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五十二年正月十七,交趾方面傳來消息,有道士成功對天然橡膠實現硫化,得到了極其貼近秦放鶴描述和要求的“黑色硬質彈物”,但延展不足,暫時無法充氣。
“然貼於木輪之上,行進頗輕盈,幾無震蕩。貼於船身,觸岸柔和,不傷船體。加之於座椅,細膩綿軟,嗬護肌體……且極度防水,易於清洗,但不耐高溫,不可長期風吹日曬。”
苗瑞親自帶人用橡膠圈改良了一批戰車車輪,確實提速不少,可以在特定環境下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奔襲。
也就是說,現在的初級橡膠已經具備相當的減震性,以及初級實用性。
二月,胡澤上奏,新發現一種高產稻米,若在海南、兩廣一帶推行,有望實現一年三熟。
隻是口感不佳。
三月,秦放鶴值夜時私下與天元帝上表,闡述出海詳細計劃和人員名單。
看到為首第一人時,饒是天元帝,也不禁有片刻錯愕,“你隻有這麼一個親閨女!”
這些年來,秦放鶴對這個女兒如何,他一清二楚。此行危險,也可想而知,萬一有個什麼好歹……怎麼舍得!
“簡直胡鬨!”天元帝有點生氣,將冊子摔在桌上。
秦放鶴平靜道:“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還沒成親,是個小姑娘呢!”天元帝壓抑著怒火,低聲喝道,唾沫星子噴了秦放鶴滿臉。
沒成親的就算孩子!
怎麼能叫孩子去冒險!
秦放鶴道:“縱然不去,她也未必成親。”
平心而論,孔植已算這個時代難得的好男人的了,連他都不成,隻怕阿嫖來日也會是第二個董娘。
天元帝一噎,到底覺得不好,“太胡鬨了,換個人!”
見秦放鶴不動,天元帝也是無奈,苦口婆心道:“你也四十歲的人了,膝下隻這兩根苗苗,孩子沒數,你也沒數?但凡有個好歹,叫你媳婦怎麼活?就是朕心裡,也不舒坦。”
“陛下厚恩,臣闔家感激涕零,無以為報,可小女也說,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彆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秦放鶴道。
“胡扯!”天元帝罵道。
人有親疏遠近,也有高低貴賤,自家孩子跟外面的孩子能一樣嗎?
“為首者需要懂謀略懂兵法,需有足夠的威望,有現成功績來服眾。此去可能一年,也可能是兩年三年,吃喝不比家裡,風吹日曬生病發燒在所難免,所以年紀不能太大。最好有自保之力,會功夫,還要懂醫術,平時照顧自己,關鍵時刻照顧他人,不拖後腿,不古板……期間可能走錯路,也要頻頻登陸補給,所以必須再會幾門外語,習慣長期水上生活……”秦放鶴不緊不慢列出一大串要求,然後看向天元帝,“陛下以為,何人可擔此重任?”
天元帝無言以對。
秦屠熊,還真就是最佳人選。
大局為重,當局內人甘願犧牲,作為局外人的他想不
出任何理由拒絕。
整個天元五十一年下半年和五十二年春日,秦放鶴都極其安靜,安靜得不像他了。
所有人都習慣了秦子歸隔三岔五便出驚人之語,做驚人之舉,如今驟然沉寂,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時間一長,也不知哪裡傳出來的流言,說他恐怕是黔驢技窮了。
趙沛為人豪爽,交友頗多,且非董門之人,很快聽到傳言,便有些不快,當面斥道:“他之大才,非爾等愚夫所能及,還不速速閉嘴!”
當時正值飯點,多有各部官員往食堂去,見此情形,紛紛駐足觀看。
那人被當眾落了面子,面皮紫漲,掩面奔逃而去。
金暉遠遠見了,十分嗤之以鼻,“甚麼黔驢技窮,縱然要說,起碼也是江郎才儘……”
趙沛:“……”
殺才,看打!
無論如何,這一改變讓胡靖、尤崢等人非常受用,但也非常不適應,總覺得這廝是不是私下憋著什麼壞水。
但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秦放鶴都全力配合,簡直圓滑得像一顆球,各處也給足了他們體面,叫人半點挑不出刺來,隻能繼續觀察。
柳文韜依舊儘職儘責扮演著既定角色:既不與胡靖一黨相爭,卻也會在他們隱約有意刁難的時候,出言相幫。
次數多了,時間久了,卜溫和侯元珍也覺得他是個老好人,雖不曾明確靠攏,私下卻也屢屢表示親近之意。
如此以二對四,前者地位高、權力大,後者人數多、君恩盛,竟也勉強打個平手。
對此,胡靖頗為不快,尤其對如今柳文韜滾刀肉一般的應對,頗有微詞。
然柳文韜資曆頗深,且弟子傅芝又是太子詹事,倒不好撕破臉,隻得隨他去了。
這麼一來,原本針對秦放鶴的部分火力,就在無形中被柳文韜分散了。
外部乾擾減少,秦放鶴得以專心暗中做事,明面上也效率更高,對這個同盟頗為滿意。
阿嫖也沒閒著。
她久違的沒有離京,幾乎日日與董娘一起接受秦放鶴填鴨式地理、生物教學,孟太醫的醫術補習,私下裡還要不斷預演航行期間可能發生的摩擦及應對方式。
為了儘可能提高成功率,降低死亡率,秦放鶴竭儘所能,親手為兩個姑娘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陌生的地理和環境,全新的物種……一切都是那樣新奇,像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境。
短時間內海量信息的瘋狂湧入,讓阿嫖和董娘極度興奮,時常失眠。
“這不是做夢吧?”董娘無數次這樣問。
師兄真的不是神仙嗎?
