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林鶴夢,她放了另一個朋友的鴿子,回單位的路上,思來想去還是不好意思,打了個電話給林澄淨,說明理由,又答應下次單獨請他吃飯。
林澄淨問:“你約了哪個朋友?”
顏籟想說林鶴夢,話到嘴邊又沒能說出口。
當年她明戀林鶴夢毫不遮掩,林澄淨是知道的。後來她又和林鶴夢斷了聯係,林澄淨也是知道的。他還問過她是不是打直球被拒絕了,顏籟猶豫了很久,沒有說真實原因,隻說是突然不喜歡了。
林澄淨還笑她,說她的喜歡就像蒲公英,不但是時令性的,還風一吹就沒了。
凡事得留三分餘地,她已經明白這道理。
這會兒如果被林澄淨知道她放他鴿子是為了和林鶴夢吃飯,指不定又要拿什麼比喻來消遣她。
死了一茬還能長的狗尾巴草?
多埋汰。
她含糊過去,隻說是一個很久沒見的童年朋友。
收到林鶴夢給的飯店地址時,她還在單位寫新聞稿,一眨眼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她還打算再潤色潤色。
想著林鶴夢從司法鑒定中心到梧桐廣場的飯店至少也得一個小時,她就磨蹭了會。
林鶴夢也說得先回去換件衣服,叮囑她先到可以先點菜。
寫完稿子已經六點過半了,也沒再拾掇,她開車直接撲了飯店。
五莊大飯店仿騎樓,來往迎賓都穿著一水的秀色旗袍。顏籟來得匆忙,還穿著雷打不動的體製內套裝——襯衫和長褲,多少有點敗壞氣氛。
尤其當穿著淡青色旗袍的服務員禮儀翩翩地將高檔的茶水徐徐倒進她的杯子裡時,顏籟感覺自個應該和對方換個位置,她這身衣服好像才更適合做服務員。
衣服是換不了了,顏籟臨時抱佛腳,對著包廂裡的衣冠鏡抿了點口紅,塗到一半又覺得是不是有點多此一舉了,待會吃飯還得擦掉,這不吃飽了沒事乾?
她正一手拿著口紅,一手拿著紙巾,猶豫到底搽還是擦,下一秒包廂門就響了。
出現在門口的男人精致又利落,一件簡單駝色大衣搭咖色高領羊絨打底衫,戴了一副半框眼鏡,咖棕色的頭發捋在額後,露出整張白皙近雪色的臉。
一進包廂就看見她正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妝容。他眼睛浮起了笑,語帶歉意,“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顏籟匆匆將口紅蓋上蓋子,欲蓋彌彰地藏在手心裡,回頭道:“不晚,我也剛到。”
他闊步走進來,同她解釋:“之前的衣服穿進過解剖室,可能會有味道,回去換了一下,現在應該乾淨了。”
顏籟拉開椅子坐下,玩笑似地吸了吸鼻子,沒有嗅到異味,倒是聞到了海鹽薄荷的清香,“好清爽的味道,是沐浴露嗎?”
“有嗎?”林鶴夢恍若未覺地聞了聞自己手背,“朋友買的洗護套裝,也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她愣了下,又若無其事地擠出一個笑,“女朋友?”
“室友,男的。”他立即澄清。
不自覺鬆了一口氣,她欲蓋彌彰,“還挺好聞的,你回頭問問朋友,這是什麼牌子的。”
“就是附近超市買的,你要是喜歡,待會就可以去看看。”
“你陪我去嗎?”她有意想再多和他待一會兒。
他爽快應下,“好啊。”
林鶴夢總覺得她還是個小姑娘,心思簡單,開不開心都寫在臉上。簡單的一個應和,也能讓她笑彎了眼。
室內有些熱,他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又問:“滿滿,你點菜了嗎?”
