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為冗長的十分鐘後,倒著熱水的杯子上空早已冒不出熱氣。它立在那,隻要不碰到它就不會知道裡面是熱水還是冷水,又或是溫水。
就像如果她不問,她不向路婉怡打聽,不去觸碰如此禁忌的話題。她就永遠不會知道,路青雪是車禍去世的。
車禍。
一個出乎平常卻又在意料之中的回答。
就好像是個合情合理的答案。
不然一個健康,沒有疾病和缺陷的人怎麼會突然離世?
隻能是猝不及防的意外。
每年因車禍去世的人有十萬餘。
國內一個人一年內因車禍去世的概念是一萬四千分之一。
路青雪就在這一萬四千分之一的概率中。
韻春控製不住地想,會是什麼樣的車禍,將一位正值最好年華的人帶走……
她眼眶有些紅,睫毛根部濕潤潤的。
她想象得到,又想象不到。也可以說,她不敢去想。
不敢去想車禍現場的慘烈,不敢去想路青雪會有多疼……
聽路婉怡說,路青雪不是當場死亡的,而是在送去醫院,剛推進急診室時心跳驟停。不過醫生沒有立刻放棄,還是對路青雪進行了搶救,隻是……天違人願。
漫漶。疑惑。悵然。接受。
韻春垂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動,虛空中勾了一下。
她勾到了一片衣衫,宛如院中某種花的花瓣,柔軟,纖薄。
好似在告訴韻春,她還在。
像那朵朵盛開的花。
存在著無妄的生命力。
即便這樣,韻春的心口還泛著陣陣酸疼。
就算路青雪此刻站在她的面前,用那清涼的指尖在她的眼睫下暈染,將她浸濕出的淚水擦掉,韻春還是忍不住。她低低咬唇,勾著路青雪衣衫的手鬆開,轉而抓住了路青雪的手指,啞聲說出兩個字:“…疼嗎?”
不等路青雪回答,韻春張開雙臂,環住了路青雪的腰。
抱一下就不疼了。路青雪說的。
路青雪不會騙她。
所以抱一下路青雪,她就不疼了。
而她的這個姿勢從外人看是在懷抱空氣,有些詭異。好在路婉怡不在客廳,家裡又沒有彆人,一時不會有人發現韻春的奇怪姿勢。
路婉怡呢?剛剛說著說著,路婉怡丟下了一句抱歉,轉身進了臥室。
臥室門剛一關上,裡面傳出了細碎的嗚咽聲。
她躲進去哭了。
饒是院子裡種滿了夏天,盛開著五顏六色的希望,可擁擠的花團以及片片枝葉下,有陽光照不到的晦暗。
表面再秀麗華美,背後仍存在著醜陋陰暗。
忽視不掉,也無法忽視。
潮潤潤的掀動著內心漣漪。
路青雪手撫上韻春頭頂,輕笑:“早忘記了。”
哪還有疼不疼?
車禍的那一刻,什麼知覺都沒有,甚至……還覺得舒服。
因為在那個刹那,路青雪腦海裡忽然冒出了很多畫面,她的家人,朋友,同事……而在走馬燈的畫面定格時,她看見了韻春。
有小時候奶聲奶氣喊她青雪姐的韻春,也有長大後在T台大放光彩的韻春。
那一刻,路青雪感覺不到任何生理上的疼,嘴角還牽起了一絲笑意。
她笑什麼呢?笑槐樹下摔了一跤用一顆糖就能哄好的小孩兒長大了?還是笑小孩兒苦儘甘來,可以憑借自己的優勢找到出路?又或者笑她還沒來得及和韻春重逢,對她說句好久不見,能叫一聲路姐姐聽嗎的遺憾?還是笑世事無常?
路青雪不清楚她在笑什麼。那時當眼前韻春的臉變得模糊,她漸漸沒了感知。
後來……便沒了記憶。
等再次醒來,她便與空氣融為了一體,遊走在世間。
路青雪手慢慢從韻春頭頂放下,垂落時她拍了拍韻春肩膀,依舊笑著問:“小乖是心疼我了嗎?”
韻春怕路婉怡會突然從臥室出來,率先結束了擁抱,聽到路青雪的問題,韻春沒說話。
自然是心疼。
疼得不是一星半點。
可若讓她承認,她又不好意思。其實韻春知道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可她就是說不出口。
剛剛的那個擁抱,已經是她下意識地關心了。
韻春隻好起身望向臥室,轉移話題問:“你……不去看一下路阿姨嗎?”
問完韻春恍了下神,她忘了,她能看見路青雪,並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看見。
路青雪就算進去了又能怎樣?她無法給路婉怡擦淚,無法擁抱路婉怡,告訴她不要哭了。
韻春怔然著問路青雪:“你會不會附身?要不要附到我身上跟路阿姨說說話?”
