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鮮有情緒外露的時候,但大約這次秦放鶴做的菜確實合他的脾胃,席間飯都多吃了幾口,胡辣湯也添了一回。
汪扶風在一旁恰當地表示了小徒弟做菜的辛苦,“天兒又熱,這孩子心眼兒也實誠,往廚房一悶一整日,汗珠子嘩啦啦……”
董蒼聽了,多少有點酸,就在心裡嘀咕,你們不拍這個馬屁,什麼事兒都沒有!
就浪的!
稍後散席,秦放鶴手裡除了董春例行給小輩們發的用不完的各色衣料、文房用品之外,還額外多了二斤胡椒和若乾市面上不常見的花裡胡哨的香料。
都用精致匣子裝著,單看外表,跟名貴首飾也不差什麼了。
秦放鶴:“……”
就,挺貴重,也挺意外的。
一力促成該局面的汪扶風十分得意,扭頭看向董蒼和莊隱師徒時,下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瞧見了嗎?
也就是我,能大大方方從師父他老人家手底下摳東西!
如今都摳到廚房裡去了。
董蒼:“……”
我姐那頓馬鞭,要是抽到這廝身上就好了。
莊隱師徒:“……”
就不該來!
分彆之時,小小的董娘還巴巴兒跑過來,衝秦放鶴仰臉兒笑,真心誇讚道:“您做的菜真好吃。”
私下裡更衣時,娘還同她說,來日小秦相公的娘子有福了。
外頭什麼風光都是虛的,兩個人關起門來過日子,難的是有人肯彎腰,也能彎得下。
做菜烹鮮,外人看著難登大雅之堂,可各中深意就不說了,若得閒時,丈夫洗手做湯羹,豈非也是獨一份兒的情趣?
秦放鶴喜歡聰明可愛的孩子,認真道謝,又見董芸走過來說:“難為你如此用心,我許久沒見父親這般胃口了。”
這話說的確實有幾分真心。
董春位高權重,日子久了,下頭的人總習慣性想從他身上能得到點兒什麼,卻不想能給出什麼。
秦放鶴此舉,說他有心討好也罷,真心孝敬也罷,可董春胃口大開,吃得香,是實情;董芸身為女兒,跟著歡喜,也是實情。
哪怕單衝這一點,她就念秦放鶴的好。
秦放鶴笑道:“應當的,我已將菜譜給了下頭的人,想來他們技藝高超遠勝於我……”
董芸擺擺手,“東西好壞,原不在手藝上。”
董春活到現在,又是這樣的地位,每每禦賜之物都不知接了多少,縱然飯菜好吃也不過口腹之欲,在他心中所占幾何?
難得的是心意,是這種細致入微的心思。
八月初二,宜遠行。
秦放鶴和齊振業再次告彆師友,徑直北上。
這會兒去草原,其實早晚已頗有涼意,水草最豐美的時節也已過去,但秋景亦彆有一番滋味。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北方叢林儘染,淺黃、淡金、
橘紅、火紅,還有那些懶洋洋拖遝著,仍覆著翠色的樹葉,就這麼大咧咧,慷慨豪邁地傾瀉在陽光下,活像於大地上打翻了染缸,大塊大塊巨幅油畫般蔓延開來。
技巧再高明的畫師怕也難描繪出此景萬一!
綿延的草地,起伏的山巒,茂密而高聳的叢林,大自然的壯美蠻橫而直接地撞入眼簾,帶著驚心動魄的野性,眾人都看得癡了。
在此間縱馬馳騁,人都像要飛起來一般,說不出的暢快。
草地已開始泛黃,許多牧民將成熟的牧草收割,卷起一個個巨大的草圈,間隔著分散在草原上。
待搜集到一定數量,再統一拉回去。
若有隔得遠的,或是不好收放的,索性便就這樣仍在原地,留待明年。
在中原腹地少有的龐大牛馬羊群就這麼散落在天地間,像一群群活動的棉花團、雲層,忽而移動,忽而停下。
它們迎著燦爛的日頭,吹著曠野的風,慢悠悠甩著尾巴,低頭啃食仍帶著水汽和肉感的鮮草。
再過些時候,冷空氣自西北吹來,就吃不到這樣可口的鮮草啦。
看著遠處蜿蜒的河道,秦山不住感慨,“以前隻聽人說關外苦寒,沒想到水也不少麼。”
齊振業比眾人多些經驗,聞言便揚起馬鞭往遠處指,“總體而言,相較內地還是少的。且咱們來的時候巧,若到冬半年,眼前這些,便都隻剩下光禿禿的河道了。”
他們是外出遊學的,不是逃難來的,安全起見,自然也多往繁華處來。真正的窮山惡水,尚在遠處。
又走了幾日,已是八月底九月初,草原上晝夜溫差極大,白天能曬得人皮掉,油光滿面,可一入夜,氣溫驟降,呼吸間甚至能看到白汽,說不得要裹皮襖。
出發前,眾人還特意帶了齊家熟悉關外道路的向導,此時便道:“再過幾日,白毛風就起來了,咱們隻挑大路走,萬不可貪玩深入。“
眾人都知道厲害,一概聽從,也時常去當地牧民家裡,一來借宿,二來問些民生長短。
牧民大多淳樸,見了外人便做貴客,又給奶茶奶酒,又要殺牛宰羊。
關內牛珍貴,輕易殺不得,這裡卻頗靈活。
眾人都不是扭捏的,叫吃就吃,叫喝就喝,牧民們見了,果然歡喜,又帶他們去牧羊放馬找新鮮,十分快活。
秦放鶴問他們生計,那些人便都笑得滿足,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說:“這些年不打仗了麼,北蠻子不來,我們不用逃命,睡得踏實。朝廷還給免稅,牲口下崽,有肉吃……我們也生娃娃,好得很!”