“我點了兩斤大閘蟹,彆的你來點吧。”
顏籟指指桌上的二維碼。
林鶴夢掃了下碼,說著:“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扇貝粉絲。”
“那都很久以前了吧……”
時間太久,她自己都記不得了,隱約記得好像是初中在某次酒席上吃過一次。
林鶴夢又點了三四個菜,幾乎都是顏籟從前喜歡吃的,她有些坐不住了,“不用遷就我,你點你喜歡的,我都可以。”
他放下手機,雪白的手指隨意搭在桌上,淡褐的瞳孔又看向了她,“那就先吃這些,彆的不夠再點。”
不知道接下來要從何開始找話題。
她抿了口水,沒話找話地接道:“我們倆個人吃不了多少,這家飯店挺貴的,下次彆來這了。”
聽到她說“下次”,他眼睛裡的笑意又更深了。
“滿滿,不用顧慮錢,我現在也和朋友做了點生意,手頭不拮據。”他說。
“什麼生意啊?”
“醫療器械相關的,你感興趣的話改天我詳細說給你聽。”
她其實隻好奇一件事,“賺錢嗎?”
他笑了,眨眼道:“挺賺錢的。”
顏籟判斷不出他說的幾分真幾分假。
從前他就隻對她報喜不報憂,現在他“信用”已透支,哪怕他說他過得很好,在她耳裡也要打五分折扣。
她摩挲著手指,猶豫道:“做生意的話,那要花錢的地方更多吧。”
聽得出她的關心,從見面開始,他嘴角的笑就沒下去過,攤手道:“當然賺得更多,隻出不進,那是做公益,不是做生意。”
“哦,是嗎?我不懂這些。”她小聲說。
“沒關係。”他話語一頓,隱著笑道,“聽同事說你向他打聽我。不用問彆人,你想知道什麼,不如當面問我。”
沒想到就問那麼一句話也會被賣,顏籟神色多了幾分不自在,嘴硬道:“就是順口問問。”
她如坐針氈,手指在膝蓋上捏了又捏,順直的長褲被揉滿了褶皺,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就是這麼多年沒見了,忽然看到你又到了楠城,難免有些意外。”
林鶴夢說:“我是前年開始讀研,今年九月開始在楠城鑒定中心實習的。”
他兩句話回答了顏籟之前的疑惑。
顏籟點點頭,“挺奇妙的。”
“嗯?怎麼說?”
他微微側頭,那柔軟的褐發也隨著他的動作而滑動,令顏籟想起了寵物店裡的玳瑁。
“幾年前我還在大學,沒想到幾年後你也回到大學校園了。”她笑笑,晃動著杯子裡的水,又貌似隨意地問,“那你畢業後是留在鑒定中心,還是,打算再去外地?”
“我是碩博連讀,就跟我現在的導師,你見過的。”
他在她面前全然坦率,關於自己的情況不做任何花言巧語的修飾。
“我見過?”
“嗯,今天帶你進來的那位。”
“劉主任啊?”顏籟意外道,“原來是你導師,怪不得對你不太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
她心思細膩,留意關於他的一切細節。
“我聽劉主任叫你同事是叫小曹,唯獨叫你是......”
那兩個字幾乎沒有單獨說過的名字在她口中卡了殼,在他的注目下,她唇微啟,好一會兒才複述道:“鶴夢。”
聲音低而軟,像含了一塊飴糖。
他喉結滾了一下,一句更輕的回應藏在了喉嚨裡。
——“嗯。”
奇異的曖昧在昏黃燈光下騰升,她開始覺得身上有些燥熱。
“是不是空調沒有……”
她的話被推開的包廂門打斷,服務生推著推車走進來,禮貌道:“打擾了。”
他將他們點的菜逐一擺上,站在門口的另一位服務生調整了室內燈光,原本亮堂的包廂漸漸暗了下去,服務生上完菜,用火.槍點燃了桌上的香氛蠟燭,又將玫瑰花瓣輕灑在桌上。
顏籟簡直傻了眼,直到服務生弓腰輕聲說完“祝兩位用餐愉快”,她才回過神來。
包廂門被緩緩合上,顏籟意識到他們或許被當成了情侶,哭笑不得,“這也太尷尬了。”
“就當來享受,沒什麼尷尬的。”林鶴夢調整了蠟燭的距離,以免火燭燙到她。
在蠟燭閃爍的泛黃光芒下,她潔白的面容越發清麗,額前一點點碎發落下,輕飄飄得有些癢,她用手指撥了撥,撩動著一根心弦。
不同於他病態的白,顏籟的白是一種健康的嫩白。
她打小就模樣可人,整個人像是等比放大的,隻是認真的時候總喜歡繃著下巴,像小老太一樣皺出一個核桃。
林鶴夢還沒有動筷,顏籟已經戴上手套開始剝螃蟹了。
她將蟹殼揭開,實誠道:“其實我不太會吃蟹,是隻要把鰓弄掉嗎?”
