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是誰?我沒有說梅根,我在說梅麗莎。”
克萊恩一滯。他上前幾步,茫然地對倫納德說。
“梅麗莎是我的妹妹啊。你們應該在我的葬禮上見過的。還有班森,那是我的哥哥,你們應該都見過的!”
經曆過千年風雨的倫納德臉色凝重得像廣場上的雕像。他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馬上擦乾手從廚房快步走到克萊恩的身前。
“我從來沒聽說過你有一個叫做梅根的妹妹,也沒聽你說過你有一個叫班德瑞的哥哥。”
黑色的煙塵又在克萊恩的腦海升騰而起,幻影中哭喊的梅麗莎閃現在克萊恩的記憶中。他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涼意與惶恐窸窸窣窣地爬滿了他全身,星星點點的違和感如蔓延的黴斑,侵蝕了他所有的美夢。
“在我的記憶裡,你有一個熱愛機械的弟弟馬奇,長得很清秀,很多人都會誤認為他是個女孩。你還有一個很早輟學去打工供你們兄弟倆上學的姐姐貝拉,後來考上了第一批魯恩王國的政府職員……”
“但我確定在我記憶裡你沒有妹妹和哥哥。”
倫納德的字字句句都像一把把尖銳的小刀,一刀刀刮掉克萊恩剛剛抓住不久的希望。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誰,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他們的結局,你的家人們的結局……”
站在克萊恩對面的倫納德突然開始手足無措起來,他摩挲著手指,又抓抓自己的鼻子,努力地尋找合適的措詞。最後他撓撓自己的頭發,破罐破摔地說。
“大姐貝拉很早就成家立業了,後來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兒子。弟弟馬奇因為長得像女生被女孩子們嫌棄了一段時間,在第五紀最後幾年還是沒找到女朋友。”
“……他們都沒有挺過第五紀的末日,沒能看到第六紀的銀月……”
“我很抱歉……”
“……但是她說,她說,她說我會在第六紀擁有一個自己的家族……我們會一起走到世界的儘頭……”
克萊恩努力維持著自己最後的冷靜,可是他的聲音早已發顫。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抓著他的腳要把他拖入萬丈深淵。
倫納德垂下了眼睛,不忍再看克萊恩情緒激蕩又苦苦掙紮的雙眼。這些話實在是太過殘忍,隻是把他說出口就讓倫納德趕緊像是刀片剖割著他的聲帶。
“……‘莫雷蒂家族’的確一直延續到了第六紀,陪伴你走過一個新的千年,但那些‘家人’都是你的秘偶,你給他們全黑無光的眼,給他們戴上了黑色的手套,他們的人生都來自你的劇本……”
克萊恩像是一座被拆去根基的高塔,噗地跌落在椅子上。他眼中那片璀璨的星雲消失殆儘,隻是空空地望著前方,夏夜的雜音與月夜的光亮一下子變得如此遙遠而不可及。
……克萊恩,我親愛的哥哥……
克萊恩……
“克萊恩,你要冷靜。“
你沒有慌張的權利。
“克萊恩!“
腦袋裡冥冥中有聲音在喚起他的理智,可還是難以點亮他的眼。
“克萊恩,你要冷靜!”倫納德的聲音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你剛剛說的‘她’是誰?”
……不對!
這時克萊恩猛然抽回蔓延的思緒,快速重拾自己的理智,突然坐起來一臉認真地回應倫納德。
“不對,我們的談話間有大問題!”
