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紀,覺就少,董春醜時才勉強眯過去,這會兒L剛入睡不到兩個時辰就被吵醒,聽明白誰來了之後,整個人看上去非常陰沉。
汪扶風推秦放鶴上前,笑容可掬,“師父,這小子得了禦賜狐裘,特意帶來給您瞧瞧。”
秦放鶴乖乖上前,轉了一圈。
董春掀開因為睡眠不足而越加下垂的眼簾,滿臉都寫著臟話。
皇帝什麼脾性他不知道嗎?沒個由頭,輕易不會賜人東西。你小子才入翰林院幾天,能乾出什麼大事來!
況且即便是禦賜的,你們就不能天亮了再來找老夫?
三更半夜登門,能有什麼好事!
眼見董春的耐心即將告罄,汪扶風搓了搓手,委婉道:“師父,子歸他……”
然後師徒一人就被趕出來了。
天很黑,風很冷,爺兒L倆看著唯有冷風呼嘯的空曠大街,相顧無言。
汪扶風撓撓頭,欲言又止,又轉身敲門,“真就飯都不給?”
被那小王八蛋半夜吵醒,這會兒L正餓呢。
管家不為所動,隔著門熟練道:“三爺,您就趕緊去找吧。”
“彆啊,來時我都吩咐下去了,說不得現下都做好了……”汪扶風道。
方才一進董府大門,他就叫管家多準備兩個人的飯,他們有要事與閣老談。
顯然類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董府管家甚至都不必入內請示主人,直接就吩咐下去了。
說話間有腳步聲傳來,有小廝氣喘籲籲結結巴巴道:“閣老,閣老說了,多出來的飯喂狗。”
給狗吃都不給你們吃!
汪扶風:“……”
秦放鶴:“……”
秦放鶴眯眼看他,這師父不行啊,帶著徒弟出來要飯,還被拒之門外!
汪扶風就重重歎了口氣,抬手往秦放鶴腦門上彈了一下,抄著袖子溜溜達達下台階,“走吧,小討債的。”
秦放鶴捂著腦門兒L小聲嘀咕,“您這也不中用呀……”
上了門,連頓飯都沒討著。
汪扶風氣樂了,抬腿踢了他一腳。
還有臉說!
夜幕正在悄然褪去,東邊天際漸漸泛起摻雜著青灰的魚肚白,幾顆啟明星摻雜其間,閃閃發亮。
大祿入夜後隻關城門,並不宵禁,許多宴飲娛樂場所通宵達旦,此刻雖然天色未明,往外走走,抬頭就能看見煙氣繚繞的飯莊食肆。
街邊店鋪門口懸掛的燈籠尚未熄滅,正隨風輕輕搖擺,但裡面透出來的光暈,已不如夜裡顯眼了。
空氣中浮動著酒香菜香脂粉香,偶爾經過某處酒肆時,伴著大笑,還能聽見裡面傳出來的帶有濃烈異域風情的歌舞聲和鼓點。
那是胡姬在做旋舞。
有一夜未眠,也有早起忙碌的。
裹著包頭的健壯女人操著油亮的剁骨刀,砰砰斬肉,汗水順著鬢
角流淌;
眼窩深陷鼻梁挺拔的異域來客背著褡褳,穿街過巷,熟練地操著大祿官話與人交談;
狹窄的城內河道上漂來一角細舟,滿面皺紋的老叟在船尾捕捉魚蝦,船頭的小泥爐邊擱著面團,要不了多久,這些就會變成一碗碗粉色的蝦肉餛飩;
有稚氣的孩童趴在窗口,好奇地打量街景……
秦放鶴近乎貪婪地看著,用力呼吸。
大唐後的曆史拐了個彎,經曆數十年亂世後,終被統一,定都望燕台,國號大祿。
這是一座極富包容性的國際大都市,這是一個他所在的時空未曾出現,卻依舊強盛而繁榮的王朝。
他迫切地希望這份繁榮能延續下去。
汪扶風看著小弟子的神色,一言不發,來到熟悉的食肆坐下。
早有跑堂瞧見他,笑著過來招呼,“汪禦史,還是老樣子?”
