慧說：“我替你吸引收藏品，你幫我順利生產。這隻是一場交易，我不希望其中再夾雜著‘歉疚’、‘承諾’、‘責任感’之類的情感，信任還是要有的。純粹一點，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