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十五年九月二十,趁著休沐,天元帝在秦放鶴的陪同下前往城外莊園,參觀體驗世界上第一輛蒸汽機車。
隨行的重要人物還有戶部尚書董春、兵部尚書胡靖、工部尚書杜宇威、內侍總管胡霖。
一看這個陣仗,秦放鶴就知道天元帝雖然嘴上說著玩笑,其實還是很重視的。
天元帝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若此物果如秦子歸所言,那麼必然會在未來戰爭中發揮巨大優勢,引發難以想象的驚濤駭浪,所以乾脆就把相關衙門的最高官員帶來了。
九月下旬已經頗有寒意,一行人下了車,抬頭便望見綿延群山間黃葉金燦燦的,零星點綴著一點紅,十分美麗。
天元帝許久沒出宮了,此時放眼眺望,頗覺暢快,也有幾分額外的歡喜。
隻此處荒涼,便問是什麼地方。
“回陛下,是內子的陪嫁莊子。”秦放鶴道。
隨著後期董春的支援,蒸汽機車越發完善,體型和動靜越來越大,試驗場地也被迫轉移到城外阿芙的陪嫁莊子上。
此處地勢偏僻,整座山頭都是自家的,後頭也有栽種瓜果蔬菜,相關成員不必外出,可以專心研究。
天元帝聽了便笑,又用手指點了點秦放鶴,什麼都沒說。
秦放鶴半點不害臊。
我窮嘛!
胡霖便湊過來,低聲問:“秦侍讀,還有多遠呢?”
大冷天的,城外西北風漸起,萬一陛下染了風寒就不妙了。
秦放鶴還沒回答,天元帝就先聽見了,“多嘴,要朕出來的是你,扭扭捏捏的又是你,這裡氣息清爽,走一走也是好的。”
說完了,又想起什麼來,轉身看董春,“閣老如何?”
董春是此行眾人中年歲最大的,聽了這話也嗬嗬笑道:“勞陛下掛懷,這點路,倒也無妨。”
秦放鶴過去扶著,又對天元帝笑道:“陛下放心,等會兒閣老累了,微臣就背著。”
說得眾人都笑了。
倒也沒用眾人走多遠。
大約幾百步後,轉過前頭一道彎,一台黑色的龐大機器便映入眼簾。
但見它約麼大型馬車大小,中間一個巨大的鐵罐子,連接許多鐵管子,側面又有許多搖杆和巨大的齒輪。
地上鋪著一根一根的……粗鐵柱?
也不曉得做什麼用。
“這是車頭,”秦放鶴適時解釋,“如今後頭還連著三節車廂。”
天元帝等人一一看過,有些稀罕,還伸手拍了拍。
這麼醜。
車廂多有木製,但車頭,幾乎全是鐵。
天元帝意味深長笑了笑,又看董春。
這麼多鐵,這樣的技藝,單靠秦放鶴根本不成,也斷然沒有民間鐵匠敢接這樣的活兒。
董春也沒指望能瞞過去,當下微微欠身,“陛下聖明。”
天元帝指了
指他們爺兒倆,倒也沒計較。
下頭的事瑣碎,不可能要求所有官員都照本宣科,隻要能用在正道上,偶爾逾越倒也沒什麼。
“這個,能載人?”
光這個鐵疙瘩怕不就要兩三千斤了,非九牛之力不可動,還能再去拉人?
秦放鶴笑著招手,示意不遠處的高程帶著一眾匠人上前,一一介紹。
研發團隊必須得到應用的尊重。
高程也就罷了,之前殿試便曾面聖,倒是那些匠人,本沒想過能有此殊榮,俱都歡喜得渾身發抖,紛紛跪下高呼萬歲。
待激動勁兒過了,高程將機車各方面詳細數據都說了,待講到載重和時速時,天元帝等人俱都驚訝。
“你說這個,這個鐵疙瘩,”天元帝指著機車,滿面難以置信,“可載百人?!”
高程點頭,“是。”
天元帝想也不想就搖頭,“不可能。”
不光他,董春等三位閣老也在心中飛快盤算起來。
天下最能拉貨的馬才能負重多少?
百人,就著一個人百斤算……這是何等怪物!
