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方再如何貧瘠,時候到了,總能出幾個體面人,迎來一時興盛。
然一時也不過一世,便如煙花璀璨,稍縱即逝。若想綿延不絕,需得後續跟上,世代發力。
故而此番回鄉,秦放鶴最關心的事務之一便是村學,這邊處理完各處送來的東西後,又帶人親自去看過。
依照他早年進京前的意思,如今白雲村上下孩童,無論男女,皆來開蒙,又經過層層選拔,也陸續接受外來的,現共有學生三十五人,已初具規模。
村學外聘來的王先生是秀才,有功名,見了秦放鶴也無需下跪,隻仍難掩激動。
這才幾年不見,昔日的少年解元,竟一躍成了六品……太荒謬了,他白日做夢都不敢這麼想。
王先生請秦放鶴上首坐了,秦鬆也在一旁立著,自己在下頭提問學生。
跟來的村民們便都擠在村學外面,尤其自家孩子在裡頭的,緊張又期待,巴不得自家崽子能被秦放鶴看中,也如秦山秦猛一般帶了京城裡去。
奈何村學易建,文曲難得,在這偏遠的小山村中,似秦鬆一般就算出色的了。
小村子的孩子素日野慣了,也沒經過什麼大世面,何曾見過這般陣仗?縱然之前有認識秦放鶴的,多年未見,如今也都生疏了。
眼見外頭擠滿長輩,自家父母赫然在列,又有老村長等目光灼灼,頓覺頭皮發麻,一連幾個孩子彆說作答了,能站得直溜兒的,說話不磕巴就算難得。
更有甚者,結結巴巴擠出幾個字來,竟嘴巴一癟,嚇哭了。
唉!
老村長見了,暗自搖頭。
外頭他們的爹娘看了,又羞又氣,恨不得當場脫下鞋來往腚上抽一頓。
素日看著一個個恨不得上房揭瓦,能得鑽天猴似的,如今到了正事上,竟這般上不得台面!
王先生本人倒覺得還算發揮正常。
龍生龍鳳生鳳,所謂世家,所謂一方大族,乃是一代代積累,優選優培而成,期間不知耗費多少心血。
似白雲村這般隻因出了秦放鶴一顆異星便聞名的,不過剛溫飽而已,甚至連暴發都算不得,有此表現,實在不意外。
老實說,近幾年內又出一個秀才秦鬆,王先生都覺得挺驚喜。
秦放鶴聽了一回,腦子最靈活的竟然還是梅梅。
他便叫了梅梅上前,又細細問過。
昔日的小丫頭如今也快十五歲了,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雖答得不算一等一的好,亦展樣大方,放在小山村實屬難得。
王先生便在一邊說道:“梅梅素日便極用功,每月學堂考試,總是一等。”
膽子又大,時時跟著老村長忙活也不怯場,可惜啊,可惜是個女孩兒。
但凡是個男孩兒,用功幾年,保不齊又是一個秦鬆。
秦放鶴點點頭,讚了幾句,親自為今日表現出色的孩子們發了獎勵,又將京城帶回來的好書與了王先生。
“自今日起,村學每月一小考,每季一大考,四次考試綜合評分排名,一等一名,獎學金五百文。二等兩名,獎學金各三百文;三等三名,各一百文。不論男女,不分大小,無關內外。”
一個季度發一次,一年也不過四次,加起來一年也才五兩六錢銀子,對現在的秦放鶴而言,那都算不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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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場眾人聽罷,無不震撼,心裡的小算盤瞬間劈啪作響。
要知道,一個成年壯勞力在城裡做活,便如秦海一般,一個月也才幾百錢!
若回回都得一等,一年光獎學金就足足二兩了!
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光好好讀書,竟能頂一個壯勞力!
梅梅的父母聽了,雙眼放光,越發不急著嫁女兒了。
讀吧讀吧,反正讀好了有錢拿,又比外頭謀生輕快體面!
幾家歡喜幾家愁,有高興的,自然也有沮喪的。皆因讀書這種事,真不是單純努力就能成的。
有的人他就是天生沒長這根筋,哪怕拿刀架在脖子上,殺了他,他也讀不通!
