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排名一出,整個文人圈都為之一振,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秦放鶴究竟會不會成為本朝,乃至數百年來第一個連中六元的。
各個盤口都壓瘋了,一夜之間賠率驚人。
私下裡有人跑來說給秦放鶴聽,他跟著笑了一場,竟也饒有興致地押了一回。
賭自己能贏。
本屆會試合格者共計兩百八十三人,後續殿試隻算排名,不再淘汰。
如無意外,此二百八十三人怎麼著也能混個同進士出身,日後做個地方小官,也算告慰祖宗。
三月二十五,殿試開始。
天元帝親自擔任考官並出題,會試中以柳文韜為首的諸位考官順延,皆為副考官。
一大早,眾考生先在皇城正南朱雀門外集合,按照會試排名列隊,由禮部官員親自拿著名冊和畫像挨個核對了,再行驗身。因今日要入殿面聖,故而驗身格外嚴些,一應尖銳的簪子、發冠等都不得佩戴,需得要鈍頭的方可。
秦放鶴在一乾考生中年歲最小,尚未及冠,索性便隻束了湛青繡桂方巾,簡單清爽,質樸可愛。
會試過後,杜文彬名列第十三,陳舒十六,二人都在秦放鶴後頭,略隔著幾枚人頭,偶爾相互交換下眼神,都替對方鼓勁兒。
到了這一步,不光要自己奮力向上,還要希望友人也向上。
好處給朋友占了,總好過讓給敵人。
殿試在大朝會的勤政殿舉行,若隻站著倒也罷了,可今日眾考生要桌椅坐著答題,斷然放不開。
若在天氣好時,說不得就有考生在外頭長廊上答卷,亮堂又透氣,奈何近幾日都有些陰沉沉的,早起便微微起了風,保不齊什麼時候便會降雨。故而早有內侍將勤政殿的的左右側廳打開,中間隔著的活動牆板拆下,連成巨大的內室。
大殿幽深,夏日陽光最盛時方可曬透,時值暮春,又逢陰天,殿內昏暗陰森,平添幾分壓力。
好些考生隻在門口往裡一瞧,便覺畏懼。
這便是稍後他們要作答的地方了麼?
那儘頭高處金燦燦明晃晃的,便是龍椅……
龍椅,自然有天人龍子來坐。
天子!
皇帝!
陛下!
許多人直到此刻才有了切實的激動:吾等終於要面聖了!
激動,惶恐,敬畏,諸多翻滾的情緒交織,直將部分考生的眼淚都催出來了。
有內侍向各處的飛鳥銜仙果落地青銅大燈內燃起燈燭,照得亮堂堂的。
眾人按次序坐了,打眼一瞧,竟直接按著排名來的,由前向後,由中間向兩邊,依次擴開。
秦放鶴的位置端端正正擺在龍椅之下,但凡皇帝視力好些,壓根兒不用動,垂下眼睛就能看清他的表情,可謂曆來學生們最頭疼的監考官的快樂老家。
原本會試的第二名、第三名一想到稍後的場面,便恨不得腿肚子打轉,可再一看
秦放鶴的位置,心中突然湧起微妙的平衡。
罷了,隻要有人比自己更慘,心情就會好很多呢。
眾人都落了座,分發了考試用具,不多時,便聽外頭有人喊肅靜,乃是天元帝到了。
秦放鶴隨眾人一並起身行禮,垂下的目光中依次走過許多鞋履,先是開路的內侍們的青布皂底,然後是諸位考官們的黑布白底,最後當中龍行虎步的,乃是明黃繡龍紋的黑底靴子。
眾考生躬身行禮,不敢抬頭,身體隨著天元帝的方向緩緩轉動,待聽到一聲免禮,複又謝恩,重新坐回去。
天元帝出現的瞬間,便有若乾考生緊張起來,嚴重的,汗都下來了。
試想一下,現場考生近三百,多有隻想混個地方官,了此一生光宗耀祖的。
可主考監考的是誰?
天子!
這就好比後世隻想混個地方基層公務員,端個鐵飯碗的,結果進了考場抬頭一看,經常上中央新聞的大佬笑眯眯監考!
這誰頂得住?
就問刺激不刺激吧。
禮部尚書柳文韜出列,當眾請了考題下來,並由口齒清楚、聲音洪亮的專人當場讀過,然後舉著牌子,一一走過各考生面前。
秦放鶴抬頭看時,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溜兒八道。
內容非常龐雜,涉獵範圍極廣,包括並不僅限於經濟、教育、律法、術數、案件審理、海外貿易等等。
比如第一題便是說本國欲與甲國貿易,已知去時順風,日行若乾海裡,返程時換取乙種貨物,吃水若乾,又遇頂風……途中有兩國正逢戰亂,此二國皆與本國有舊,若你為使者,當如何?
