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先去市舶司?”金暉不解道。
既然是窯廠做手腳,難道不該直奔窯廠麼?
“第一,窯廠那邊必然會做假賬,你我初來乍到,對本地兩眼一抹黑,驟然殺過去,隻怕也查不出什麼,反而容易打草驚蛇。”在工作上,秦放鶴倒是很有耐心,並不介意帶菜鳥,“第二,既然推測可能販往海外,那麼一定會經過市舶司盤查、登記,隻要對方不手眼通天,那麼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其實中國真正開始成規模的對外貿易也沒多少年,市舶司還是大祿朝才設立的,一直在摸索前行,之前管理一度混亂。
最初出海這部分曾由布政司、按察司、提舉司等長官兼任,但一人多職,此舉必然造成貪腐,後來就給停了,設立單獨的“海關”,也就是如今的市舶司。
作為銀錢流動金額巨大的衙門,市舶司長官也具備“位卑權重”的特點,設從五品提舉一人,從六品副提舉二人,另有低級官吏若乾,分管往來船舶的抽解、博買等,並分發公憑等。
金暉對新身份適應很快,略一沉吟,馬上精準地抓住重點,“但如何確定對方過的是南直隸的市舶司呢?”
這兩年朝廷新增了若乾港口,光市舶司衙門就有四處,分彆位於山東、南直隸、廣東和福建。
若對方足夠謹慎,完全可以先把藏匿的瓷器運往彆處,然後改換出處,搖身一變,就成了“清白之身”。
“是啊,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秦放鶴看著越來越近的碼頭,以及岸邊那幾位明顯匆忙趕來的官員,整理下官袍,轉身看著金暉,笑道,“與人交手便是如此,對手不可能完全按照你喜歡的方式來……”
不僅要琢磨自己怎麼走,還要儘量轉變思維方式,想如果我想瞞天過海,應該怎麼做。
金暉總覺得秦放鶴這話裡有話。
什麼叫對手不按照你喜歡的方式來,分明指桑罵槐說我嘛!
山東的市舶司專管往來高麗、倭國的,以公務為主,商務麼,這兩個國家說實話,商貿方面實在沒太多可換的,突然湧現大量瓷器,太紮眼了些,所以縱然轉移,也不太可能往那邊。
而廣州往來的船隻多以香料、珠寶為最,距離南直隸又太遠了些,瓷器脆弱,恐不勝顛簸,偷運過去成本太高。
福建麼,旁的倒也罷了,唯獨一樣:因船廠一事牽連甚廣,福建官場剛被清洗過,如今餘波尤在,官員們夾緊尾巴做人尚且來不及,真的會為了這點外快選在這個風口找死麼?
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概率很低,低到前期調查階段完全可以忽略。
作為大祿朝知名出海門戶之一,金魚港很大,非常大,又分為內外兩片碼頭,如今秦放鶴等人來的就是內河碼頭。
這一帶往來船隻太多了,偏偏他們又沒提前打出陣仗,提舉古永安等人看著這艘像,那一艘也像,隻是眼花繚亂。
“確定馬上便到麼?”古永安抹著汗問,順手將隨從擎起
來的傘打掉,瞪了他一眼,“糊塗東西!”
迎接欽差乃是本分,也不知來的哪位、是何做派,萬一是個小心眼兒的,轉頭參本官一個驕奢淫逸、目無尊上,又當如何?
“小人該死!”隨從忙收了傘,“千真萬確,方才傳話那人說他來時已經過了小河村。”
小河村,古永安飛快地算了下距離,“嗯,倒也差不多。”
報訊官來就要小半個時辰,他們接到消息後更衣、趕來彙合又是大半個時辰,估摸著再等一會兒也就到了。
副提舉黃本湊上前來問:“大人可知是什麼事麼?實在太過突然,之前竟一點風聲沒聽到。”
既不是年底盤賬的時候,也不是出海盤查,怎麼呼了巴哈就到家門口了?叫人心裡慌慌的。
古永安搖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我做好本分,問心無愧也就是了。”
市舶司位置敏感,提舉大多做不到三年就要換人,他才來了一年有餘,自覺勤勤懇懇,並無疏漏,所以雖然緊張,倒不怎麼怕。
隻要這位欽差大人不是來搜刮的,一切都好說!
古永安來得時間不久,黃本私下裡跟他也不算特彆熟,聽了這話,下意識扭頭看另一位同僚。
同為副提舉的趙斯年同步看過來,笑而不語。
兩人雖同為副提舉,然一個管出,一個掌入,接觸多卻不親近。
“來了來了!”