眼見眾人神色各異,老村長才要喊肅靜,卻聽秦放鶴又道:“除此之外,我還會托林縣令為村子裡另尋幾位教導算學、醫學的先生,會功夫的武師傅也要一個來,一來鄉親們日後算賬、看病也有個去處,二則不擅讀書的,也能學一技傍身,日後尋個正經營生,好養家糊口安身立命。”
天分這種東西,確實勉強不來,這種情況下,就必須儘快實現分流,就像後世的職業學校。
國人骨子裡流淌最多的便是溫良,隻要給他們一條出路,就有理由說服自己不鬨事。
如此分流過後,彼此間的差距就會縮小,潛在不穩定因素也會被提前扼殺,最大限度維持穩定健康發展。
除此之外,秦放鶴還現場承諾要給村裡修路,日後出行方便,也更有利於發展經濟。
眾村民聽了,無不歡欣鼓舞,一時氣氛熱烈非常。
這麼多東西砸下去,所費也不過三二百兩和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人情。
所以你看,有錢有勢,真的可以解決世上九成九的問題。
眼見秦放鶴才回村,便慷慨地給出一係列好處,不少村民難免有些飄飄然,又覺得或許十一郎隻是長開了,骨子裡依舊是昔日那個溫和有禮的晚輩,其實並沒有變。
眼見氣氛正酣,有人就漸漸上了臉,昏了頭。
跟在老村長左右的,都是村子裡有威望的長輩,以往秦放鶴見了,也要喊一聲公啊爺的,這會兒便忍不住笑道:“十一郎到底是念舊的,隻是有了銀子,也不好這樣鋪張,依我說,女孩兒又考不得舉,做不得官,識幾個字,找個好人家嫁了就完了,還做什麼獎學金呢?”
他孫子便在村學,故而分外關注,知道每月村學考核時,多有女娃排名靠前。
若後面果然按照秦放鶴說的那般不分男女長幼,那白花花的銀子,豈不都給女娃弄了去?
一聽這個,
老村長和王先生便暗道不好。
“我看你是歡喜瘋了,”老村長怕惹惱秦放鶴,說話時還偷覷他面色,“做什麼胡說八道的混賬話!”
什麼鋪張,什麼依你說,你算個什麼阿物!十一郎自己的銀子,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哪裡輪得到你聒噪。
他還肯對咱們敬重,喊一聲長輩,那是他念舊,不忘本,你卻不能蹬鼻子上臉,倚老賣老起來。
這可是正六品的官老爺,沒見縣太爺想見面,都得先遞進拜帖來麼!
秦放鶴非但不惱,反而輕輕笑起來。
他端起茶盞慢慢吃了一口,覺得自己也有些嬌慣了,這才幾年?竟也覺得鄉間粗茶不好入口。
“這是你一個人的意思,還是所有鄉親們的意思?”
秦放鶴放下茶盞,笑嗬嗬問說話那人。
誰來著?
哦,一個出了三服的什麼伯伯?還是叔公的?
那人見他笑,越發得意,當即點頭,“是大家夥兒都這麼想。”
說著,又看向同來的幾個老夥計,“是吧?”
那幾人沒料到有這一出,一時有些懵,面面相覷後,有不吭聲的,也有跟著上頭的。
本來麼,早年十一郎說男女同學,村中便多有人不解,總覺得浪費了。
可反正也不用他們自己拿銀子,女娃讀就讀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現在竟然還給錢?!
那就大大的不同了。
女娃麼,長大了都要嫁人的,若嫁在自己村倒也罷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可若嫁去外頭,豈不便宜了外人!
萬萬使不得!
白花花的銀子浪著不花,給我們呀!
分立秦放鶴左右兩側的秦山秦猛聽了,都有些詫異。
哇,多久沒見這麼作死的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扭頭看外面,跟自家人拚命使眼色。
你們可彆跟著找死!
兩家人本就親近些,此時也站在一處,接收到信號後瘋狂點頭。
不死不死,還等著日後享福呢!
秀蘭嬸子就小聲跟秦猛娘嘀咕,“他三叔公老了老了,越發不著調了……”
秦猛娘也是點頭,心道可不是怎得?
前頭鶴哥兒許了鄉親們這麼多好處,你不感激也就罷了,竟還說混賬話!
萬一惹惱了,自己不招待見也就罷了,萬一鶴哥兒把這些都收回去,鄉親們哭都沒處哭!
