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7683 字 3個月前

第1章

薑月把自己的脖子掛到打好結的白綾上,哆哆嗦嗦蹬開腳下的凳子,窒息感逐漸從肺部蔓延,像是有一把大手重重攥著她,要把她身體裡的所有生機一並擠出來。

她痛苦、掙紮、在意識模糊之前,像是有人抱住了她的腿把她接了下來。

接著就是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女人們的尖叫,說話聲混作一團,有人上前來探了探她的鼻息,語氣略帶遺憾:“還有氣兒。”

接著她就沒有意識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裡灰突突一片,面前坐了一排黑色的影子。

中間那個影子說把燈點起來,右邊那個影子就動了。

薑月知道他們是誰,連忙忍痛爬起來,在床上跪得標,垂下頭:“祖母……”

她知道,自己吊死了倒好,衙門會上奏朝廷給她立貞節牌坊,她要是沒吊死,今後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

其實說起來,薑月出身說壞倒是不壞,雖然沒有生在官宦之家,但卻是沃東燦州首富薑家的女兒,出生起便沒餓著過;但說好也就止步於“餓不著”這三個字了。

這事情壞就壞在她生於燦州。

燦州不宜種植畜牧,地形也不利於聚居,好在位置四通八達,南可出海,北可跨國,因此從前朝開始生成了許多大商賈,專門翻山越嶺做幾國的生意,到了本朝,燦州男子裡十有六七都早早不念書,跟著父親走南闖北,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他們一去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幾年才回,杳無音信的也大有人在,他們的妻子無法忍耐漫長的寂寞,大多改嫁,或者與旁人有了首尾。

此類事情太多,鬨得人心惶惶,那些有頭有臉的商賈們便號召各家教女從嚴,他們為後輩擇妻也更偏好未讀過書、未出過門、少言木訥、勤儉順從的。

後來大家發現這些女子確是安分守己,於是紛紛效仿。

幾十年間,“教女從嚴”的風氣在燦州愈演愈烈,到如今已然呈現出一種病態。

薑月今年十一,她隻在七歲前見過她爹兩面,哥哥一面,她不認得字,數超過十就數不清,卯時起子時睡,睡覺時側躺屈膝不許動。

每日行程安排簡單又枯燥,上午在母親祖母面前站規矩,下午在自己屋裡紡布,晚上刺繡,一日兩餐素□□簡,甭說出薑府大門了,她就連家裡後院池塘有什麼魚都不清楚,唯一走過的路就是從自己的小院到她母親院子裡的路。

唯一“三從四德”倒是倒背如流。

前年她爹帶著哥哥外出經商意外身亡,母親守節吊死,家業就儘數歸了堂叔所有,祖母並不想見她,此後她每天唯一一次出院門的機會也失去了。

前日吊死那天,是她和太守之子的訂婚之日,太守之子性情殘暴,已經打死三任妻子,如今被圈禁三年,整個燦州上下都無人敢與他結親,不過這不是打緊的,原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聽從就是,但她一未滿孝期,二來……

她其實從出生起就有個未婚夫,隻

是前些年被流放陲西了。

如果重新締結與太守家的親事,是不孝不貞,她堂嫂說讓她不如學母親,然後比了個吊起的動作。

薑月肉體凡胎,怕死怕痛,其中更怕吊死,因為母親的忠貞之舉是學習的楷模,當立牌坊,所以她與一些年輕的女孩恭敬地瞻仰過母親的死狀——十分痛苦。

但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夫者天也,天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她若二嫁,行違神祇,天則罰之。她不能違抗祖母的安排,隻能一死保全清白。

她正想著,屋裡亮起來,薑月顫顫巍巍抬睫窺去——面前的一排影子從右到左分彆是她堂嫂劉氏、祖母周氏、堂叔母小周氏。

小周氏是周氏的遠房侄女,被周氏做媒,嫁給了薑月的堂叔,兩人自然沆瀣一氣,即便薑家現在落在薑月堂叔手裡,周氏也過得相當滋潤。

劉氏則是小周氏的兒媳,聽說是外地嫁進來的,與周氏和小周氏關係不算太好,他們說她狐媚,不安分。

此刻周氏和小周氏正狠狠盯著她,尖瘦刻薄的腮讓她們看起來像兩個夜叉。

薑月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忽然祖母周氏抬起手,巴掌重重落在她臉上,力氣大得很。

薑月被扇倒在床,臉頰飛速隆起,頭暈眼花,說不出話。

“小娘養的小娼婦,沒眼力見兒的東西,死也不死乾淨,不要臉的留在薑家要討口子吃白飯!”

