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慘雖然想過佑果遲早都會得知他和醫生的做的事情,但是他絕沒有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又這樣措不及防。
他親眼看著醫生後花圃中栽種的彼岸花顯示出一種極為妖異的色澤,那顏色不像鮮血一半鮮亮,反而還帶著一絲淺淺的青色。
醫生並不滿意,指著唯一一棵長出來的彼岸花道:“青色彼岸花太難得,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費儘心血養出來的也隻有這一株。”
雖然沒能養出傳說中的青色彼岸花,不過醫生也說:“雖然差強人意,不過效果應該也不差。”
這已經是極為難得的結果了,無慘緊緊盯著那株珍貴的彼岸花,眼中喜悅和興奮交織在一起讓他整個人都表現出一種極為亢奮的情緒。
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延續他生命的基石,他要如何才能在這希望的火光下保持冷靜呢?
克製地將視線從青色彼岸花上移開,無慘對醫生說:“藥什麼時候研製成功?”
醫生想了想,“應該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喝下藥之後就可以看到結果了。”
無慘嘴角露出一個不甚明顯的微笑,醫生看到了,他同樣也是高興的,因為無慘是他所見過的病人中求生欲最強,也是最不擇手段最歇斯底裡的一個,他相信自己會在無慘身上看到奇跡。
一個瀕死的人類在他的手下轉變為另一種全新的生命,這種宛如神跡的奇跡唯有神靈能夠成功,但是如果他成功了,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已經到達了神明的層次?
醫生拒絕不了這個誘惑,就像無慘拒絕不了永生的可能。
那株彼岸花在陽光下自如地伸展著細長的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醫生看著他的心血,還是不免有些歎息。
“可惜……”
無慘表情不太好看:“可惜什麼。”
醫生很是遺憾地說:“如果權宮司大人能給我一點點血就好了,如果天狐的傳說是真實的,隻要加上他的血液,那我的藥一定會更加完美無缺。”
這話之前醫生不是沒有對無慘說過,但是得到的結果往往就是現在這樣——無慘冷冰冰地看向他,粗暴地打斷了醫生的話:“不可能,隻有這個絕對不行。”
醫生心想:無慘作為他的病人幾乎完美——隻有一點很遺憾,那就是有點戀愛腦。
“不試試怎麼知道?”醫生問,“如果權宮司大人對你的心意和你一樣,應該也會毫不猶豫的同意吧?”
醫生雖然隻是隨口一問,但是這問題卻宛如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無慘心口上。
“閉嘴。”無慘緩緩吐出一口氣,冷聲道:“這和你無關,你好好做你的藥就行了。”
醫生看到了無慘這一瞬間失去血色的表情,他聳聳肩,然後抱著那株彼岸花朝外走,無慘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眼珠空空蕩蕩地盯著一處地方似乎要鑽出一個洞來。
這件事無慘從沒有想過要如何告知佑果,因為他太清楚自己和醫生做了什麼,也清楚佑果不會對此無動於衷。
按照他做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一天他死去,那去的地方一定是地獄。可無慘還是這麼做了,因為他不要去地獄,而是要永遠留在人間。
這都是因為佑果!
已經嘗過甜水的人要怎麼才能又吃下苦果?從小到大纏綿病榻的生活已經讓無慘性格扭曲,在他不見天日的生活裡,佑果出現的時機那麼巧妙又那麼耀眼,他已經將旁人覬覦的明珠摘到手中,又怎麼甘願在自己死後看著這顆明珠到彆人手裡?
所以為了掌握這顆明珠,一些無關緊要的犧牲也就微不足道了。
手指狠狠擦過桌面上已經乾涸的一滴血跡,無慘靜靜看著手指上的那抹被他擦去的紅痕,不動聲色
地想著:你們應該感到榮幸才對。
無慘收回手,他正要離開醫生這裡,然而腳步剛剛移動,面前便多了一道影子。
無慘本以為是醫生,不過仔細看又有些不同,他微微皺眉抬起頭,卻看到一雙湛金色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以一種極為陌生的眼神看著無慘,那一瞬間無慘隻感覺自己的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凍結了,他的骨頭似乎都在發疼。
他從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刻見到佑果,然而佑果此時就站在他面前。
“無慘。”佑果說:“你做了什麼?”