裡面秦放鶴聽了秦老三等人七嘴八舌亂糟糟的慫恿,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反而去看老村長,語氣十分和善,“您老怎麼想?”
老村長一聽他這個口吻,也不知怎得,汗毛直豎,身上莫名其妙都滲出一層汗來,忙不迭道:“嗨,他們是歡喜糊塗了,又是瞎眼沒見識的,能知道什麼?你可彆往心裡去,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又單獨誇梅梅,“那孩子這些年總跟著我理事,一概算術、迎來送往
都是拔尖兒的,莫說我人老眼花的,便是三五個青年也比她不過,都是先生教得好,也是十一郎你有眼光……”
秦老三等人聽了,還要再說,老村長忍不住上前挨個往腦袋上扇巴掌,唾沫星子噴了滿臉。
“混賬東西,我還沒死呢,哪有你們說話的份兒!”
到底是同族,難不成眼睜睜看著他們找死?
自己先下手打了,想來十一郎多少消消氣,也能少發作些。
秦放鶴看出他的心思,極短極淺的笑了聲,似乎來了興致,不理會這邊的鬨劇,招手叫梅梅上前,笑眯眯問道:“你呢,你怎麼想?”
小姑娘早在秦老三說話時就氣紅了臉,隻憋著不敢作聲,如今見秦放鶴問,頓時來了勇氣,大聲道:“我不服!”
“梅梅!”
她爹娘都嚇壞了,顧不得許多,從門外擠進來,朝著秦老三等人作揖,又對秦放鶴陪笑,“小丫頭片子不懂事,亂說的,亂說的……”
又狠命扯梅梅,“混說什麼!”
秦老三在村裡很有些威望,若果然今日鬨僵了,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怎麼過安穩日子!
梅梅氣性上頭,一把甩開爹娘,上前一步對秦放鶴道:“本來就是麼!您來評評這個理!原本這村子裡,哪裡有什麼村學,還不是您巴巴兒托人請了先生來,大家夥兒才能讀書,自然什麼都要聽您的。當初既然男女同堂,試也考了不知多少回,當初怎麼不見人不高興,如今眼見著有錢了,他們眼紅了,便要跳出來唱反調!”
就差指著秦老三的鼻子罵他見錢眼開了。
此言一出,不光梅梅爹娘嚇個半死,秦老三更是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那幾個跟他一並起哄的老貨,也俱都拉了臉,若非秦放鶴在,隻怕便要指著梅梅一家罵了。
秦放鶴就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有意思。
膽子大,敢爭取,關鍵時候也敢跳出來,是做大事的好苗子。
“那麼你讀了書,可想好了日後做什麼?”
秦放鶴問。
現場好像突然安靜下來。
連暴怒中的秦老三,也像見到了免死金牌,老臉上有些洋洋得意。
是啊,女娃就算讀了書,又能如何?
也不過是名聲好聽一些,找個好婆家罷了。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女孩子讀了書也不能讀書做官,做農活時,體力又比不得男人,所以似乎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不重要的。
既然不重要,乾脆就不要浪費銀子了吧。
梅梅完全沒想到秦放鶴會當眾問她這個問題,一時有些懵。
她沒想過。
或者說想過,但周圍的人總說不行,不行,所以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從不敢落到實處。
我要說嗎?
我該怎麼說呢?
說了,就能成麼?
梅梅爹人都傻了,臉色慘白,渾若木雕泥塑。
倒是她娘,看看女兒,看看秦放鶴,再看看虎視眈眈得意洋洋的秦老三等人,心一橫,竟直接朝秦放鶴跪下了。
“孩子還小,不懂事,您千萬彆往心裡去,看在咱們鄉親一場的份兒上,當日我也給你縫過被……你,不不不,您把梅梅帶去京城吧,洗衣做飯也好,當牛做馬也罷,帶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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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梅梅惹惱了秦老三,來日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他們兩口子年紀大了,怎麼都好,可,可梅梅還小呀!
