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宋倫大吵一架之後,趙夫人果然來到女兒女婿家照看月子。
秦放鶴也是真需要有這麼個可靠的長輩照看著家裡,因為各路人馬送來的賀禮真的太多了,阿芙現在的狀態根本撐不住。
而師母薑夫人還有自家的那攤子要照應,也不能久留,故而趙夫人的到來,真是雪中送炭。
因白日秦放鶴基本不在,晚間也時常輪值不歸,娘們兒三個相互作伴,十分自在。
有時阿芷也來,祖孫三代四個人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嬰孩的成長便是一天一個樣,不過短短幾日,小阿嫖便褪去剛出生時的紅腫,漸漸白嫩起來。就連那曾經被親娘嫌棄過的奇形怪狀的腦袋,也日益圓潤了。
每每阿芙見了,便十分驕傲。
果然是我與子歸的女兒,是個漂亮的姑娘。
乳母聽了便笑,“夫人說笑了,小姐胎發這樣濃密,胳膊腿兒也結實,眼睛又大,哪裡會不好看?”
都說隔輩親,趙夫人便是最疼阿嫖的,每日吃喝拉撒必要親自過問,偶然得知女兒的想法後,不禁啼笑皆非。
“想當初你同阿芷出生時,也好不到哪裡去,怎麼如今當娘了,反倒嫌棄起自己的女兒來!”
阿芙同她膩了一回,忽問道:“母親,你現在快活嗎?”
母女連心,這些天趙夫人的反常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趙夫人一怔,眼眶酸軟,如兒時那般摟著她點點頭,“我現在很快活。”
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哪怕什麼都不問,可什麼都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
後面各部衙門休沐,宋倫終於迂尊降貴來探望了女兒和外孫女一回,隻故意不睬趙夫人。
趙夫人正嫌棄他,樂得自在,也不理他。
子不言父過,阿芙見了,也隻裝不知道的,隻是對宋倫就有些淡淡的。
孩子都生了十多天了,也不見父親打發心腹來問問長短,如今過來隻是浮皮潦草,算什麼呢?
說是來看孩子,可實際上呢,也不過是看在子歸的面上罷了,明裡暗裡都在試探他對她們母女的態度。
阿芙甚至在想,若秦放鶴真是薄情寡義之輩,這個被她稱為父親的男人,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再從宋氏旁支中選取女孩送來做妾,以維持兩族聯姻。
何其荒誕!
莫說這娘們幾個,就是秦放鶴這半個外人也看出端倪來。
不過一來他是女婿,不好說什麼;二來也明白宋倫這等封建思維根深蒂固的老鹹菜疙瘩,僅靠三言兩語根本扭不過來,索性直接放棄洗腦。
他不喜歡外孫女,就是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秦放鶴自然對這個老丈人也沒什麼情分。
我這個當親爹的都沒說話,你不過一個外祖父,算什麼?
我們還不希得讓你稀罕呢。
阿芙正在坐月子,身體虛弱不便待客,那些親近的親朋好友也都識趣,不挑這
個時候打擾。即便來了,也隻是略坐一坐,馬上就走,又讓阿芙不必特意另換衣裳。
期間董芸帶著董娘來探望過一回,都對這個健康的女嬰抱以極大的期望。
如今阿嫖漸漸長開,眉目分明,果然能看出阿芙和秦放鶴的輪廓,胎發濃黑茂密,正經是個小美人坯子。
董娘趴在搖籃上,好奇地看著阿嫖,伸出手指輕輕去碰她的小手,“這樣小,這樣軟,她要什麼時候才能和我一起去騎馬呢?”
未滿月的嬰兒視力很差,需要湊近了逗弄才有反應。不過阿嫖的聽力很好,對經常出現的幾個聲音非常敏感,毛茸茸的腦袋隨著響聲動來動去,十分活潑模樣。
阿芙就笑,“且得等幾年呢。不過小孩子長得都快,說不定一眨眼的功夫就得了。”
“會麼?”董娘小小年紀便已知道大人的話不能全信,習慣性望向自己的母親。
董芸笑著點頭,“可不是怎的,不久前你也是這麼小小的一團呢。”
董娘便十分驚訝,又大方道:“外祖父曾送我一匹好馬,來日它下了崽,我給阿嫖留著。”
眾人聞言,便都笑起來。
一個小姑娘揚言要教另一個小姑娘騎馬射箭,在場這許多人,沒有一個覺得不妥。
倒是趙夫人不覺有些感慨。
聽聽,人家的外祖父送外孫女寶馬名駒,可這邊的呢,連名字都懶得問。
都是外祖父,可這人和人的差距,真是比人和狗都大。
若說之前的秦放鶴是長袖善舞,那麼有了女兒之後,他才是真正的如魚得水。
滿朝文武若乾,總有一些人因為興趣、誌向、派係,甚至年齡差距過大等種種原因說不上話,但在這諸多不同中,仍能找出一個共同點:孩子。
閒來無事遇上了,認識不認識的都聊幾句。甭管成器不成器,哪有當爹的不愛聽彆人誇自己孩子的呢?這可比直白地奉承他們本人行之有效的多。
再仗著年紀小虛心請教幾句,哪怕看在同為父親的身份上,對方就不可能直接甩冷臉。
一來二去的,不就熟了嗎?人脈也就這麼搭起來。
而其他諸多年長的同僚們,也因為秦放鶴生了女兒長了輩分,看他勉強順眼了些,也樂意點撥了。
算是皆大歡喜吧。
轉眼到了六月二十八,阿嫖滿月,秦放鶴大辦,不光在家中設宴,還在城外開了粥棚,又請了幾家藥鋪的大夫義診、舍藥。
當日來參加滿月宴的賓客極多,董春雖未親自到場,董蒼和董芸姐弟卻都來了,足以說明他的態度。
雖然董蒼私下裡經常跟自己人犯渾吃醋,但大面上對外時卻很分得清輕重,據董芸私下裡說,某日他無意中聽見有人嘲笑秦放鶴生了女兒要絕後,上去就給了對方一頓臭罵。
秦放鶴好不好的,倒沒什麼要緊,但編排董門中人就是不行!