*
無慘以為佑果會憤怒,可事實上佑果並沒有多少憤怒,他隻是很平靜地看著無慘,重複問了一遍:“所以,你為了你的藥殺了很多人對嗎?”
無慘很難形容自己心底裡冒出的惶恐,他不想使自己在佑果面前顯得太狼狽,於是避開佑果的視線說:“是。”
血淋淋的數字不會讓無慘產生一點點愧疚,換做產屋敷任何人——或者說換做任何一個貴族,大概都不會有多少愧疚。
不過是一些不值一提的下人而已,能夠為自己侍奉的主人獻上著微不足道的用處就應該感恩戴德,他為什麼要愧疚?
可無慘還是有些不敢正視佑果的眼睛,直到佑果走到他面前說:“你為什麼不敢看我?”
無慘一時間沉默下來,然後緩緩抬頭對上佑果的眼睛。
那雙眼睛金燦燦的,使人想起太陽,佑果的眼神稱得上溫柔,但無慘幾乎被佑果的視線灼傷,有些狼狽的說:“我沒有不敢看你。”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無慘直直地看向佑果的雙眼。
然後佑果問:“為什麼這麼做?”
無慘看不出佑果臉上有憤怒的情緒,可是無慘並沒有因此鬆了口氣,反而更有種在萬米之上的高空走鋼絲的錯覺。
佑果在等他給他一個答案。
明明佑果的眼神並不凶狠也不冷漠,可無慘還是感覺仿佛置身於冰雪之中。
“我想活著。”無慘忽然說,事已至此再瞞下去並沒有什麼必要了,無慘緊盯著佑果的雙眼一步步上前,直到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縮到一拳,親密無間。
“我想和你一起在一起。”無慘的手緊扣住佑果,他字字真心,幾乎癲狂。
“都是因為你!”無慘咬著牙說:“如果你沒有出現,我可能隻是想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可是誰讓我遇到了你?”
一個眾人覬覦的珍寶輕易地落在無慘的掌心,無慘便時時刻刻擔憂著失去,可是讓無慘放棄他又是絕不甘心的,所以渴求又催生出更多的渴求,貪欲中又孕育了更多的貪欲。
無慘的手指撫上佑果的眼角,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本來我沒那麼著急的,但是誰讓九條出現了?”
即使打心眼裡對九條的存在不屑一顧,無慘還是感到慌張,他知道佑果有多吸引人,就算沒有九條也會有八條七條,無慘預想到這種可能,但是無法接受。
都是九條在多管閒事,尤其是無慘在知道佑果讓他回產屋敷是九條和他說了什麼之後,無慘就恨不得把九條千刀萬剮,如果有可能他並不介意澆灌那株彼岸花的血裡加上九條的,隻可惜他的能力還是微薄,無法讓他實現這個夙願。
“你應該理解我。”無慘低聲說:“隻要喝下那個藥,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佑果將手覆在無慘握著他的手背上,動作很輕也很溫柔,無慘眼睛一亮,然而下一秒那雙手就堅定地撥開了他的手。
“我還是不能理解。”佑果說:“不過,我也沒什麼理由阻止你。”
如果佑果站在道德製高點阻止無慘那就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感覺了。
畢竟他是長生種,要怎麼
理解無慘對活著的渴望?
所以佑果態度並不激烈,但是也並不讚同,他又恢複當初在產屋敷初見時淡漠的神情,湛金色的眼中是無慘無法搞懂的複雜。
“也許是因為我的原因。”佑果說:“但是你做的這一切真的都隻是為了我嗎?”
無慘一下噤了聲。
佑果又說:“你敢說,你沒有一點點自己的私心,隻是為了我才決定這樣做的嗎?”
無慘眼中閃過茫然,他有些慌亂地看著佑果,張口欲言,卻又無話可說。
就算沒有佑果,無慘知道自己也會這麼做,因為佑果不是唯一的理由,佑果隻是他眾多理由中最讓他在意的那個。
“但是……”
無慘還想說什麼,佑果已經不想再聽了。
“想要得到永生不是那麼簡單的。”佑果說:“就連一些神明都會因為信仰不足而消逝,你又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能永生?”