又看秦放鶴,“呦,這位公子瞧著面善?”
汪大人的公子他曾見過,不是這個模樣。
汪扶風笑道:“他是我的弟子。“
那跑堂一怔,旋即用力拍了下巴掌,又輕輕往自己面皮上打了下,“瞧瞧,小人這記性!”
又對秦放鶴作揖,“可不是面善?當日六元公大婚,還從小店門前經過哩!”
說得秦放鶴也笑了。
不多時,桌上就擺了一罐雪白魚片粥,一碗紅燜鴨,幾籠蝦仁肉泥的小包子,外加一小筐摻了番瓜肉的金絲椒鹽小卷子。
那跑堂還替汪扶風去街對面的館子要了幾樣精致小菜,親自捧了來擺上。
米粥熬了一宿,米粒都炸開花,上頭浮著厚厚一層米脂,瑩潤如玉。雪白的魚片極其嫩滑,微微卷曲著,風吹芙蓉也似,很鮮美。
紅燜鴨是這家招牌,用的紅棕油亮好糟油,添了肥厚嫩筍乾,小火慢煨,軟糯香甜。
秦放鶴吃了幾口,甚好,扭頭對那跑堂道:“這個極好,幫我再弄一份,半個時辰後送去家裡。”
今日雖不上朝,各處衙門仍要輪值,時候不早,他就不家去折騰了。
翰林院眾人值班都有經驗了,後頭一整間屋子裡劃出小間,擺滿了各人的替換衣物和日常用品。
那跑堂笑著應了,“能得六元公青睞,是小店的福氣,再加幾份小菜如何?”
秦放鶴道謝,朝汪扶風努努嘴兒L,“記在這位老爺賬上。”
汪扶風:“……”
你小子可以的。
稍後跑堂的走開,就聽汪扶風漫不經心道:“百姓的喜怒都很簡單,現在他們可以對你笑臉相迎,來日隻要稍有差池,也可能一口啐過來……”
秦放鶴的提議並非不好,隻是風險太大,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遺臭萬年,這才是汪扶風真正擔心的地方。
“我明白您的意思,”秦放鶴將嘴裡的包子咽下去,“可是師父,有些提議現在不說,以後就未必有這樣好的機會。”
倒
不是說他一定要剛進朝堂就開始攪風攪雨,畢竟風險太大,但實在是一切剛剛好!
政治之所以複雜、危險,就是因為時局瞬息萬變,構成時局的一切因素也都在變。
所謂掌控時局,順勢而為,根本不像提筆寫字那樣簡單,你自己想怎樣就怎樣。
你是活人,你的對手和周圍的所有人都是活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主張和思想,而這種主張和思想也隨時可能變化。
何謂宦海沉浮?
便如人在汪洋,起起伏伏,保證自己不溺亡的前提下,抓住想要的魚,談何容易?
剛好他在禦前侍奉,剛好餘忠顯的折子來了,剛好天元帝流露出一點不滿,而又剛好他被單獨留下談心,又剛剛好天元帝問他的意思!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剛剛好!
汪扶風聽了,也是無言。
方才雖然責罵了秦放鶴,但他太了解這個弟子的脾性,素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既然這麼做了,必然有不得不為之的道理。
隻是……
但凡換個人,汪扶風都不會在意。
死就死唄,與我何乾?
想到這裡,就見秦放鶴砸吧下嘴兒L,誠懇道:“沒吃飽。”
太費腦了,人都餓瘋了。
汪扶風:“……吃吧吃吧,想吃什麼自己叫。”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你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能吃!
秦放鶴美滋滋叫了一大碗羊肉面。
今日他不用去禦前,可以吃的飽一點,也可以大膽吃氣味濃烈的東西。
看著熄哩呼嚕扒面的小子,汪扶風心中感慨萬千,莫非自己真的老了不成?飯量就罷了,想當初自己這個歲數的時候還在忙活鄉試呢,這小子竟已經開始在朝堂興風作浪了。
汪扶風正結賬時,董府的管家就找了來,隻一句話:“閣老說了,寫完了先拿給他看。”
師徒倆對視一眼,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