若果然是一片無人知曉的大陸,他又為何如此了解?
一切都說不通。
但……甚至就連陛下都默許了!
每每想到這一點,董娘都有種近乎毛骨悚然的荒誕感。
就好像天降神棍,神棍說我做了個夢,隻要按我說的做,豐衣足
食、開疆辟土的夢境就能成真!
然後上到明君,下到賢臣,都被蠱惑,心甘情願地集體參與到一場異常盛大,卻拿不出任何實際證據的戲碼中!
這難道不可怕嗎?
是師兄瘋了,還是所有人都瘋了?
她曾問過董芸,“母親,您不怕我出事麼?”
董娘原本以為,出海這樣危險的大事,家人一定會阻攔的。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各種說辭,也做好了漫長鬥爭的準備,可誰知……
董芸一副過來人的神色,“若阿嫖不去,你也不許去,這麼說,你懂了麼?”
整個董門的人都太了解秦放鶴了,不管前期聽上去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隻要是他親口所述,就一定能成!
哪怕世上九成人誇大其詞,秦放鶴也必然是剩下的一成。
往前數幾年,誰能想到鋼鐵巨龍滿地跑,勝過駿馬呢?
你會懷疑一個廚子做不出好餑餑麼?不會。
那麼,你就不會懷疑秦放鶴亂來。
就是這麼簡單。
而他們也太了解秦放鶴在阿嫖身上傾注的心血,他絕不會讓阿嫖平白冒險。
董芸甚至感激秦放鶴主動找到董娘。
董春退了,秦放鶴雖然是董門中人,但他畢竟姓秦,有自己的親朋好友,一旦董春去世,與這邊的關係勢必會變淡,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甚至董芸自己也老了,可她的孩子還有漫長的人生,她不得不為此早做打算。
兒子倒也罷了,自能科舉,可女兒呢?
董娘沒有成親,沒有後代,又不像阿嫖為縣君,朝廷供養……
來日我再故去,董娘與秦放鶴之間的牽絆,更淺一層!
誰人能庇佑她?!
富貴險中求,這是董娘能抓住的最好的機會,既然阿嫖敢去,她為什麼不能搏一搏呢?
親自去了,功勞就能落到自己身上,落到自家,至少能保全一代人!
董門上下,都如董芸一般心思。
而另外的參與者眼見董門自家人都如此,自然就更不會生疑。
至於秦放鶴為何知道許多人不知道的事……
“傻丫頭,”董芸笑著戳了戳女兒的額頭,“豈不聞彗星降世,自有天授之!”
自古以來,史書中就不乏生而知之的例子,而秦放鶴十九歲六元及第,乃天降祥瑞,後屢建奇功,更多次驗證這一點。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此乃國運所至,天意如此,特降文曲星君輔佐明君,共創盛世!
董娘:“!!!”
原來如此,我懂了!
“小姑姑,”阿嫖翻了個身,眼睛在微薄的月色下閃閃發亮,“得把南海那些島民帶上。”
她有地位有出身,正常情況下,等閒人不敢怠慢,但此行漫漫,前途未卜,長期漂泊在海上尤其煎熬。倘或一時不順,難保那些水手不會嘩變。
所以她必須保證同行人員中的至少三分之二忠於自己,隻有如此,才能確保統治地位。
女人多的地方動亂就少,但有能力、有膽魄出海的女人不多,思來想去,倒是那些島民可以爭取一下。
島民?
董娘想起來了。
南海多有島嶼,有的物產豐富,各國相爭;有的則地狹民貧,無人問津,但那上面,也有人生存。
大約是兩年前吧,她們途經一座小島,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一批守寡的女島民。
後來才知道,那個島就被附近的人稱為寡婦島。
有一就有二,往來次數多了,那些島民對阿嫖一行人也熟悉、信任起來,有幾次天氣不好,海上起了風浪,還留她們住宿。
漸漸地,雙方都學了一點彼此的語言,交流更方便了。
因為這些人的生活實在太苦,阿嫖有幾次就說:“不如你們隨我到大祿去定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必這樣朝不保夕的。”
那些女人確實有些心動,但還是拒絕了,“我們是大海的女兒。”
她們習慣了與大海搏鬥的生活,骨子裡就向往冒險。
阿嫖與董娘曾數次親眼見證她們駕駛簡陋到近乎寒酸的獨木舟出海,在滔天的巨浪中往來自如,猶如鮫人轉世。
她們確實是大海的女兒。
大海的女兒,難道不想見識下更遼闊的海洋嗎?!
天元五十二年五月,福建船廠接到密信,要求臨時調動三艘三千料以上的大船,以備出行。
負責分派船隻的官員不解,“這,這不合規矩呀!”
前頭排著一百多號人呢,最早的三年前就交款了,隻等船隻到手,去向市舶司請公憑呢!
再說,他們都是收了好處的,如今不辦事,日後還有什麼臉面!
可上官卻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龍要,誰敢不給?”
對方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不覺倒吸涼氣。
朝廷要?
不對,若朝廷要,明發公文就是了,何必私下同海商搶船?
那就是陛下要?
可陛下要這玩意兒作甚!
眼見他還在走神,上官氣樂了,“天下都是人家的,區區幾條船算什麼。不瞞你說,市舶司那邊早得了信兒,隻等著你我這邊完結,水手名單報上去,公憑、公驗也就緊跟著出來了!”
難不成是哪位皇親國戚?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和猜測,各處手續都以驚人的速度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