周氏沒讀過書,又是家裡最年長的老太君,罵起人來肆無忌憚,怎麼臟怎麼侮辱人怎麼來。

堂嫂劉氏驚呼一聲,連忙把薑月扶起來,捧著她的臉細細打量。

小姑娘生得漂亮,十一歲,照著燦州教養女兒的方式,養得娉娉嫋嫋纖纖弱弱的,白淨得像顆剝了殼的荔枝。

眼睛圓圓睫毛長長,水靈柔軟,和人對視的時候會害羞地垂下眸子,然後低頭含胸,漂亮乖巧性子軟,和人說句話都結巴,乾淨規矩的讓人能一看到底。

隻是頭發還發黃呢,是個名副其實的黃毛丫頭。

說是乾淨規矩,實則是蠢笨迂腐,人不讀書隻聽些三從四德就會變成這般。這是燦州教養女兒的道理,不讀書就不會長刁鑽心眼,長輩說什麼自然就是什麼。

不過現在這張和荔枝肉一樣透淨的臉上高高腫起,紅得嚇人,看得人心驚肉跳。

祖母周氏抬手還要打她,薑月下意識縮身抱頭,怕再挨打。

她低下頭時候脖頸處的骨頭瘦得凸出,最後一塊骨頭位置上有一個月牙形的紅色胎記。

劉氏連忙攔住道:“可不能再打了,要把人打壞了,還怎麼上路???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周氏那個巴掌順勢就落在了劉氏臉上,連她一起罵:“蠢貨,長輩在此有你什麼說話的份兒?要不是你那麼早把她救下來,救也就算了,還大喊大叫把人都引過來,怎麼會攪黃了這門婚事。”

原本薑家隻要攀上太守府就能更進一步,現在都完了。

士農工商,商為最末,原本薑月是和

聶侯爺家裡有門親事,那是祖墳冒青煙了,但青煙沒持續幾年,聶侯一家子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現在能傍上太守都是祖宗積德。

薑月知道劉氏是幫了自己才挨打的,連忙撲上去抱住她,咬著下唇把眼淚咽進肚子裡,請罪:“祖……祖母,都,都是奴奴的,的錯,彆打,了……”

小周氏見兒媳婦被打,秀美的臉頰紅腫,淚光盈盈,發絲都亂了,好像被暴雨打亂的梨花,心裡咯噔一下,怕兒子又去跟她撒潑,連忙攔住了周氏,讓她消氣。

周氏狠狠瞪了她們兩個,才沒再發作,咬牙切齒道:“你這多嘴的嫂子救了你,又把太守夫人等人引來了,你倒是好造化,沒死成,太守夫人心善,將婚事作罷,說你如此貞烈,讓我們送你去陲西找你那個死鬼未婚夫。”

也就是說,白養薑月十一年,半點好處沒撈著,如何不讓人生氣?

聽到祖母的話,薑月先是一喜,猛地抬起頭,意識到不妥後又連忙把頭低下。

若是能找到郎君,此生便有依靠了,但她又猶豫,這一路走過去她拋頭露面婦德有虧,對方還願意要她嗎?

薑月面露難色,但最終還是叩首,表示自己會儘快啟程。

周氏和小周氏冷哼一聲,這才離去。

人走了有一會兒後,劉氏拍拍薑月的肩膀。

薑月扭過頭看她,見她淚眼朦朧,不知道她哭什麼,但薑月也替她難過,連忙上前給她擦眼淚,冰涼的小手輕輕貼著她的臉頰,細聲細氣喚她:“嫂嫂,彆哭。”

劉氏漸漸止住眼淚,輕輕拉起她的手,直視著她真誠道:“好月兒,此番前去,你祖母是打定主意要為難你了,她恨你攪黃了和太守府的親事,但又礙於太守夫人的面子,不敢在家勒死你,隻能送你去陲西。”

聶小郎君就是薑月自幼的那位未婚夫,聽說家從行伍,前幾代飛黃騰達封侯拜相了,因與薑家祖上有淵源才定下的親事,後來聶家落敗,那位聶小郎君就被流放了。

“你聽嫂嫂說,死是不值得的,你性格柔弱,若能找到聶小郎為庇佑最好,若是找不到……活著總比死了強,”劉氏從胸口掏出一塊銅牌,交給薑月,“這是你與聶家定親的信物,我從你堂兄那兒得來的,聶小郎君是家中幺子,似乎單一個照字,當年流放之處在逐城,我也隻能幫到你這些了。”