“得到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必然會付出代價。”佑果搖搖頭,看著無慘的視線中既有複雜,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就在剛才,佑果收到了係統的通知。
“你覺得你會付出什麼代價?”佑果說。
無慘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他沒有因為佑果帶著一絲威脅的話而產生動搖:“不管什麼代價我都能接受。”
於是佑果笑起來,他抱住了無慘,在無慘因為他這個親密的擁抱而展露出幸福的笑容之前佑果又鬆開了手。
“那就祝你成功吧。”
無慘的臉又慘白下去。
因為佑果和他說:“再見。”
*
從那天之後無慘就再沒見過佑果,無慘也沒有去找他,他像是賭氣一樣對佑果所有的消息都視而不見,整個人像是繃緊的弦,好像輕輕一拉就能斷開。
佑果不相信他。
無慘想,沒關係,當他成功之後,他和佑果的時間還會有很多很多。
醫生端來了一碗藥汁,濃稠苦澀的藥放在無慘身前,醫生的眼神此時格外鮮亮。
“這個藥一定可以治好你。”醫生面帶狂熱,“無慘,你會成功的!”
可相比於醫生的興奮,無慘面對這一碗他曾經夢寐以求的良藥時卻發現自己出奇的冷靜。
雙眸打量著這碗藥汁,無慘想,看起來也很普通啊。
隻要喝下它,他的人生就會改變了。
然後他閉上眼,藥碗抵在唇邊,仰頭將這碗苦澀的藥汁儘數吞咽下去。
*
無慘恢複清醒時,一切都太晚了。
他身上的和服已經被樹枝和荊棘劃得破破爛爛,身上臟汙一片,看不出是泥土還是鮮血。
無慘隻感覺自己很饑餓,腹中空空如也,好像在貪婪地渴求什麼。
無慘不知道,他茫然地打量著夜色下這片黑暗的森林,跌跌撞撞走到一條溪邊想要順著溪水走到人群聚落的地方。
他在月光下的溪水中看到了現在的自己,他變得更強壯,更高大了,一雙深淵似的眼睛此時如紅梅一般鮮亮,像是他母親珍藏的一顆紅寶石。
無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消瘦的臉頰此時已經健康豐盈起來,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模一樣,完全看不出之前蒼白消瘦的樣子。
他成功了!無慘想,甚至沒有代價!
無慘的手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他還想再摸摸自己的臉,卻終於注意到自己雙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
鮮血已經乾涸,變成暗色的斑點密密麻麻的分布在他的身上。
無慘不知道自己在喝下藥之後發生了什麼,他竭力使自己回想起來,卻發現都是一片空白。
無慘決定讓自己先回產屋敷,至少先
把這一身衣服換了。
順著記憶中的路線向產屋敷的方向走去,無慘很快就看到了城池裡的燈光,還不等無慘走過去,太陽微微冒出了一個頭。
淡白色的陽光照亮了一半天空,無慘剛要從陰影中走出去,烈火燒身似的痛楚便在一瞬間從他暴露在陽光下的部位傳遍了全身,無慘慘叫一聲飛快隱入黑暗,伸出還在顫抖著的,因為接觸陽光而成灰燼的手臂。
代價。
無慘腦海中不期然閃過這個詞。
這就是他永生的代價嗎?
無慘收回手,他遠遠躲開了冒出的日光,為自己找了一個暫時的歇身之處。
被焚燒般的痛苦還在源源不斷地從手臂處傳來,無慘咬著牙讓變為灰燼的手又重新生長出來,隻是那股劇烈的痛楚好像在殘留在神經上,無慘蒼白著臉,手指一抽一抽地顫抖。
再等等,等晚上就好了。
在夜晚到來之前,有人來的更快一些。
無慘聽到山洞洞口處的聲響,他有些警惕地抬頭,鼻端嗅到一股誘人到幾乎讓他喪失理智的香味。無慘玫紅色的眼睛瞬間變成野獸一般的豎瞳,他飛快地撲過去將那個不速之客按倒在地,那股讓他發狂的香味誘惑著無慘讓他想要將面前的人撕裂。
吃掉他!