瞧,他們的要求就這麼簡單。
這裡少有外人來,小孩子們好奇,便都睜著眼睛咕嚕嚕轉,又笑嘻嘻往前湊,女主人一手一個,按冬瓜似的將他們塞到身後,又端上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
還一個勁兒對著秦放鶴歎氣,“瘦,不行不行。”
說著,拚命往他面前堆,乾脆利落道:“吃!”
女主人
指著自家小牛犢子般黑壯的娃娃,“十五!”
又指指秦放鶴的小細胳膊小細腿兒,皺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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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鶴:“……”
這真是基因問題!
他努力吃撐,並用小刀將骨頭刮得乾乾淨淨,一條肉絲也沒剩下。
關外苦寒,當地牧民都很珍惜食物,浪費是大忌。
也有人說,吃肉乾淨的人下輩子會很漂亮。
主人家見了,都笑,這位小爺上輩子一定很會吃肉,所以才這輩子才生得這樣俊秀。
能吃,又不浪費,這很好。
臨行前,秦放鶴等人要給銀子,牧民都不要。
“長生天看著呢!”臉被關外的風雪和太陽釀成黑紅色的牧民憨憨笑道,“來這裡的,都是他的孩子,不能要錢!不要不要。”
進到九月下旬,關外已經很冷了,風也很大,能吹倒人。齊家跟來的向導怕兩位小爺出事,便委婉地阻止他們不要繼續深入。
“再過幾日便會下雪,這裡的雪不同內地,要死人的。”
秦放鶴和齊振業都聽勸,湊頭商議一回,索性就地南下,去齊振業家裡走一趟。
快過年了,想來齊家和翠苗家也都要往兩邊送年貨,正好探望老人,也順便給翠苗母女捎個信兒。
到達齊家時,已是十月中,秦放鶴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隆重接待!
不僅是舉人的身份,兩家人簡直拿他當恩人,又叫上座,又讓殺牛宰羊。
老實講,已經吃了一路牛羊肉的秦放鶴有點上火,但盛情難卻,還是吃了。
於是二天後,他就起了滿嘴大燎泡。
齊振業樂不可支,這才跟長輩們說了,讓給點白菜蘿卜和清淡洞子貨吃,又讓熬清熱敗火的湯藥。
齊家二老畢竟是久經商場的,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對官員總有種天然敬畏,與秦放鶴相處起來便不如齊振業自在,敬重多於親熱。
秦放鶴能感受到他們的束手束腳,也有些不自在,打聽了下,距離周幼青所在的東遠州竟隻有小半月的路程!
得知他要走,齊振業全家都來勸。尤其齊父齊母,生怕時哪裡招待不周,惹得他生氣了。
秦放鶴笑道:“確實不曾,我與有嘉親如兄弟,他家便是自家,隻你們也知道,我難得出來一趟,如今知道故人在側,豈有不去拜會的道理?”
聽了這話,齊家上下才放下心來,齊振業又逼著他發誓,一定回來過年。
秦放鶴失笑,“那是自然。你們不叫我來,我也必要來討嫌的。”
齊家人用心幫忙準備了行囊,依舊安排向導,第二天,秦放鶴就繼續往西去了。
雖有些冷,但關中畢竟比關外強多了,從那邊回來,隻覺風都溫柔了似的。
抵達東遠州那日,有些天公不作美,狂風夾雜著雪片亂飛,砸在臉上生疼。
秦放鶴原本要直奔州衙,可走到城外時,正趕上一群當地人搶運牧草,又有羊群受驚,四處亂竄。
風雪交加,吹得人睜不大開眼,秦放鶴隻隱約聽見外面四處捉羊的人亂喊,什麼“那邊那邊!”“快堵起來!”“草,草料……”
眾人都看他,秦放鶴點點頭,率先跳下車來,順手往臉上綁了圍巾擋風沙,“去幫忙吧。”
眼見著天氣還要變,來都來了,順道幫把手,趕緊把活兒忙完,不然若草料飛了、羊跑了,可能一大家子一年就都白忙活了。
吃了幾個月牛羊肉,又日日喝奶,還天天跑馬,秦放鶴的身子骨都強壯不少,幫忙抓羊不在話下。
雖然也被頂了幾下……
有了他們的加入,抓羊搶草速度驟然加快,便是最初跑了的那幾頭,主人也能騰出手跑去抓回來,十分感激。
稍後結束,領頭的漢子裹著大皮襖上前道謝,“敢問尊姓大名?多虧……”
後面的話秦放鶴都沒聽進去,因為這聲音有點耳熟。
但……
他看看對方身上厚重且臟兮兮的大皮襖,再看看那糊滿了沙土雪粒,幾乎和泥的滿臉胡子,偶爾露出來一點的紅彤彤起了皴的腮頭,遲疑片刻,“……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