另,此番貿易扣除本錢後,盈利多少?
第二題則說丁縣窮困,若你為縣令,該如何既保證百姓溫飽,又敦促其讀書。
第三題,戊城有青年己,劫掠財物三十又二兩,致人重傷,用何刑罰?然家有寡母,入獄後無人奉養,其母以此求情,可免罪否?
要求是每道題不少於八百字,不多於一千字,亥時之前交卷。
之前會試尚且從古籍中引申而出,如今到了殿試,便是半點不加遮掩,全是光溜溜的具體時政。
饒是秦放鶴見了,也不自覺暗暗心驚。
照答題時間來看,題量竟比會試第一場還大!
且直接涉及執政方式,內容更遍布經濟文化政治等多方面,需要考生具備極廣的涉獵,極強的思維跳躍和跨越能力。
但凡略差點的,彆說會不會,根本就答不完!
秦放鶴擔心的沒錯。
時下考生多重視傳統儒學,似術數、律法等,不過稍稍涉獵,如今眼見這些內容堂而皇之出現在考卷上,還都是正經策論,便有些頭大。
不少考生當時就滾下汗來,臉上急得通紅。
殿試唯一的好處,就是草稿紙管夠,隨要隨給,一次一張。
但天元帝在上頭坐著呢!
保
證不失態就夠艱難的了,誰敢真就添飯似的一遍遍要?
況且這樣緊張的時間,根本來不及仔細打草稿。
若說秦放鶴此時最大的優勢,莫過於接受平等教育長大的他,很難對統治者產生真正意義上的畏懼。
就……怕不起來。
哪怕知道對方掌握生殺大權,有些敬畏,也永遠都不可能像土生土長的人一般感到恐懼。
而不畏懼,就決定了他的心態更平穩,舉止更從容,可以心無旁騖。
時間緊任務重,秦放鶴暫時顧不上什麼旁的,隻將認真答題作為第一要務。
一點點來,不要急。
大家都一樣,你是第一名,你急,彆人更急!
就算考砸也是大家一起砸,總要選出個一二三來的!
沒關係的!
秦放鶴先努力將其他題目從腦子裡摘出去,專心看第一題,迅速在草稿紙上簡單列了大綱,又在心底過一道腹稿……
監考麼,其實頗有趣,因為他們不敢抬頭,你卻可以低頭。
天元帝饒有趣味地打量著下方和左右兩偏殿內的近三百名考生,十分滿足。
這些,都是朕的人才。
諸多考生之中,不乏有跟皇家沾親帶故的,或是重臣之子,曾有幸參加宮宴,是以天元帝認得。
他先看了看那些人,心道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來日少不得父子同朝的佳話。
看完了熟人,天元帝又看座次,頭一個便是下方小小的湛藍方巾。
還真是小。
唔,如此胸有成竹麼?旁人還在打草稿,這小子便開始奮筆疾書了。
同考場之中,若有一人節奏明顯快過其他,原本細微的筆尖摩擦紙面的聲音、紙張翻動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
而離得近的考生便會緊張,心想分明題目這麼難,他怎麼寫得這麼快!
在這種情況下,很難保持平常心。
故而秦放鶴一動筆,他前後左右的若乾考生幾乎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緊張起來。
更有甚者,竟忍不住抬頭看。
你急什麼!
天元帝見了,當場就給那人畫了叉。
如此浮躁,能成什麼大事。
不過他倒真是有些好奇,好奇那年輕的小會元究竟寫了什麼。
等不得了,下去瞧瞧!
殿試乃國之大事,天元帝身上的配飾少不了,荷包、團配,幾層禮服,此時大部分人都還沒開始答題,精神不集中,故而哪怕他刻意放輕了腳步,不少人還是第一時間覺察到他動了。
下,下來了!
皇上下來了!
他他他……我我我……
秦放鶴正專心致誌答題,突然一片陰影投下,瞬間回神。
哦,皇帝巡考了。
不過這個位置……
此時此刻,隻要留意到皇帝走下來的考生們,都很難不將注意力放
到這邊。
他們激動,他們好奇,他們感同身受,他們近乎迫切地想知道這位會元會如何應對,皇帝又會做什麼。
哎哎哎,他抬頭了,抬頭了!
秦放鶴先衝天元帝笑了下,然後低頭,看看自己試卷上那一大片陰影,然後再抬頭。
天元帝:“……”
哦,這是嫌棄擋光了!
他差點被氣笑。
這小子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放在世間大部分場合,小孩兒,尤其是長得好看的小孩兒,都有可能被最大限度地優待。
但這裡面並不包括朝堂。
在官場,小就代表不可靠,小就是原罪。
若非如此,秦放鶴一早就在考中秀才後一口氣直衝天際了。
可即便中間先後停了兩屆六年,如今他也才十九歲。
不能再等了,在他之前,大祿朝最年輕的狀元是二十一歲,若再等下一屆,就顯不出他來了。
還是小,怎麼辦呢?