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
鬼可以上彆人的身。
她說完,臉頰被捏了一下。
路青雪柔聲笑道:“你替我跟她說不就好了?搞什麼附身?”
韻春接話:“不一樣。”
她又不是路阿姨的女兒。
路青雪放下手,微微歎了口氣:“我已經死了,不該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你想想,如果我附在你身上,用路青雪的身份和她說話,她以後還會放下嗎?她隻會在每次見到你的時候,期待同樣的事情發生。或者不是見到你,見到任何一個人,都會想我會不會出現……”
這是可怕的。
宛若一個逃不出的夢魘。
最後如同吸食毒品般,摧毀掉的不僅是身體,還有人的精神世界。
韻春自然聽懂了話外意,可還是反駁了下:“可你不出現,她也放不下。”
“但她已經接受了。”路青雪說,“接受了我的死亡。”
“所以我不能打破常規。”
路青雪反過手,手指順著韻春的臉頰,從顴骨處慢慢滑落,到韻春的顎骨停下,摩挲著韻春堅傲的骨頭,好似摸到了韻春骨子裡,碰到了那股面對困難不屈服的骨氣。
可這充滿鋒芒骨氣中,也帶著柔。
名為心軟。
她知道韻春心裡計較著冥婚的事,但面對路婉怡,韻春心軟了。
不然也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小乖,人都會死。正視死亡是門必修課,或許殘忍,但這是必然的。”
她半歎氣:“再說了,你以為附身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簡單嗎?”
韻春一噤。
路青雪又猜出來了她腦海裡的古怪想法。
為什麼會這麼了解她?
這讓韻春有一種,不管她做什麼,路青雪都知道她為什麼而做的感覺。
路青雪道:“它對你是有副作用的,就算我隻在你身體裡待兩個呼吸的時間,等到離開你身體時,會帶走你不等的壽命。”
韻春無所謂噢了聲:“沒關係啊,我死了去陪你唄。”
說完韻春一愣,她死就死,為什麼還要去陪路青雪?
額頭正中心被柔和地敲了下。
路青雪收手,雖然語氣依舊柔得像是春水,可話語中帶著嚴肅不容忽視:“我教你正視死亡,不是教你放棄生命。”
韻春:“……”
哼。好凶。
臥室門被打開,路婉怡紅著眼走了出來,看到韻春望向她這邊,她難為情地擦了擦雙眼,道:“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韻春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身邊的路青雪,迎向走過來的路婉怡,拉起她的手說:“路阿姨,不用躲起來,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咱倆其實可以抱頭痛哭的。”
路婉怡被逗笑,她拍了拍韻春的手,“好好好。”
她又笑著長歎了口氣,說:“我就是沒忍住。兩年過去,我看開了許多。不然我也不會在院子裡種那麼多花,要是沒放下,哪還有心思搗鼓它們?我就是看到你,想青雪的同時想起了月琴,還想到了我們給你和青雪辦陰婚,覺得對不起你。”
所有的情緒堆積到了一起,再堅強開朗的人也承受不住。
韻春也是個苦命的人。
爹不疼娘不在,小小年紀自己在外打拚,他們沒關心過不說,還瞞著孩子做這樣的事。
韻春抿唇不語。
剛才的十分鐘裡,路婉怡跟她簡單解釋了下為什麼會給路青雪辦冥婚。
起因是有段時間路婉怡心神不寧,做夢總是夢到路青雪在受苦,然後就莫名其妙的病了幾天。村裡有個婆婆就說路婉怡這是招了小鬼,要不然就是路青雪出了什麼事情,讓路婉怡去看看大師。
起初路婉怡不信這種鬼神之說,可是事關路青雪,路婉怡又不能完全放下,過了幾天身體好的差不多後,她和路雨田也就是她丈夫,去見了一位較為出名的大師算了算。
那個大師算出路青雪還沒有投胎轉世,一直在人世界飄蕩。
大師說路青雪有執念。
他們問大師路青雪的執念是什麼。
大師在紙上寫了一個“情”字。
說到這裡,路婉怡就說了抱歉去了臥室,後面沒有說。
但韻春多多少少猜出了什麼。
情。無非是親情,友情,愛情三種。
而路青雪被安排了冥婚,那麼就說明她的執念是愛情。
可愛情為什麼會找到她身上?
是因為她和路青雪認識?
還是路婉怡他們隨便找了個人安排,而她被選上了?
既然這樣,路青雪的執念因此消散了嗎?
如果她解除這段關係,路青雪是不是就會去投胎轉世了?
她就…再也見不到路青雪了。
像路婉怡一樣。
接受路青雪死亡的事實。
然後看淡。
去種花。
去分散注意。
然後時不時想起路青雪,又會紅了眼眶。
韻春有在想,如果沒有這段時間的經曆,在往後的某天她得知了路青雪去世的消息,那時她會是什麼反應?
會像現在這般心疼嗎?
在沒有那幾個月的夢裡纏綿,她還會在意路青雪嗎?