秦放鶴聽了,一時啼笑皆非。
還挺護短。
考慮到董蒼的脾性,他沒有直接道謝,隻是日後再見到董蒼時,也比以往更親近,倒把後者惹得渾身發毛,時時懷疑這小子是不是憋著壞水要害自己……
有下頭的人提議給小姐去城內外幾家知名的廟宇道觀,弄個寄名鎖,供奉點香油什麼的。
阿芙卻不大感興趣,轉頭對秦放鶴道:“往日我也常去廟裡敬香拜佛,看那些和尚一個個無不肥頭大耳、滿面紅光,過得可比下頭平民百姓好多了,眼裡口中全是功名利祿,何曾真正跳脫紅塵世俗之外?
且名下又有田莊,還不必納稅,那些個廟宇也俱都金光璀璨,修飾得好似殿堂寶閣一般,奢華太過,反失了真心。
如果真有滿天菩薩神佛顯靈,還要這朝廷治國做什麼?我卻是不信這個的。”
秦放鶴撫掌大笑,“知我者,阿芙也。”
他雖是天外來客,卻也不信什麼因果報應、三世輪回,相較之下,還是覺得平行空間這種科學理論更靠譜。
若果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何須人間律法朝堂?
於是夫妻二人便單獨拿出一筆銀子,接濟城外孤苦。
這才是真正的救苦救難。
晚間阿芙叫白露念禮單子,特彆一點的就單獨挑出來記下,預備將來對方家裡有什麼節慶時,加倍回回去。
“呦,這不是那什麼高麗王子?”白露念了個人名,驚訝道。
家裡的主子常論政事,她們這些丫頭長期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
阿芙看了,還真是,又問秦放鶴,“日間我帶著阿嫖去前頭見禮時,怎沒瞧見他?”
秦放鶴正趴在炕上,拿著個布老虎逗弄阿嫖,聽了這話便道:“他不方便來。”
王煥這些日子一直在太學讀書,還真有幾分好學生的模樣,但消息也頗靈通。
得知阿嫖要滿月了,還特意打發人送了幾樣禮物來。
不是什麼貴重的,乃是幾隻高麗貴族女孩子們常玩的精致彩球,裡面裹著銅鈴,晃動時叮當作響,頗受孩子們喜愛。
秦放鶴領情,禮貌性地回了一份請帖,然後王煥也禮貌性地借口回絕了。
雙方都知道王煥不適合在這種場合出現,但都給對方留了足夠的體面。
阿芙聽了,點點頭,叫人將已經仔細檢查過的彩球拿來看,“倒是有些意思。”
嬰兒視力差,會本能追逐這種色彩鮮豔的有聲響的玩具,阿嫖果然喜歡。
秦放鶴笑笑,抓著逗阿嫖玩了會兒就丟在一旁,“叫針線房的人照原樣多做幾個,鈴鐺用銀的,做好後布料部分用開水煮過,曬乾了再組裝。”
防人之心不可無,且外頭來的東西不知經了幾道手,全是細菌,小孩子又喜歡往嘴巴裡塞,還是自家消毒過的用起來放心。
至於王煥麼,確實是個聰明人。
但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這樣聰明,就更不能放他回去了。
大祿不需要聰明的藩國
國王。
或者說,根本不需要什麼高麗藩國。
阿芙出了月子之後,趙夫人就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邊,主動搬去了城外莊子上。
對外給出的解釋是想替兩個女兒和外孫女祈福,誰也挑不出刺兒來。
正如趙夫人所言,宋倫酷愛面子,斷然不會在這方面落人口實,於是不僅不戳穿,反而幫著打圓場。
秦放鶴知道後,雖沒說什麼,卻也隔三岔五打發人往那邊送點東西。
趙夫人每每接了,都是感慨萬千。
東西不在多少貴賤,單看心意,好叫外人知道,他秦放鶴是敬重這個丈母娘的。
如此一來,即便她常年不回城,也無人敢輕慢。
家裡有了孩子,日子就充實多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雪落。
多年交際,往來的人家越發多了,難免要分個親疏遠近,秦放鶴就想著,親手做點年貨給一乾親朋好友,表表心意。
這日休沐,他就抱著阿嫖,帶著阿芙,一家三口上街逛去。
阿嫖半歲了,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時候,頭回跟爹爹媽媽出門,興奮得不得了。
小姑娘臉蛋圓鼓鼓的,腦袋上扣著厚實的虎頭帽,忽閃著一雙大眼看所能看到的一切。
啊,人!
好多人!
好多聲音!
好香!
但凡她感興趣的,秦放鶴便停下腳步,耐著性子解釋,“這是麥,地裡長出來的,你爹爹媽媽素日吃的饃饃、湯面,便是這個做的……”
阿芙聽了便笑,“她還小呢,說這些也聽不懂。”
“多說幾次,也就懂了,”秦放鶴笑道,“等來年開了春,暖和了,我帶你們出城下地去!朝廷賜下來的田莊,咱們還沒去看過呢。”
總不能養得孩子五穀不分,禽畜不認。
要接地氣,光著腳丫去田間地頭踩一踩,小孩子才能長得結實。
一家人正說笑,秦放鶴隨意一抬頭,眼角餘光卻瞥見前方酒樓二樓的包間裡露出來幾張側臉。
嗯?
這幾個人,什麼時候湊到一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