沒關係,他可以用心理和行動上的成熟彌補。
他原本也想展現地心無旁騖,一心答題,奈何……擋光啊!
今日殿內本就昏暗,身著禮服、戴華冠的天元帝那麼老大一隻,真的!很擋光!
而擋光,就意味著書寫效果降低,錯誤率攀升,由不得秦放鶴不隨機應變。
萬一不小心弄臟試卷,迄今為止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而這,本身就是殿試的一部分。
在不觸犯上位者的前提下,如何提醒,如何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是個技術活。
稍不留神,前途就沒了。
於是他仰頭笑了。
笑得很好看,三分乾淨爽朗,四分成熟穩重,還有三分敬仰和濡慕。
總而言之,把自己當成扇形統計圖就得了。
為了這一笑,秦放鶴對著鏡子苦練數年之久,汪扶風見了都說好。
走下龍椅之前,天元帝帶點惡趣味地設想過很多考生們的反應,專心致誌答題?誠惶誠恐失態?抑或激動過後的迅速克製?
但唯獨沒有……
嫌棄自己擋光!
天元帝有那麼一瞬間的不自在,然後,還真就往旁邊稍微挪了挪。
他確實想考驗下學子們的心態和應變能力,但惡意影響考生什麼的,還真做不出來。
他也真不是故意的。
他是天子嘛,一直以來,天子做的事都是對的,哪怕錯,也是彆人的錯。
從來沒人,也沒人敢表示出來!
天元帝突然就忍不住開始想,以前的若乾殿試,自己下場巡視時,是否也有考生被擋光?
需求被滿足之後,秦放鶴複又埋下頭去,迅速投入到答卷中去。
天元帝盯著他圓溜溜的後腦勺看了半日,百感交集。
董閣老的徒孫,汪遇之的弟子,彆的不說,這份膽量,著實過人。
寫的麼,唔……
秦放鶴不僅寫了,還用了自己非常擅長的“首先,其次,再次”格式,修飾過後分階段,層層遞進表達,看上去條理就特彆清楚。
當然,這是殿試,不僅要有出色的才乾,也要有賞心悅目的行文,自然不可能直接寫“首先、其次、再次”,一來太過生硬違和,二來也不符合時下人的習慣,少不得用接近的詞彙和詞組代替,方好與殿試本身完美融合。
最初,他也想過要不要用官場流行的富麗套話,但看到題目的瞬間,他就定下來策略:
這位皇帝也還不大到五十歲,在位多年,明顯仍有進取之心,相較形式,他或許更看重內容。
第一題無疑對應時下日漸興旺的跨國遠洋貿易,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一個是術數,另一道則是外交。
尤其是術數,看似簡單,其實陷阱,或者說可以發揮的地方很多。
這是論政,自然不能單純以解數學題的思維考量,考生寫得越具有現實可操作性,得分越高。
首先,題乾隻說往返,補給呢?
中途船隊的補給呢?
消耗呢?
從哪個港口哪個時節出發,運出去的貨物有哪些,去往哪個國家,能換回來什麼?各處關稅多少?
隻有知道這些,才能算利潤。
而這些又涉及到對國家地方產出和港口分布等的地理、稅法……
再者途中兩國交戰,考生為使者,如何協調?
這一題又與前半部分緊密相連:哪兩國?什麼問題?經濟?內鬥?
前者或許可以通過重新建立外貿關係就地解決,但如果是內鬥呢?
若考生聯係經濟民生深入思考,一味歌功頌德,說些假大空的話,也不過同進士罷了。
秦放鶴一邊飛速答題,一邊在心裡又驚又歎又罵罵咧咧。
這是真正的選拔官員的考試,不是讓你屍位素餐來的。
但是……真難啊!
難怪朝廷大力號召讀書人外出遊學,因為很多東西你不親自走出去看看,根本就不知道!
天元帝的巡視還在繼續。
隨著時間的流逝,雖未到交卷時間,但諸位考生之間的差距,已然慢慢拉開。
優秀的考生都能迅速調整狀態,投入到考試之中;而心態不穩或為政能力不強的,多已戰戰兢兢搖搖欲墜,筆都拿不穩,何談治國?
董府。
殿試當日,除部分衙門留人值守外,其餘眾官員休沐。
汪扶風在家裡坐不住,索性往董春那邊等消息,一出門,卻又碰上同樣坐不住的師兄莊隱。
師兄弟二人都在轎子裡對視一眼,又一起搭夥去找師父。
汪扶風和莊隱到時,董蒼正被董春按著下棋,一臉苦不堪言,見他們進來,竟油然生出一種解脫和歡喜來:
替死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