她讀書,她識字,她背誦算術不比鬆哥兒差,縱然心高氣傲,也不應該落得那樣的下場……
秦放鶴給了秦猛一個眼色,後者便大步上前,一把將梅梅娘拽了起來。
梅梅娘抽噎著,還想再求求,卻見秦猛對自己微微搖頭。
彆說話。
秦放鶴不去看她哭泣的臉,也不看秦老三的得意,更不管老村長的欲言又止。
他走下高台,來到梅梅跟前,垂著眼看這個分明也怕,卻努力做出不怕模樣的倔強小姑娘,“我確實可以帶你去京城。”
梅梅一愣,不知該作何反應,就聽秦放鶴又道:“然不怕你聽了難過,去了,也不過嫁人……”
就在剛才,他已經將這個小姑娘的所有出路想明白了。
梅梅在白雲村是雞頭,但若去到京城,可能連鳳尾也算不得。
自己作為族兄,固然可以為她撐腰,但畢竟年歲有些大了,縱然再如何培養,發展也有限。
這世道留給女子的出路,無非農工商和嫁人。
若要種地,自不必背井離鄉去京城;
若要做工,也是賤業,此為下策;
經商麼,有秦放鶴在,秦氏族人便永世不得經商,不然便犯了忌諱。
嫁人?
若梅梅年歲小時,得人傾力培養,或許可以做某些貴族小姐的伴讀、密友,以此自抬身價。
然現在?晚了。
縱然有秦放鶴這層關係在,要麼找個富貴閒人,一生無憂;要麼賭一賭,找個書香人家,博來日前程。
但秦放鶴畢竟不是親兄弟,梅梅這樣的出身,縱然找了讀書人,也隻能是三流,日後出頭機會微乎其微。
秦放鶴看著梅梅,所以,你會怎麼選呢?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梅梅身上,等著她的回答。
這是一場賭博,更是一場服從性測試,是以秦老三為首的一乾老資曆對秦放鶴的試探,也是秦放鶴對白雲村村民們的試探。
這也是一場戰鬥,是一場以秦放鶴為首的新生代對以秦老三為代表的守舊派眾人的挑戰。
底層百姓善良,淳樸,但也不乏自私狹隘,秦放鶴要的是全局,看的是以後即使乃至幾百年的長遠發展,無關男女內外,彆說今天的梅梅是個健康的女孩兒,哪怕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隻要ta有膽識有魄力有能力,秦放鶴就要用!重用!
但秦老三這些人眼裡看的,心裡想的,隻有蠅頭小利。
贏了,秦放鶴將踏出對這個時代變革的第一步,今天是白雲村,明天也會是整個大祿朝;
輸了……不,他不會輸。
畢竟這實在是個很小的村子,聲音和主心骨什麼的,隻要一個就夠了。
秦放鶴溫柔地注視著梅梅,雖未發一言,可眼神中卻充滿了鼓勵。
說吧,把你心裡想的,說出來。
梅梅能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她因為長期握筆而長出繭子的手上滿是粘膩的汗水。
好像有無形的手掐住她的喉嚨,憋得人難受。
她張張嘴,忽然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女同學們,她們的臉上,浮現出如出一轍的茫然和驚恐。
梅梅失去血色的嘴唇顫抖幾下,“我,我若去了京城,她們……”
秦放鶴笑了笑,沒說話。
梅梅懂了。
她走了,留下來承受秦老三等人怒火的,便是這些無辜的女孩子。
梅梅的腦袋裡亂糟糟的,好像有無數個瘋狂的念頭橫衝直撞,一切都逼著這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馬上做出決定。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視線劃過老村長,劃過秦老三等人。
這些人裡面,有她的叔伯長輩,平日見了,也曾笑眯眯誇讚,可如今面對銀子,竟都翻臉不認人……
她看到了秦放鶴眼中的鼓勵,也看到了老村長臉上的擔憂。
猛然間,一股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充斥全身,她突然大聲道:“我,我想留下來!”
那股力量像風,巨大的拔地而起的狂風,肆虐著,頃刻間便將多年來縈繞在梅梅心頭腦海的迷霧衝散了。
她汲取了全新的力量,努力挺起單薄的脊背,在所有人面前大聲宣告,“我想當村長!”
她看著秦放鶴,以前所未有的認真,一字一頓,在所有人面前公然宣告了自己的野心,“我要留下來,我要當村長,我要像您一樣,帶大家過好日子!”
既然我可以和大家一起讀書,那麼,憑什麼不可以做村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