親眼看到王朝最高統治班子臉上露出這類神情,高程又是激動,又是驕傲,也不急著辯駁,隻又說了速度,“若載人時,半個時辰可行進十裡,空車三十裡。”
秦放鶴適時補充道:“還能更快更好。”
現階段的機車還非常簡陋,各處細節都簡陋,皆因當今鹽鐵官營,官方掌握著最好的鐵胚,最先進的打造技術,以及最精妙的高溫鍛造爐。
即便有董春在後面開後門,這一些東西,常人沒有朝廷的律令根本不敢碰,碰就是個死。
像他們這樣私下偷摸搞發明的,有這個成果已經封頂了。
高程一邊說,天元帝等人腦海中就同步完成與馬匹的比較。
嗯,慢是慢了些。
馬兒奔跑雖快,但沒辦法長時間維持高速,若要持久,單人單騎也就半個時辰五十裡上下。
空跑無用,不具備參考價值。
若得重騎兵或運輸輜重、火炮等,一個時辰能磨幾裡地就算不錯了,還得經常停下來歇一歇。
想到這裡,天元帝忍不住再次看了看那鐵疙瘩。
若秦子歸和高程沒有誇大,這幾節車廂,就能一口氣拉出去……
颯颯秋風中,天元帝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
見預熱得差不多了,秦放鶴笑道:“陛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多說無用,不如上去試試。”
他指著最後一節車廂說:“眼下還在保密階段,所以不好叫那許多人來,微臣便取了等重的巨石放入,再加上研發班子,前面陛下和幾位閣老,也就差不多了。”
還真彆說,現在天元帝確實好奇得不得了,所以乾脆利落地同意了。
這台蒸汽機車後面掛了三節車廂,為了控製成本,隻有第一節是完整的車廂,內部配備了柔軟舒適的寬大座椅。
後面兩節,就是光禿禿的露天車鬥。
沒有朝廷撥款,他都快傾家蕩產了,這樣就不錯啦!
高程帶人進了第二節車鬥,而整座王朝的最高統治者,連同他的核心智囊班子中的一部分,都懷揣著好奇步入第一節貴賓車廂。
車廂麼,沒什麼特殊的,相對乘坐者的身份,甚至有些寒酸。
但這都不是最要緊的。
關鍵是,鐵疙瘩真的能跑嗎?
真的能拉這許多人嗎?
秦放鶴也跟著進來,清清嗓子,先對天元帝和幾位大佬的賞光表達了感謝,然後語氣驟然平靜,像奔騰的河流最終入海。
他微笑著看向每一個人,看到了他們臉上的種種不確定。
“陛下,諸位,我們將創造曆史。”
秦放鶴這樣說。
無形的颶風在這狹小閉塞的空間內拔地而起,勢不可當地刮進了每個人的心裡。
上車之前,蒸汽鍋爐那邊已經預熱過了,很快的,車頭噴出經典的灰白色“雲團”,無形的力量催動連杆、齒輪。
毫無征兆地,龐大笨重的鐵疙瘩發出第一次顫抖,饒是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天元帝等人也不禁跟著緊張起來,本能地抓住了座椅扶手。
而緊張過後,則是洶湧而來的驚喜。
還真動了!
“陛下,動了動了!”胡霖指著窗外緩緩向後退去的風景,難掩激動道。
天元帝不好表現得太過明顯,但胡霖可以替他說。
初代蒸汽機車並不平穩,每一步都伴隨著清晰的“況~且~”,但此時此刻,誰還在意這些呢?
連天元帝都忍不住探出頭去,努力看著前方不住噴出鼻息的蒸汽鍋爐。
這吃碳的鐵疙瘩,真的跑起來了!
本錢有限,鐵軌隻鋪了二十裡,剛好掛在一座小山的“肩膀”上,分為上坡和下坡兩段,可以非常直觀地展現蒸汽機車的爬坡和刹車能力。
兵部尚書胡靖上半身直接伸出窗外,半點閣老的姿態也無,難掩激動道:“慢是慢了些,但若得此物,輜重火炮等運送起來,可就便利得很了。”
每每各處打仗,最愁人的不是將士們怎麼過去,而是後方輜重補給,一旦跟不上,都不用敵人打,自己先就凍死餓死了。
平地倒也罷了,但凡山地、戈壁,馬隊就非常受限,重一些的火炮和糧車很容易限住了。
有了這個!
敵軍堅壁清野,堡壘易守難攻?
怕什麼!
幾十門火炮拉過去,就給老子轟!