方才要打傘的隨從突然指著斜前方喊道。
古永安三人本能地整理著裝,動作十分一致,又同步往那邊看去,“哪裡哪裡?”
就見迎面來了一對人馬,打頭兩頂青布小轎,兩側十來個隨行,看似貌不驚人,可體態步伐相當一致,顯然是行伍裡出來的精銳。
最要緊的是,第一頂轎子上如約掛著信物。
金魚港每日往來的豪商巨賈不知凡幾,珠光寶氣講排場的多了去,這一行人倒沒引發什麼特彆的反響。
古永安等人忙迎上去,先上前謹慎核對了身份,古永安才帶頭行禮,“見過欽差大人。”
“免禮,”秦放鶴也不下轎,隔著簾子道,“辛苦諸位久候,此處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
好年輕的聲音啊!
古永安暗暗心驚,口中卻道:“是,按照大人吩咐,沒有驚動其他人,市舶司也預備了接風的酒席,大人遠道而來實在辛苦,不妨先下榻歇息……”
陛下這些年果然越發喜歡用年輕人了,之前雲南一案,聽說就派了個三十歲上下的翰林,膽大熱血、肆無忌憚,怎麼感覺這次的……更年輕?
莫非,我眼皮子下頭還真藏著什麼驚天大案不成?
不妙,不妙呀!
在其位謀其政,若果然有問題,即便本官不知情,也難逃一個監管不力之罪……苦也!
有古永安在,秦放鶴和金暉長驅直入,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進了市舶司後院。
到了這會兒,古永安
三人才真正看見欽差大人的真面目:
太年輕了!
秦放鶴整理下官袍,從錦匣內取出聖旨,“市舶司提舉古永安接旨!”
古永安三人顧不得多想,麻溜兒行了大禮,“臣古永安接旨。??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旨意內容比較籠統,也沒什麼特殊的,甚至沒說秦放鶴為什麼來,隻是讓地方官員全權配合,惹得古永安等人越發惴惴。
若直截了當說明是為何而來,他們好歹還能對症下藥,可這般雲山霧繞的,才更叫人惶恐。
宣讀完旨意,秦放鶴對他們面上的疑惑視而不見,笑道:“辛苦諸位親往迎接,實在是若我等直奔市舶司而來,少不得層層通報,鬨得人儘皆知倒不好了。”
一聽這話,古永安等人就懂了,當即表態,“大人用心良苦,下官佩服,大人隻管放心,外頭一概不知。”
這是要悶聲辦大事呀。
秦放鶴笑著點頭,視線從三人臉上一一劃過,語氣陡然輕快起來,“我年輕,資曆淺,承蒙陛下錯愛,委以重任,著實惶恐,少不得還要諸位指點。”
三名正副提舉,最年輕的也四十多歲了,做他父親都綽綽有餘,該尊重的,還是要尊重一下。
“不敢不敢……”古永安等人忙道。
“我姓秦,名放鶴,字子歸。”秦放鶴微笑道,又指著金暉,“這位是我的副手,同領此差,姓金,字有光。”
秦子歸,秦子歸……這名字好熟悉啊,好像在哪裡……
古永安突然倒吸一口涼氣,眼睛都微微睜大了,秦放鶴?!
“啊,原來是秦修撰親至,”古永安忙再次帶頭行禮,“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這不就是董閣老的寶貝徒孫,近年來陛下跟前的紅人麼!
即便沒有欽差的身份,人家也比自己高半級呢!
其實真要說起來,秦放鶴入職六年,並沒有太多可以公開拿出來講的政績,但做官的都精明,陛下更不是傻子。
若那秦放鶴果然隻是個書呆子,憑什麼得陛下如此青睞?
官場之上,若一味憑年歲、名聲斷人,多少顆腦袋都不夠掉的。
後頭的黃本和趙斯年抬頭,又看向金暉,對方下巴微抬,面無表情。
董閣老的人,前任盧閣老的人……
這究竟是個什麼組合?
陛下到底讓他們過來作甚!
稍後各自散去更衣不提。
金魚港這邊遠比望燕台更悶熱,換衣服時,金暉心中便升起一股熟悉的煩悶。
而當他推門一看,發現秦放鶴已經站在外面桂花樹地下等著時,煩悶更添一層。
秦放鶴抬手示意,“走吧,彆讓人家等急了。”
金暉走過去,就聽他又問:“可見了老熟人?”
這廝還真是一刻不停地試探!