但在那麼大一個逐城找一個姓聶的,名諱還不是太確定的人,猶如大海撈針,劉氏的丈夫畢竟與薑月隔了幾房,對她這門親事了解有限,周氏倒是完完全全知道,但厭棄薑月,更不肯多說。

劉氏勸了又勸,其實她不敢確定,若是真沒找見人,薑月這種從小被“三貞九烈”澆灌透了的姑娘是否真能好好活著,但她已經做了自己所能為她做的一切,若薑月還是死了,隻能說人各有命。

劉氏慫恿薑月吊死,又跑去喊來後院女賓,一氣哭訴,燦州最愛拿這種女子做表率,大張旗鼓的溢美表誦,太守夫人也不好再繼續下去這門婚事,隻得褒獎她一番,讓薑家送她去尋

夫,薑月這才扭轉了命運。

薑月再不濟也知道劉氏是在全心全意幫她,她連忙下地,衝著劉氏磕了幾個頭:“多謝嫂嫂好意,隻是婦女貞潔,從一而終。奴奴此行必會尋得郎君,若是尋不到,便隨他一同去了,也不辜負婚約一場。”

劉氏喟歎,難再勸她什麼,隻好將她拉起來,抱著,將她的頭發全剃了,作難民裡的男童打扮,才讓她準備好明天上路。

劉氏走後,薑月懷著緊張忐忑的心情,直到子時才有睡意,第二天一早,她帶了兩身衣服,去拜彆周氏和小周氏。

還未進院子,就聽到裡面鬼哭狼嚎的,有個年輕男人扯著嗓子在裡面嚎。

“她打我媳婦兒,她打我媳婦兒啊!她打我媳婦兒就等於打我,娘,啊!娘,哇,我不管,你得讓我打回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薑月雖未見其人,卻猜測是她那個堂兄又在撒潑。

她堂兄薑祈是燦州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不僅是小周氏的老來子還是獨子,被慣得無法無天,但也是傳聞,礙於男女大防,薑月從未與這位隔房堂兄見過面。

她不敢多想,低眉頷首小步走進去等著安排。

薑祈昨晚見到劉氏淚眼汪汪的回去,就開始滿府裡的發瘋,一身金線繡的衣裳就往地上打滾,還踢了周氏,要扇人家巴掌,小周氏被薑祈搞得焦頭爛額,周氏被氣暈還沒醒,誰都沒有心思再理薑月。

過了一會兒,院子裡才出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婆子,高壯健碩,衝她皮笑肉不笑地呲了下牙,說:“請吧,月娘。老奴姓丁,你可以叫我丁嬤嬤。”

薑月心突突地跳,有些喘不上氣,但說不上為什麼,乖乖行了個禮,然後低著頭上了馬車。

沒過多久,馬車行到街上,熱熱鬨鬨人聲鼎沸,她年紀到底太小,漸漸的被車外的熱鬨所吸引,忘記了那種沒由來的心慌。

長這麼大,薑月還是頭一次出門,她顧及著家中教導,不好拉開簾子看,就將耳朵貼在車窗上,仔細聽外頭的動靜,聽得出神入迷,已然十分滿足。

馬車平穩地出了城,沒有走官道,反而是進了林間小路,走了一段兒後,突然停下,薑月一怔,平複的心跳又突突跳起來,有種不好的預感。

與此同時,車簾被掀開,丁嬤嬤陰森的臉伸了進來。

“真漂亮的小娘子啊,細皮嫩肉的,”對方掂了掂手中趕馬的鞭子,目光追著她像一條陰毒的蛇濕滑黏膩,語氣森然。

薑月不解其意,但是直覺告訴她此人危險,她忍不住抱著包袱往後坐了坐,不敢看對方,聲如蚊鳴一般:“對,對不起,您繼續趕車吧。”

她猜測自己是哪裡讓對方不滿了,連忙道歉。

母親之前在時常教導她,要常思己過。為何彆人偏偏對你態度不好?為何隻有你偏偏惹人討厭?問題難倒不是出在你身上嗎?

薑月因此養成了個愛反思的好習慣。

丁嬤嬤笑著,臉上褶子擠到一起,露出一口比普通人更尖銳的牙,森森開口:“確實該道歉,得罪了太守家的郎君,你早就該知道要付出代價。”

太守夫人寬容,不計較此事,可那位太守公子卻不好打發,煮熟的鴨子到嘴飛了,他能樂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