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娜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個演講者是【流放者】。
這位流放者已經是熟面孔了。盧娜每次來到漏鬥鎮的交易廣場,都能看到這個流放者站在那裡,扯著嗓子喊著前篇一律的宣言,企圖煽動群眾加入【流放者】組織。
“我知道,你們都對這看不見太陽的生活厭煩了、對這糟糕的生活恨透了!
“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些自稱財閥的家夥,那些公司,那些在地下和地上都自稱‘老板’的混蛋們!他們拿走了本該屬於我們的錢,拿走了本該屬於我們的生活!
“現在,我們有機會從那些富人的手中,把屬於我們的東西搶回來!
“是的!我們不再隻是‘地下的陰暗老鼠’,我們可以【成為】我們想成為的任何人!
“我們將消滅所有的富人!
“……”
這些演講詞十分通俗易懂,但並不簡單,盧娜想。這些都不該是一個沒有文化、沒有接受過係統教育的地下城貧民能想出來的話。地下城的人才不會去管那些什麼社會大義、皇室新政,他們隻考慮從哪裡能搞來錢去生存。
除了演講之外,這個流放者還在手裡抱著一個裝著廉價能量棒的籃子,時不時將這些短小的能量棒隨手發給最前排過來聽演講的人。很少有人真的能聽完這麼多車軲轆話,大多都是走到前面裝模做樣聽聽,等等拿到能量棒就頭也不回的跑路了。
整個街頭宣講內容直擊地下城普通貧民的痛點:錢與下一頓飯。
除此之外,這些宣講還有一個十分危險的效果:它在渲染貧窮者對富有者的仇恨。
【流放者】看似是一個由地下城貧民組成的民間互助團體,但背後八成有什麼不得了的勢力。盧娜琢磨不透,所以一直見到他們就繞著走,在漏鬥鎮裡也儘量避開這個總是在演講的流放者。
地下城裡並不是隻有那些深陷生活泥潭的貧民,但這個簡陋的街頭宣講精準地設置了的目標一定有一個不得了的領袖在指使這個流放者這麼做。
這些貧民也許會有人在走入絕路的時候真的相信了他們的宣講,然後成為另一名流放者。但是在盧娜看來,他們所訴說的理念十分簡單粗暴,又漏洞百出。她是一個經曆過豐富高等教育的人,這種相關的社會理論在亞伯拉罕的圖書館裡不計其數。這些內容的邏輯錯誤讓盧娜從來都不看好這個組織的發展。
“消滅”富人這麼模糊又富有誤導性的話術到底是指什麼東西?也許他們真的有著更深刻的思考,但這些話術無不傾向於在描述物理上殺死像自己這樣比他們更加富有的有錢人,然後搶奪他們的財產,從而改變自己的生活。
也許他們想要通過這種暴力極端的方式追求某種“均等”:再也沒有什麼“富有”和“貧窮”,大家都是一模一樣的存在,不再有什麼差彆,所以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都可以是你。不過這種方式並不會真正意義上地改變這個社會,隻會在消滅一些“富人”的同時,誕生另一批“富人”罷了。尤其是目前流放者在盧娜面前呈現出的這種狀態,她很難不懷疑,這些大義淩然的口號隻是領導者用來謀取私利的工具罷了。
整個貝克蘭德從星空表層到地下幾千米都爛透了,盧娜對這些人的宣講嗤之以鼻。這些人不懂得任何社會理論,不明白任何社會發展規律,更不明白導致他們囿於這無儘貧苦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但到底是什麼導致了這該死的一切?盧娜說不上來。
總之不會是亞伯拉罕,盧娜想。整個亞伯拉罕在信息時代於缺乏庇佑的情況下,在人類安全區的最外端守望了三百多年,消耗了大量的資源。即使擁有迷惘的失落之神殘留的祝福,亞伯拉罕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宇航員的研究都是用人命堆起來的。即使盧娜極度反感亞伯拉罕對自己的安排,但她覺得亞伯拉罕做到這個程度已經仁至義儘了。
他們不會成功的。盧娜在心中給這些人的膚淺理想宣判了死刑,這隻是這些貧民的自我感動罷了。他們也許能夠衝破槍炮的防線,但也終究無法打破那塊最最堅硬的鐵板。
非凡力量。
在非凡特性與神明的面前,他們所追求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
【流放者】是一個潛在的危險,盧娜所有的占卜和靈性直覺都在提示她遠離這個危險。
由於“叛逃”性質,盧娜摧毀了身上所有能鏈接互聯網的裝置,以及從亞伯拉罕帶出來的電子設備。由於自己對亞伯拉罕和電子設備在神秘學上的特殊意義有了解,盧娜並不是很相信從亞伯拉罕帶出來的電子設備和數據,現在用的是在地下城內購買的各種山寨貨,對於占星術,由於在地下城無法直接觀測星象,盧娜隻能在自己的儲存設備上查詢星曆表進行計算。這些星曆表都不是亞伯拉罕內部流通的高精度星曆表,在盧娜高標準的眼裡隻是湊合用的級彆。