工部尚書杜宇威則查看著各處細節,多少有點嫌棄,“確實太粗糙了些。”
秦放鶴笑道:“杜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向來新事物的誕生過程中,損耗最多的就是研發階段。
這項鐵路火車工程由秦放鶴總抓總辦,儘可能詳細地回憶前世的各種細節和要點,然後灌輸給高程。高
程進一步消化、明確後,再灌輸給匠人班子,這就從根本上大大降低了失敗率和損耗。
可饒是這麼著,也實在是趕鴨子上架了。
高程搞設計、做數據可以,但唯獨不會實際動手打造;那幾個鐵匠吧,動手可以,搞設計和改良不行……
一群人就像若乾臭皮匠,湊在一起勉強拚湊起半個諸葛亮……
這就好比瘸子賽跑,能有這個,您老就偷著樂吧!
話趕話說到這兒,秦放鶴見縫插針向天元帝進言,“陛下,杜老說得對,微臣這些也隻能算草台班子,若有朝廷大力支持,用更好的鋼,更好的合金,更優質的煤炭,更高明的匠人,必然可以大大優化。”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沒出聲。
然後就聽董春替天元帝問出最關心的問題,“造價幾何?”
滿朝文武光想著花錢,也就是他們戶部和天元帝,天天摳搜著盤算,國庫那點銀子還能撐多久。
秦放鶴嘿嘿笑道:“不多不多……”
機車本體也就罷了,貴,但是可以反複利用,暫且不論,剩下最大的開支就是煤炭和鐵軌。
煤炭麼,也好說。
如今每丈鐵軌的成本大約可以控製在一百兩左右,約合後世計算單位每米三十兩。
因是民間私人采購、打造,所以單位成本非常高,如果能夠國家直接從鐵礦那邊來找的話,花費至少還能砍下去三成,自然沒辦法跟後世比,但是不算離譜,非常現實。
“三十兩啊……”天元帝等人的神色都略和緩了些。
還行,沒張口就來個八千一萬的。
見識過威力之後,成本好像就顯得不那麼高了。
但董春作為暗處的參與者之一,沒有那麼容易被迷惑,而是當眾張口算了筆賬,“一丈百兩,一裡約合一百五十丈有餘,八百裡的話就是十二萬丈,折合白銀一百二十萬兩。”
天元帝等人還沒來得及高興,立刻就被這個金額驚得倒吸涼氣!
多少?!
一百二十萬兩?
秦放鶴趕緊幫忙摳細節,“這隻是粗粗估算,如果官方采購、批量生產的話,至少能減少成本三四成,也就是說八百裡頂了天也不過才八十萬兩。”
才?
天元帝直接給他氣笑了,“朝廷一年的稅收才多少?還【才】八十萬兩,你這個滿腚饑荒的,哪來的臉面說這個才?”
剛才秦放鶴就喊窮了,說為了做這個,傾家蕩產不說,還借了許多外債。
秦放鶴:“……”
後面一群大佬吭哧吭哧笑,董春也不出聲幫忙。
秦放鶴小聲嘟囔,“過去一二年間抄了那麼多家,光雲南第一波運過來的,折算成白銀就近千萬了,這才哪兒跟哪兒?隻一個兵部哪裡花得完……”
天元帝:“……合著你一直打國庫的主意呢?”
還非得收支平衡不成嗎?
給國庫留點積蓄不行?
胡靖趕緊表清白,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話可不好這麼講啊,什麼叫我們兵部花的,我們兵部隻是走個過場,倒個手,那銀子過一遍,沒捂熱的就撒到水軍裡去了,我們兵部可是一個大子兒沒剩啊!”
他也曾任過戶部尚書,對這裡頭門道門兒清,如今管著兵部,要起錢來格外擅長壓底線,就是那種看上去挺多,但是真要是咬咬牙擠一擠,還真能擠出來,連董春也有些無奈。
秦放鶴無奈道:“下官也不是那個意思,況且下官要的這些錢,也不到我兜裡呀……”
數他最年輕,數他資曆淺,一群大佬,哪個都得低頭讓著點。
要不是董春的面子在,縱然有天元帝的信任,胡靖等人也不可能如此給面子,還同他玩笑。
他得知足。
就是年輕嘛,輩分小,被人調侃兩句算什麼。
從另一個角度說,我這麼年輕就跟大佬們一塊談笑風生,也是驕傲嘛!
眾人哄笑出聲。
眼見天元帝不是不心動,隻是肉疼,秦放鶴就低聲發出惡魔之語,
“其實這銀子嘛,也未必非要從國庫裡走。”
董春一聽,倒是率先支棱起耳朵來。
怎麼著,還有彆的來錢的法子不成?高麗和倭國可還沒打下來呢。
天元帝沒好氣道:“便是朕日日縱得你這樣沒大沒小,在這裡也敢賣關子,還不速速從實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