會吧…
畢竟她在意的,還是記憶中的路青雪。
就算斷了聯係多年,路青雪還是路青雪。
這時路婉怡放下韻春的手,走到了擺著路青雪遺像的桌前。
她盯著照片看了幾眼,拉開桌櫃的抽屜,抽屜裡板板正正躺了一張紙。上面赫然寫著婚書兩字,還很全的寫了路青雪和韻春的出生年月。
布著褶皺的手顫顫拿起紙,路婉怡吸著氣,轉身把它遞給了韻春,說:“我想你來是為了它吧。”
韻春低頭瞥了眼:“…嗯。”
路婉怡:“阿姨把它給你。你隨便找一個會看這種事的人,就能解除你和小雪的關係。”
路婉怡哽咽道:“這幾個月,是阿姨對不起你。你想要什麼跟阿姨說,阿姨都會彌補你。”
韻春接過了婚書,將它折疊塞進了口袋中。然後又從口袋裡拿出了卡和金鐲子以及一疊紅鈔票。
“如果能幫助到青雪姐,這沒什麼。”
小時候路青雪那麼照顧她,她要能讓路青雪消除執念也可以。
她將所有東西放到了櫃子上,道:“阿姨你也不用給我補償,事情都過去了,我再計較也不能改變什麼。這是你們給呂峰的錢。金鐲子是盧芝花裡面的錢買的,這一千五是早上我取出來的,都是卡裡的錢,現在把它們還給你。”
思來想去,路家的這一千五,韻春還是決定不拿了。
路婉怡拿起那些,塞給韻春:“我不能要,這錢本來就是給你的。”
本來就是給她的?
韻春想了下,難不成是托呂峰把錢給她?結果被呂峰獨吞了?很有這個可能。
眼下路婉怡推搡著要把卡給韻春,韻春來不及細想。
她拒絕之後又道:“呂峰肯定會來跟你們要這些錢,到時候你隻要說錢被我拿走了,讓他去找我就行。要是他鬨事,你們就報警。他那個人遇到事就是縮頭烏龜,不敢鬨出什麼大動靜。”
路婉怡還要說什麼,韻春卻接到了那幾個人的電話,問韻春要不要搭車跟他們一塊回去。
韻春同意了。
然後給幾人發了個定位。
等幾人接她的時候,路婉怡還要把錢給韻春。韻春沒接受,她隻跟路婉怡說:“錢你留著,我隻有一個問題想問。”
在路婉怡的注視下,韻春慢慢問出:“為什麼是我?”
路婉怡一時顧不上銀行卡的問題。
沉默了幾秒,路婉怡哎了一聲道:“…跟我來。”
韻春跟著路婉怡出了院子。從花圃種走過,走到另一邊的側屋。
這是路青雪的臥室。
路婉怡推開門,側過身看向韻春,指了指屋子裡圓桌上的箱子,“那些是小雪的一部分遺物,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話說得韻春更好奇。
韻春腳步隨著心邁入房中。
路婉怡站在門邊沒有動。
她深深望著韻春走到桌邊打開箱子。
後客廳響起了電話鈴聲,路婉怡離開了門邊。
徒留韻春一人站在桌邊,望著箱子裡的東西不知所措。
箱子裡的東西很多,但卻都是一個種類。
雜誌。
兩摞擺放整齊的時尚雜誌。
而讓韻春無措的原因是,最上方的雜誌封面模特……是她。
還是她做模特的第一本時裝雜誌。
韻春屏氣凝神,伸手拿起一本,發現下面的雜誌也是她。
接著又拿了幾本。
後面的幾本差不多都是有她做封面的雜誌。
到了中間,雜誌封面的模特終於變成了彆人。
莫名的,韻春秉著的呼吸鬆下,縮緊的肩頭也塌了些。
心裡的緊張也跟著落下。
這表明路青雪隻是愛看時裝雜誌罷了,有她的雜誌隻是巧合,對不對?
隻是因為路婉怡他們發現了路青雪收藏的這些雜誌,看到了她,就以為路青雪所執念的‘情’是她?
周圍的空氣緊了幾分,韻春眼前多了層淡淡的輪廓。
“你…”
韻春卡殼了。
如果按照她十幾秒前所想,路青雪對她沒有一點情意,倒是更喜歡時尚雜誌多些。
一時不清楚什麼原因,後來回去的路上韻春想了想,或許是出於確認她所想對不對的心思。這個時候韻春頓了一下,半開玩笑地說:
“你暗戀我啊?”
清透的輪廓閃了閃,下一秒韻春耳邊響起路青雪帶著促狹的調笑,尾音中拖著幾分慵懶笑意。
韻春的耳垂被捏了下。
感受著指尖柔軟觸感,路青雪附到韻春耳邊,綿聲:“糟糕哦,被你發現了。”
她輕哼笑,又佯裝悵然歎氣:“唉,現在變成明戀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