無慘低下頭,和湛金色的雙眼對視。
理智在這一瞬間恢複了,無慘怔愣許久,手指微曲輕輕在佑果臉上蹭了蹭。
“佑果?”無慘喃喃道。
佑果說:“是我。”
無慘從佑果身上起來,雙眼貪婪地將佑果此時的模樣記在心裡,然後無慘皺了皺眉,“你怎麼瘦了。”
佑果什麼都沒說,無慘也不在意,他很興奮地說:“佑果,我成功了,我現在可以和你一樣……”
佑果卻說:“你回不去產屋敷了。”
無慘猛地頓住,“為什麼。”
佑果將無慘衣服上的斑斑血跡一一指出來給他看,“這是醫生的……這是下人的……哦,還有。”
“這是你父母的。”
佑果平靜地說:“不記得了嗎?你喝下藥後發了狂,產屋敷一半人都死在了你手裡。”
“現在整個平安京都在通緝你,產屋敷空良也同意了。”
無慘沒有表情,過了很久才發出一聲冷酷的嗤笑。
“你是來抓我的?”
在佑果一一說起那些血跡的來曆時,無慘終於回憶起了一切。
然而佑果卻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是。”
無慘怔住,“那是為什麼……?”
佑果平靜地說:“我是來帶你流浪的。”
*
無慘很難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因為佑果的一句話開始了流浪。
平安京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隻要是人類生活的地方都無慘都沒法待很久,因為他隻要一看到人類,腹中想要吞噬的**就會迅速奪走無慘的理智。
幸好佑果阻止了無慘,最後佑果決定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作為他和無慘的棲息地。
無慘和佑果在這裡度過了一段短暫但愉快的時間,雖然時常作祟的饑餓感讓無慘焦躁,不過佑果的存在很好的緩解了這種饑餓。
然後無慘發現佑果越來越消瘦的身體和蒼白如紙的臉。
現在的佑果就像當初的無慘,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極速地吞噬著佑果的生命。
無慘慌亂又絕望,他試圖將佑果帶到人類的城鎮,可是日光卻阻礙了無慘的步伐。
“告訴我要怎麼做?”無慘看著佑果,他低下頭將臉緊緊貼在佑果的心口,聽著佑果遲緩的心跳聲,眼神茫然:“我要怎麼做?”
佑果虛弱地
看著無慘,過了很久才遲緩地搖頭。
“沒用的。”佑果說,“這是天罰。”
無慘驀地呆滯住。
無慘意識到什麼,緊緊抓著佑果的肩膀將他抱在懷裡,他終於不再會因為擁抱佑果而感到疲憊了,可是佑果現在連他的擁抱都無法承受太大的力氣。
“是因為我,是因為我?”無慘重複道:“我變成鬼的代價就是你。”
“是不是?”
答案已不需多說。
慘然的笑容出現在無慘臉上,他又恢複冷酷的表情命令:“你不能死,佑果,我不會讓你死的。”
佑果遲緩地眨眼睛,沒有說話。
無慘慌亂地伸手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下來,無慘試圖將血喂進佑果的嘴巴裡,這是他剛發現不久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改造其他的生命。
所以佑果也是一樣的吧?
無慘將傷口撕咬的更大一些,血被他喂進了佑果的嘴中。
然而佑果的身體還是一樣的蒼白消瘦,像是被風一吹就跑的紙片。
無慘張了張嘴,剛才咬破的傷口已經迅速愈合了,他不再需要呼吸,可是卻感覺自己喘不上氣。
無慘又將佑果帶回了兩人決定的棲息地。
這是個風景很美的地方,無慘終於知道佑果為什麼會選擇這裡。
因為這裡是個死亡的好去處。
無慘抱著佑果過了很久,直到某一瞬間,他再也聽不到佑果胸口的心跳聲。
“哈……”無慘笑起來,他緩緩地撫摸著佑果的臉頰,親吻著佑果早已冰冷的雙唇。
“我不後悔,我不後悔。”無慘不停地重複著。
他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美夢,此刻夢醒了。
“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我一點都不後悔。”無慘輕聲說:“佑果,你如果覺得我會痛苦,那就太小看我了。”
……
安靜的棲息地在很久之後,忽然響起一陣淒然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