金暉沒好氣道:“來之前我便說了與這邊不熟,哪裡來的什麼老熟人!”
秦放鶴不信
。
古永安確實隻來了一年多不假,但黃本和趙斯年卻在任四五年了,那會兒盧芳枝可還沒倒台呢!
金暉與他二人不熟,這話大約是真的,但那二人未必沒聽過金暉的名字。
縱然不認識金暉,還不識得金汝為麼?莫說南直隸,放眼整個朝廷,又有幾個姓金的高級官員!
金暉知道秦放鶴心眼兒比篩子還多,這會兒指不定在憋什麼壞水,實在不想糾纏,乾脆率先另起話題,“什麼時候從哪裡查?”
“急什麼,先吃飯。”秦放鶴揚了揚眉梢。
接風宴設在臨水小榭內,三面荷塘一面柳,一步一景,花香盈盈、翠葉生波,實在美麗。
古永安三人已經外候著了,見兩人聯袂而來,忙上前迎接,又歉然道:“今日倉促,不知二位駕臨,匆忙之間,隻得一桌家常小菜,慚愧慚愧,失禮失禮……”
“哎,此行乃是公務,如何講究起排場來?”秦放鶴打眼一看,又笑,“諸位看這裡景致如畫,已是彆處少有的……”
桌上擺著十幾個盤子,當中一個荷葉魚,又有龍井蝦仁、魚丸湯等本地特色菜,還有兩個明顯是臨時加上去的顏色重一些的北方菜肴,單他們五個,肯定吃不完。
稍後落座,又隱約有絲竹聲從對岸傳來,分外清亮。
就這樣,古永安還連道怠慢了。
各級衙門接待都有標準,但各地經濟不同,實際的經費上限自然也不一樣。
江南之地本就富庶,市舶司又是出了名的油水足,單就平時的標準來說,今天這一桌確實簡薄了。
古永安也是真怕秦放鶴誤會,以為他們有意怠慢。
見秦放鶴既沒有擺譜,也沒有嫌棄,古永安先就鬆了口氣。
他們這些地方衙門,最怕上面來的人挑三揀四,尤其年輕翰林們熱血未涼,總愛擺出些“爾等都是貪官汙吏,天下獨我清正廉潔、剛直不阿”的嘴臉,令人作嘔。
飯桌上最容易放鬆,拉近關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趙斯年就笑道:“兩位大人年紀輕輕就擔此要任,可見聖心,前途無量啊!”
哦,來了!
秦放鶴順勢謙虛一嘴,果然就聽趙斯年話鋒一轉,“二位同在翰林院,情分深厚,如今又一同來辦差,同吃同住,也算有個伴兒,陛下想的果然周到……”
金暉夾菜的動作一頓,撩起眼簾瞅了他一眼。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關係好的?
“有光不是最愛龍井蝦仁,今日怎得不碰?”秦放鶴突然來了一句,“可是隔得遠?”
又笑,“說來這也是你的老家,這幾位也不是外人,何必靦腆?”
金暉:“……”
靦腆你奶奶個腿兒!
什麼有光,說得我們好像多親近似的!
此言一出,黃本便一副後知後覺的模樣,“啊,遠來金大人也是南直隸人麼?那可真是巧了。”
趙斯年詫異道:“論理兒,官員辦差該回避原籍,這……”
金暉冷冷道:“南直隸大得很,此處據我老家也有幾百裡,無需回避。況且此番秦大人為主,我充其量……”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是個翻譯官罷了。”
這個理由倒也叫人挑不出錯兒來。
大祿幅員遼闊,南北方言差距極大,金魚港附近的方言在北方人看來,與天書鳥語無異。若是不懂的,人家當著你的面盤算刺殺都聽不出來。
他總算知道一路上秦子歸惺惺作態所圖為何了。
就是要讓明裡暗裡的人以為他背叛了!
一時飯畢,秦放鶴終於發出第一道指令,“我要三年來金魚港所有進出船隊的貨物清單,是所有。”
古永安等人一愣,下意識重複道:“所有?”
秦放鶴點頭,“是。”
黃本跟趙斯年面面相覷,前者忍不住出聲道:“大人初來乍到,之前也接觸過此間差事,或許有所誤會,當下我朝與大小近六十國有貿易往來,涉及香料、珠寶、藥材、織物等百餘種,每年光是四千料以上的大船就有……”
“黃大人!”不等他說完,金暉便出聲打斷,“看不看得完,是秦大人的事,給不給,是你們的事。”
黃本一噎,室內頓時一片死寂。
秦放鶴:“……”
什麼叫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