他抓著這個錯誤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這時克萊恩才發現,自己臉上四處逃逸的蟲子正在掙紮著努力鑽回到原位——他剛剛正在失控邊緣。
“首先,我剛剛說的那個‘她’,就是我剛剛說的我的妹妹梅麗莎。”
“可是你並沒有一個叫梅根的妹妹……”倫納德沉思道,“我認為我們之間有認知錯誤存在,讓你把弟弟認知成妹妹。”
“也許可能是你把妹妹認知成了弟弟。”克萊恩反駁道,“但這不是我最在意的重點,而最重要的、最違和的一點是——”
克萊恩抿了抿嘴,調整成更嚴肅的坐姿,他現在甚至有些害怕這個試驗給他帶來的結果了,可是強烈的求知欲與暴走的思念如同千萬隻冰冷的手,推著擠著把他壓在破敗的現實上,按著他的頭,撬開他的嘴,從他由蟲豸組成的聲帶裡摳出那些艱難的詞句。
“倫納德,我發現我們在溝通上有嚴重的問題。現在請你重複我說的句子或名字。”
看著倫納德配合地點點頭,克萊恩給自己再喝一杯涼水後,開始了對話的第一句。
“梅麗莎?莫雷蒂。”
“梅根?馬歇爾。”
“我的妹妹是梅麗莎?莫雷蒂。”
“我的弟弟是馬奇?莫雷蒂。”
“對面街的面包店店長是梅麗莎?布萊克。”
“對面街的面包店店長是梅麗莎?布萊克。”
“我的妹妹和面包店店長同名。”
“我的弟弟和面包店店長同姓。”
“梅麗莎?莫雷蒂。”
“瑪麗蓮?伍德。”
……
這些完全不同的對話越進行下去,克萊恩那個最可怕的那個猜測便越是證據確鑿,他的心便越是冰涼。
他自己曾經思考過很多次,如何才能擬出一個計劃,鍛一把鋒利的剃刀,將自己的一切從梅麗莎那美好而脆弱的生活中刮得乾乾淨淨,這樣那些粘連在自己身上永世無法除儘的苦難與黑暗才不會攀上那記憶與血緣的繩,他是如此希望能為那女孩留一捧純粹而清澈的命運
那個哭喊著祝福他的梅麗莎,那個連夜宵都要叮囑他的梅麗莎,那個為他學會羅塞爾文、為他化為黑煙消散的梅麗莎!
克萊恩站起來從空中抓出一張灰霧紙,刷刷幾筆寫下梅麗莎的全名,跨出三步就貼到倫納德面前。
“讀它!”
“……墨菲?庫奇……”
克萊恩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準確地表達出“我的妹妹梅麗莎?莫雷蒂”這個概念,每當他在意識中指向自己的妹想要拐彎抹角地做表述時,倫納德總會收到錯位的信息,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詭秘之主克萊恩?莫雷蒂的妹妹梅麗莎?莫雷蒂”這個概念。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倫納德,又急切地掏出那個飽經風霜的懷表,直直塞到倫納德的懷裡:“那麼,那麼這個懷表呢!這個明明是梅麗莎的懷表!你記得這是誰送我的嗎?”
“這個是你弟弟馬奇留你的。”倫納德低頭撫摸著懷表輕聲說,他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障礙與錯位,但仍然不忍心戳破克萊恩任何一個念頭,“是祖父還是外祖父的遺物,但是馬奇一直在幫你修它。”
“克萊恩,你是不是出現了什麼幻覺……你剛剛說的那個‘她’,到底是誰?”
克萊恩隻能感到自己的理智瘋狂地給他推出那個可怕的答案,他覺得嗓子發乾,雙腿發軟,本能地想要去抗拒那個正確答案。
無法說出的名字,被替換消隱的人生,在過去與未來之中根本不存在的概念,隻剩下一個模糊不清、指代不明的那個“她”。
可女孩那些撕心裂肺的話語仍然在腦海裡回響,那些凝著血淚的黑字仍然在眼前閃現,夾雜著痛徹心扉的哭聲訴哀嚎著她的思念與憂慮,還有那真摯而無力的祝福。
克萊恩徹底明白了這份幻覺。他的雙腳仍然站得很穩,完全的神話生物最不缺的就是邏輯與冷靜,可心裡的某個部分卻像一堆傾倒的柴火嘩啦啦無力地散了一地。
梅麗莎和班森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