“我教你。”
林鶴夢起身向她靠近,撚過她手裡的蟹,用小餐盤裡的夾子挑起蟹肉中間的白塊,道:“這裡是心臟,一般不吃。”
“兩邊條狀的,是鰓,也不能吃。”
“靠近鰓的,這裡是生殖腺,不能吃。”
“下面硬殼掰開,這是口腔部分,也可以去掉,再掰開,裡面中間這一塊就是胃了,也應該去掉。”
林鶴夢矮著身子,離她很近,身上那好聞的淡淡清香又飄進了她的鼻端,她側了下頭,餘光中所及就是他淡紅的唇和分明的下顎線。
“這些小管就是腸,可以挑出來,剩下這些就可以吃了。”
他掰開蟹黃,用小鑷子將蟹黃刮進她碗中。
他一垂目,對上了顏籟看著他的目光,他微頓,笑道:“看什麼呢,不好好聽講。”
她突然想到從前他給她補習作業。
昏昏欲睡的下午,陽光將梧桐樹葉的影子投進窗內。
蟬鳴聲綿長,像有節奏的催眠曲。
她困得睜大眼睛也抵不住困意,一不小心向一旁倒去,他的手臂總會及時地一把接住她。
“鶴哥,好困。”她小聲哼唧。
他撐著她的頭,無奈地放下筆,“那就睡會兒吧。”
她習以為常地將他的胳膊拉到身前,找個舒服的位置枕著,親昵道:“謝謝鶴哥。”
小睡半個小時,睜開眼後她總要再愣一會兒神。
那時候他就是這樣笑意淺淺地看著她,“還愣神?不好好聽講?”
她回過神,“在聽呢。”
“聽明白了?”他側頭盯著她的眼睛。
她低下頭,夾起蟹膏嘗了嘗,心不在焉的,“總之,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又貴,不如吃小龍蝦。”
林鶴夢將鑷子放回盤子裡,用紙巾擦了擦手,“沒關係,我幫你剝。”
抱怨歸抱怨,她還是學著他之前的做法,精致地挑挑揀揀了一會兒,但燈光暗,她學了個半桶水,根本分不出什麼鰓和胃,弄了兩下後又灰溜溜夾放在了對面的骨碟裡,“還是你來吧。”
林鶴夢則把挑好的肉遞給了她。
他這一舉一動都已習慣成自然。
她嘗著他給她剝的蟹肉和蟹膏,抬眼看著他專注的神情。
“你……為什麼染了頭發?”顏籟終於問出了這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以前的頭發太張揚了,不好。”他說。
怎麼會不好呢?
那也是二十多年,原原本本的他。
“我覺得以前也挺好的。”她說。
他一頓,輕聲道:“是嗎?”
不像反問,像是確認。
她生怕他一時興起又去染個彆的發色,找補道:“現在這個也可以。”
染發藥劑傷皮膚,他本來皮膚角質層就薄且透,怎麼經得住這種反複折騰。
“你是真的喜歡我以前的頭發嗎?”他問。
“當然,”她不解,“這還騙你嗎?”
他隻笑了笑,“你和以前一起在廣市找工作的同學還有聯係嗎?”
“有啊,他現在也在楠城。”
他點點頭,“這麼多年還一直有聯係的,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顏籟伸進排骨碗裡的筷子一頓。
她感覺林鶴夢這話像在影射什麼。
如果說,一直有聯係的是重要的朋友,那突然斷了聯係的,是不是就沒有那麼重要?
“也是看緣分,有些老朋友上學時候在一塊,畢業了又在一個城市工作,聯係就多一些,有些朋友畢業後就各奔前程,慢慢沒了聯係也正常。”她抬眼看林鶴夢,有幾分給自己辯白的意思。
林鶴夢笑著點頭,好像是同意了她的這個說法。
顏籟鬆了一口氣,低頭繼續咬排骨。
他掰開了蟹殼,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哢”聲,接著道:“滿滿,我也在廣市,你為什麼不和我聯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