另外,還有一個現象也讓盧娜對流放者產生警惕。
在漏鬥鎮宣講的流放者似乎一直是這一個。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和現在相比,這個流放者的面容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時間本身就會給人的面容帶來改變,但這個流放者的改變絕對超出了正常範圍。但這個變化速度還可以稱得上“潛移默化”,周圍的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天天見的男人發生了超越正常的變化。
與第一次見到他相比,這個流放者顯得五官更加立體了,甚至有了越來越重的黑眼圈,連身材都漸漸變得精瘦起來。
今天盧娜是想要用前幾天得到的戰利品換些錢,她還是向往常一樣,在遠離流放者的地方站著,在往來的人流中尋找合適的出手目標。
在這種混亂的交易廣場上找不到什麼乾淨的地方,地面上還粘著幾個月前的報紙。盧娜撿起幾張掉在地上的小廣告擦乾淨夾在書裡,這是一種了解情況的手段。簡陋的傳單下面還壓著破爛的報紙,隻不過沒什麼消息價值同時又爛又臟,盧娜不值得去撿。
……原來是《瓷磚報》嗎……
沒想到在這裡真的變成“瓷磚”了……
這種便宜又大量的無腦爽文在淺層地下城算是最廉價的生活麻藥,很多識字的人都喜歡閒下來的時候看上一些,在汲取短暫的快樂後再將其丟棄。現在《瓷磚報》真正的收入大頭還是在網上,實體的報紙更像是一種宣傳手段和習慣
這張報紙出版日期在幾個月前,盧娜習慣性地瞟了一眼,順手抄了幾句還可以的詩句。
“……塔索克河的水染上了他濃重漆黑的思緒……”
這也算是在這壓抑的日子裡為數不多的排遣,盧娜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對些給下等勞工看的爛俗出版物抱有期待,似乎一張本該俗不可耐的報紙將兩個世界的人暫時連在了一起。
果然,這一期詩歌小欄目的署名也是佛爾思·沃爾。
合上筆記,一絲靈性預警在盧娜腦海中掠過。她警覺地站了起來,感覺到了人群氛圍的微妙變化。
演講台邊出現了另一個紅袍流放者。
進入地下城以來,雖然聽說過流放者的名號,但是日常流放者的活動極為隱秘,盧娜也就在漏洞鎮見過這一個一直在演講的流放者罷了。現在出現在眼前的陌生流放者則是第二個。
可當盧娜真切看到陌生流放者的臉時,她頓時感到毛骨悚然。
那個陌生流放者,竟然和那個演講流放者擁有著相似的面貌!
這種“相似”並不是那種一摸一樣,若隻是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周圍的人路過也隻是會以為這是兄弟倆,或是長得有點像罷了,依然認為這是兩個不同的人。
但盧娜不一樣,她知道演講流放者在兩個月前絕對不長這個樣子。而當這兩個流放者同時出現在盧娜面前時,一個恐怖的真相在盧娜腦海裡炸開。
流放者都受到了某種非凡力量,會往某個方向越長越像!
盧娜一開始還以為隻是會長得越來越像對方,而當第三個流放者出現在演講台旁邊時,盧娜立刻推翻了這個推斷。
這個變化過程……是有偏向的!
並不是流放者之間互相交流面部特質,而是有傾向性地逐漸染上某一個人的特質!
深刻的驚悚感蔓延盧娜全身。那些所謂簡單粗暴的宣言此刻在未知的神秘力量下脫落大義的外殼,露出詭異的真相。
不再有窮人,不再有富人,因為所有人都將均等地成為一樣的存在,成為某一個共享的模板!
緊接著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一反常態地,今天越來越多的流放者來到交易廣場,走到演講者的身邊。
危險!危險!!
再不離開是會死的!!
靈性直覺頓時如一把銳利的尖刀瘋狂攪動盧娜的腦髓,她再也無法在這裡多呆一秒了。學徒途徑的本能反應讓她反手拉開靈界穿越的大門,顧不上體內殘存的汙染,即使會迷路到地獄也要在此刻從即將到來的恐怖中逃脫。
越來越多的紅袍人走入廣場,他們開始喊叫,開始大聲附和,最後在歡呼聲中,迎接流放者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物出場。
似乎是感受到了靈性的波動,一個濃重黑眼圈的中年男人突然回過頭來,望向盧娜的方向。
旅行家之門與廣場上消逝的那一刻,盧娜對上了艾倫·弗裡德曼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